袁不邪看他不再出声,吃了一惊,探他呼吸却悠长平稳,想是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来。
福康安自掌门人大会后一番京城大索,意欲把扰乱大会的袁不邪、胡斐等人全部捉拿归案,因此众人便隐身在丐帮分舵之中,直过了三四个月,风声才渐渐平静下去。这日苗人凤等人议起今后行止,胡斐就先哈哈一笑:“苗伯伯,我要去辽东了。”
苗人凤想叫他跟自己回返江苏老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听了这话就目光一跳:“那是你爹爹成名所在,子承父志,延续你们家‘飞狐’之名,这是好事。好小子,有志气!”
“灵儿,你年纪还小,”苏卿看程灵素的神色跃跃欲试,连忙拦道,“等你满了十八岁,要行走江湖还是坐堂行医,由你自决。”
“我晓得。”程灵素微笑道,“我是想说,胡大哥蛊毒未解,每年须定期跟我相会一次,让我复诊,也好酌情用药。”
“这还不容易!每年腊月十九是你胡伯伯胡伯母的祭辰,咱们总要去沧州扫墓的,你跟你胡大哥不是正好见面!”
“好!二妹,我们就每年腊月十九相会。”胡斐望了望满面热忱的苗人凤,便嘿嘿笑了起来,“也陪苗伯伯和苗伯母过个年。”
苏卿看他和苗人凤果真已全无芥蒂,亲密得如同父子一般,心中甚慰,拉住了苗人凤的手。胡斐却走到袁紫衣身边,轻声道:“袁姑娘,你……你呢?”
“我带阿爹回广东。”袁紫衣静静道,“我知道,他一直念着武当山,我应该把他葬在那里。可……他还是应该有个家。我说过要伺候他一辈子的,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他……”
胡斐叹了口气,伸手递过当初从袁紫衣那里抢来的半块玉佩,就没有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紫衣明明和自己意气相投,却始终不肯接受自己的感情。他知道了自己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竞争,就知道永远也不可能胜利。在袁紫衣的心中,那个人是父亲、师父、兄长,也是情人,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任何人也无法取代。
李沅芷也同时长叹了一声,就转头去看陆菲青:“师父,你去哪里?”
“老陆跟我去江陵吧!”无尘抢着道,“好容易见到老兄弟了,本来说再也不分开的,老赵这家伙要回台湾。有老伴的人咱拦不住,老陆你可是光棍一根的。”
“谁说的?师父还有我呢!”李沅芷笑道,“叫你们两位老先生自己过日子,我可也不放心。”
“咦?小李公子,你真不做这武当掌门了?”
“我这掌门是赶鸭子上架。再说武当派九成是男弟子,老看着我一个女人占着这掌门之位,心里也不舒服。”李沅芷向陆菲青深深一望,“我倒是该在师父跟前尽孝呢。”
她这些日子为避人耳目,早已不穿道装。这时候虽没明说还俗,但众人也都会意。袁不邪忽觉得被人拉了一把,便听陈家洛在耳边道:“野猴子,机会来了。”
“你说什么!”袁不邪暗暗斜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脸上有些发热,底下椅子也觉得不舒服起来。陆菲青偶然一望,便笑道:“心砚小猴儿怎么了?坐不住了?”
“没有。我们在说——”陈家洛促狭地向袁不邪一瞥,“陆老伯何时招个乘龙快婿,便齐全了。”
陆菲青目光一闪,立刻会意地看了一眼袁不邪。李沅芷却“呸”的啐了一口:“我的事要你来管!你们红花会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哦,哦。”陈家洛情知她对自己总是有成见,也不辩解,只是拍了拍袁不邪的肩膀,“野猴子,你倒成了好人了,真是不公平得紧。”
众人一愣,才想起袁不邪没入过红花会,不由齐声大笑。袁不邪见李沅芷神情有些尴尬,就转头瞪着陈家洛,想揍他一拳,又念及他伤势初愈,不好动手,恨声道:“少说废话!你可说了要回天山跟师父请罪的,敢不敢去?”
“当然要去。”陈家洛挑了挑眉梢,凑近袁不邪耳边,“你这一招想得好。叫师父去给你提亲,陆老伯肯定不驳面子。”袁不邪哼了一声,还没答话,又听他换成了正常对话的音量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跟了师父姓袁也就罢了,怎么取个老猴精的名字?当面寒碜师父,也没挨揍?”
众人一时都不解其意,苏卿却突然笑道:“咦?你说的是《绿野仙踪》的故事么?那袁不邪的师父冷于冰是个神仙,这有什么可寒碜的?”
“冷于冰原先是个秀才,屡试不第,才求仙问道。”陈家洛看着袁不邪道,“你明知道咱们家老头一辈子就是对科举失利耿耿于怀,还拿这事戳他?”
众人一听全都大笑不已,只说“袁老怪不知道上辈子造什么孽,收了这两个刁钻古怪的弟子,没事在外人面前揭他的短”,热闹了半天方休。
过不数日,众人按定下的计划各自启程,明知道这一别天南海北,从此聚少离多,但肝胆相照之下,天涯也不过是咫尺比邻。此后无尘、陆菲青在湖北,赵半山跟随天地会在台湾分别踞守,下至劫富济贫,上至铲除贪官污吏,更连结民间有识之士,伺机起义,使得大清朝廷始终不得安然高卧,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作威作福,都成为武林中不可磨灭的传说。
袁不邪和陈家洛见无尘等人飘然远去,便走到苗人凤一家跟前,正要辞行,见程灵素上前道:“我和爹爹一起去。”
她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有板有眼,打定的主意旁人休想动摇分毫,这些日子众人都有所领教。这时候听她说话,袁不邪倒是一喜,想陈家洛有她照顾,自然能保万全,就看了一眼苗人凤夫妇。
苏卿摇头笑道:“灵儿既然说了,我是没办法的。但她不会武功,秋山暂时也不便动手,你们这样走倒叫我更不放心。不如——”
“嗯,”苗人凤会意,接上来道,“不如我和九娘送你们同去。”
“好啊!”袁不邪拍手大笑,“有苗大嫂这张利口在,我看陈二爷还敢不敢跟我扯皮抬杠!”
苗人凤也哈哈一笑,拍了拍陈家洛的肩膀:“还没走路,阵势都布下了。我是帮不了你的。从此谨言慎行,少招惹他们吧。”
一行大小六人即日西行,过晋陕,入甘肃,沿河西走廊而上,出嘉峪关外不久,就到了回疆哈密。此时回疆已正式归属大清版图,与内地来往也较从前频繁许多,众人的衣着打扮在回汉杂居的哈密并不太引人注目。袁不邪便道:“师父住在阿斯塔纳。再赶些路,今日傍晚就能到了。”
“师父不在天池了?”
“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住在山上多有不便。”袁不邪向陈家洛看了一眼,“你还说什么绿野仙踪,打听说你不在了,他那些书就没再动过。有时候在书房门口一站大半天,说‘他背着我偷偷看《西厢记》、《麻衣神相》,又是什么《管氏地理指蒙》,乱七八糟的,还打量我不知道呢’,‘早就该打断他的腿,就不能下山惹祸了’……”
陈家洛身子震了震,就转过头去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当日到阿斯塔纳时已是酉时末,但回疆一向天黑得晚,这时仍是漫天彩霞,远远的金红色一片,映得人脸上都明快起来。袁不邪引大家来到一间小小的院子门前,就率先跑了进去,不一会便隐约听到他兴奋的语声。
陈家洛犹豫片刻,终于走进门去,刚到院子里已听脚步声响,一抬头就看到回廊上站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眼尾皱纹比当年更深了许多,但双眸仍炯炯有神。他心里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一声“师父”已带了哽咽。
袁士霄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下回廊,突然伸手扳住他肩膀道:“抬头叫我看看,哪里来的混帐小子敢冒充我徒弟!”
陈家洛依言直起身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历来坚毅,称得上半生无泪,这时都不由得深深感慨。袁士霄却打量了他半天,才冷冷道:“你装死装得好啊!”右手就高高扬了起来。
陈家洛从学艺起就被他打惯了的,仍是仰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袁士霄的手停在空中半天,才缓缓落了下来,放在陈家洛耳边,开口时声音也变得颤巍巍的,几乎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你……你这没良心的小子……你今年才几岁?怎么……都有白头发了……”说罢俯下身去,狠狠地抱住了陈家洛的肩头,面上老泪纵横,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放声,像是要诉尽这十二年来所有的悔恨、思念和怜惜。
袁不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泪也早流了下来,见袁士霄镇静了些,就上前扶住他手臂:“师父,这家伙没良心,咱们犯不上跟他生气!你看他身上还有伤,先放他起来,回屋再接着教训可好?”
袁士霄拭了泪,向陈家洛瞪了一眼:“还跪着给谁看!带了客人来也不引见,叫人说我没教你规矩!”
苗人凤和苏卿这是头一回见这位闻名已久的“天池怪侠”,听他在徒弟面前说话强辞夺理,倒像撒娇一样,忍不住相视一笑,一同上前见礼。跟着程灵素把陈家洛扶起,刚叫了一声“爹爹”,袁士霄的目光已盯在她身上。
“小子,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女儿?”
陈家洛一笑:“这是药王一嗔大师的关门弟子。我见了她觉得很是投缘,就认了女儿。”
“毒手药王!你这小子还真会拣便宜!”袁士霄哼了一声,突然又长长叹了口气,“我……唉!你那回人小媳妇儿,我没能给你看住,不然……”后面的话再没说下去,只是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屋。
自这日起,苗人凤等就都在袁士霄家里住了下来,谈天说地,议论武功,过得甚是热闹。袁士霄毕竟也是老了,看见程灵素和苗若兰两个女孩,喜欢得了不得,每天带着她们玩闹不休,说笑话、讲故事、背诗词、唱小曲,又是写写画画,恨不得把年轻时候知道的那点东西全都现出来哄两个孩子开心。袁不邪和陈家洛都知道他心里其实最想的是看见自己徒弟传宗接代,却也无可奈何。
这天正是集日,在回疆叫做“赶巴扎”,袁士霄早早地就招呼两个女孩,要一起出门看热闹。袁不邪放心不下,也跟着一同去了,倒把正经父母三人留在了家里。苗人凤和苏卿见袁士霄跟老小孩一样,忙忙的来去如风,都不禁莞尔。
谁知几个人刚走不久,门上又听到有叩击声,他们还当是袁士霄一行又有事回转,一起去应门时,却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外。见他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宛若寒星,鼻梁挺直,嘴唇轮廓分明,正是个俊俏的回人男孩子,开口就说了几句回语,语气十分有礼,但苗人凤和苏卿都听不懂。
陈家洛随后出来,见那少年抚胸躬身,说“艾色拉姆尔莱库姆”,知道是回人见面的问候礼,便也用回语答了,拉着他的手进了院子,坐在回廊上,才笑道:“你是谁家的巴郎子,来这里找什么人啊?”
“这里是袁公公的家吗?”那少年好奇地向他们三人打量一番,见是汉人装扮,似乎有些欣喜,“你们是袁公公的朋友,他在哪里?”
陈家洛一怔,想袁士霄深居简出,不知怎么会认识这个回人少年,便道:“袁公公出门去了,你留下来等一会儿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山,我的阿娜是库车的阿依帕夏,大家都叫她‘翠羽黄衫’。”
陈家洛身子猛地一颤,半晌方定了定神,笑道:“那你的阿塔就是阿奇木伯克艾尼瓦尔了?”
那少年玉山却摇头道:“阿娜说,我的阿塔是个汉人英雄,可是我问她,她又不肯告诉我。我去找陈公公和关婆婆,他们让我来问袁公公。”
苏卿听着他们两个回语对话,一句也不明白,却见陈家洛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忙上前扶住了,问道:“秋山,怎么了?”
“没……”陈家洛紧紧咬住了嘴唇,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什么。”他慢慢地伸手过去,握住了玉山的手,轻声道,“我和翠羽黄衫也是好朋友,我……认识你的阿塔……”
“真的?叔叔,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阿娜和阿塔——我是说,艾尼瓦尔阿塔——一直都很想念他!”
“他——不在了,十二年前就死了。”陈家洛静静地笑着,目光却渴望地注视着面前的玉山,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孩子,回去吧,别让你的阿娜担心。”
玉山愣了一阵,仿佛不敢相信陈家洛的话,但是这十二年来他一直父母双全,对于生父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想了想就吐出了一口气,却拉着陈家洛道:“叔叔,你和我阿娜是好朋友,请到我家去做客吧。阿塔也一定会欢迎你的。——对了,我们等一等袁公公,还有这位叔叔和婶婶都一起来!”
“我……”陈家洛想要推辞,不知道为什么,竟无法对这个孩子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求助地望着他,像在恳请他的原谅。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叫着“玉山”,而后少年就松开了他的手,跑过去叫了一声“阿娜”。陈家洛出神了半天,才想起方才那个声音无比熟悉,似乎是从自己心底的某个角落发出来的,他怔忡地抬头,看到玉山正依偎在一个回人女子的怀里,神情十分亲密。那女子看清他的容貌时就睁大了眼睛,猛地向前跨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陈家洛缓缓地站起身向那女子走了过去,神情平静地一笑:“翠羽黄衫,你……你好吗?”
“你!陈公子!”翠羽黄衫霍青桐、也就是库车伯克的妻子阿依帕夏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陈家洛,像是要细细分辨他的面容,在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身子,“太好了!你没有死……我知道你没有死,我一直都知道!”
陈家洛颤抖了一下,跟着闭上眼睛,像在感受着霍青桐温暖热烈的怀抱。但马上他又清醒过来,用力挣脱了霍青桐的手臂,看着她摇了摇头:“翠羽黄衫,带你的儿子回去吧。”
“你……你……他是你的——”
“不是!”陈家洛蓦地打断了她的话,“玉山的阿塔已经死了。别让死者来打扰生者的幸福。”
霍青桐含泪的双眼盯住了陈家洛:“你为什么……不,我的幸福在这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你在说什么?”陈家洛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你是艾尼瓦尔的妻子。”
“我是你的妻子!我以为我的丈夫死了,可是他没有!我当然要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