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哥!”苗若兰和陈虹同时叫了出来,忍不住对视一眼,才上前拉着胡斐不放。徐承志只在后面静静施了一礼,并没说话。青文则等到几人都跟胡斐寒暄过了,才起身盈盈一福。
陈虹见胡斐微露疑问之色,忙把青文来历说了一遍。胡斐早听出苗若兰和徐承志一直没提先前已和自己会面之事,听罢便即会意,走上前去直视着青文:“姑娘怀疑我是杀害令尊的凶手?”
“不……我不敢……”青文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低下头去,“胡大侠既然是陈……陈公子的义兄,必也是正直之人。我……只因家父遗书所言不详,才想面见胡大侠,不知胡大侠对家父逝世之事有什么见解……”
“嗯,”胡斐点了点头,“我确实认识令尊。七年前福康安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我有意前往,奈何没有个名份,就去找于掌门相商,请他把这位置暂让于我,过后便即归还。”
他说的虽然客气,但陈虹、徐承志等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都忍不住一笑。当年胡斐为赴掌门人大会,确是兼了昆仑刀等十二家门派的掌门,但没有一家是甘心情愿相让,全是敌不过胡斐手中一把单刀,不得已忍气吞声。虽然过后胡斐果然没再把这掌门人的头衔当一回事,但被他抢过掌门的那些中小门派却大失颜面,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事在武林中传了好几年才渐渐淡下去,只怕也只有青文这样当事门派的门下弟子、又是年轻无知的才没听过。
果然见青文脸色变了变,颤声道:“那么胡大侠……”
“我没有杀令尊。”胡斐猜到她要说什么,便坦诚道,“姑娘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我就是这么一句话。不过既然姑娘孤身一人找到这里,如果耐得下心,就给我一段时间,我必为姑娘查出真凶。”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过了很久,青文才望着胡斐的双眼轻声道:“我……我相信胡大侠。”
陈虹等人这才松了口气,张罗着吃晚饭,第二天随胡斐出山。因胡斐在众人中最长,少年们对他又十分信服,围在桌旁七嘴八舌不停说话。青文却不开口,过了一阵,垂目提起酒壶来,把胡斐面前杯子斟满了,又端起自己酒杯,起身道:“胡大侠,奴家借花献佛,敬你一杯,算是给胡大侠赔罪。”
“这怎么敢当!”胡斐哈哈一笑,端起杯来。他本是豪爽的人,又久居长白山寒冷之地,每日无酒不欢,这时正对了心怀,毫不推辞,和青文虚让了让,就一口干了。
青文看他这样直率,也不禁露出笑容,又端了杯转身看着苗若兰:“苗家妹妹,我这一杯敬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苗若兰不想她点到自己头上,慌忙站了起来:“我……姐姐,你别多心,我没有——”
青文笑着打断了她:“未尽之意,就在酒中吧。”
“好!”苗若兰想了想,情知说不明白,索性也报之一笑,就仰头干了。她年纪尚小,酒又喝得急了,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晕上,更增了三分娇艳。目光却有些散乱起来,想要定在某处也定不住,喃喃道:“你们……你们笑什么……讨厌……”
陈虹见她是醉了,无奈地看了一眼青文。青文就笑着过去扶住苗若兰,口中低声哄着,把她送到屋里。再回来时见胡斐也变了神气,正敲着桌子高唱: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这是首蒙元末期流传民间的“醉太平”,措辞甚是直白,几人都听得清楚,想起当今世事,不禁一叹。再看胡斐时,声音却渐渐低了,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陈虹是素知他酒量的,看他醉得这么快,忍不住一怔。
“我只道雪山飞狐千杯不醉的,原来也是个银样蠟枪头!”青文忽地抿嘴笑道,语气虽然平淡,却似乎隐含着讥刺之意。陈虹刚奇怪地向她一望,突然也觉得头昏脑胀,全身无力。徐承志则猛地按住桌子,仿佛要站起身来:“酒……酒里有什么?”但马上就又软倒下去。
“我说你是个雏儿,连这点子戒心都没有。”青文慢慢弯下腰去,在陈虹耳边笑道,“你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陈虹像是不胜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只是撑不起身,说话也变得含含糊糊的:“你……到底为什么?你认定是胡大哥……杀了你父亲?”
“哈哈哈!”青文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丝毫不像她平日安静斯文的模样,而是充满了狂妄和怨憎,“你以为我父亲是谁?——我姓田,我叫田青文,是天龙门北宗掌门田归农的女儿!”
“田……归农?”
“不错!”田青文的声音高亢起来,在这静夜中仿佛凄厉的枭鸣,“七年前,胡斐和苗人凤两人不顾江湖道义,联手袭击我爹,害我爹不敌而亡。这两个人是我毕生仇人,但我……我一介弱女,自然打不过这两个名扬天下的‘大侠’,只能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就算我赚到了!”
“什么……苗、苗伯伯……那你……兰兰……”
“哼,这姓苗的丫头,和她娘一样不知羞耻,水性杨花!”田青文恶毒地笑了笑,“你说她要是知道你跟我……做了那种事……是会伤心欲绝呢,还是转头就把你抛了,勾上这个姓徐的小子?”
“你胡说!”徐承志在旁勉力叫了一声,目光只是盯着那边的屋门,似乎想看清苗若兰的情形。田青文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把抄起他手臂,半扶半拖地将他带到房门前,刚一松手,徐承志就摔倒在地,仍是努力向屋里挪动身体,一直爬到床边,握住了沉睡不醒的苗若兰的手指。田青文冷笑着,从身边摸出一丸药来,硬塞到他口中,看到他不由自主地咽下去才松手。
“你、你——那是什么!”陈虹无力地看着她一切行动,只是不能阻止。田青文转身回来时,嘴角的笑容就十分悠长诡秘。
“你这人头脑并不笨,应该猜到了吧?——我给你们下的药,只有姓胡的是无解的剧毒,不信你看看他还有气吗?至于你们几个傻孩子……”田青文伸指在陈虹下颏上一勾,“我不想那么快杀了你们。看着你和那姓苗的小贱人痛苦终生,我才满意。”
说罢,又取出一枚同样的药丸给陈虹服了,就坐在桌旁支颐静等。陈虹看着她懒洋洋的神态,灯光下变幻不定的如水眼波,渐渐感到一种奇怪的热流从体内升起。
“你……我又怎么得罪过你……”陈虹急促地喘着气,伸在桌上的手指开始痉挛,仿佛想抓到什么东西似的,“你对我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谁叫你是那小贱人的心上人!”田青文猛地厉声道,顿了一顿,又展开一个微笑,“你大概不知道,那小贱人的娘,还算是我的后娘。只是我爹娶她没多久,她就跟苗人凤私奔了,倒害我爹一直为她伤心。如今我倒也想看看,那贱人的女儿小贱人,情郎被人夺去以后,是个什么心情。纵然你对我无意,那小贱人也不挑三拣四,你……你又能不能像苗人凤一样,生冷不忌,连个破鞋也爱如珍宝!”
“住口!”陈虹猛然长身而起,一把抓住了田青文的肩膀,另一只手就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田青文正说得得意,不想他竟不受迷药控制,惊得呆了,登时被打倒在地。她抬起头来,见不但陈虹,连她断言已中毒而死的胡斐也站在桌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田青文吃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光只是在胡斐和陈虹身上来回扫视,终于脑中灵光一闪,盯住了陈虹:“你——从什么时候?”
陈虹缓缓摇了摇头:“你为了骗我,也算煞费苦心,只是我从来没敢信你。”
“哼,说得好听!那你还对我……”
“你总是个女孩子,”陈虹的声音滞涩而低沉,像是带着些惋惜,“我之前一直想,一个女孩子用这种手段,说不定有她的道理。可惜……可惜你被仇恨迷惑了双眼,根本不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想一想……”
“现在是你胜了,你说什么都可以。”田青文冷笑着,“我看你就是心疼你那小贱人,才会怀疑我的吧?什么英雄、又是什么大侠,都是一群□□熏心之辈!”
“你敢再骂兰兰一句,我就叫你再也开不了口。”陈虹淡淡道,跟着却一把拉起田青文一只手来,把她的手指凑到灯光前,“你还以为毫无破绽——你看看你的手!你要是七年间孤苦无依,以卖唱为生,指上怎么会一个茧子都没有?”
“田姑娘,”胡斐看到田青文哑口无言,但仍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便静静开口道,“你说苗娘子是随苗大侠私奔,是听别人传说,还是亲眼所见?”
“我……”田青文恨恨地咬紧了牙关,“那贱人私奔时我才一岁,怎么可能亲眼看见!”
“呵呵,那你可知道,苗娘子原本是你和你娘的救命恩人,后来和你娘姐妹相称么?”
“什么?”
胡斐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会信苗大侠家人的话,不过这事你家里总还会有人晓得,你不妨去问问当年你娘的家人。苗娘子在你家里住了一年,到你娘故世的时候,才第一次和田归农……和你爹见面,被他设计嫁给了苗大侠,以图盗取苗家的宝藏地图。但苗娘子为人正直,拼着性命不要,对苗大侠说出了真相——这些事,你爹当然不会跟你说。但是他反而说对苗娘子、也就是你小姨钟情,是苗大侠和苗娘子有负于他,真是颠倒黑白,不知羞耻!”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田青文不等他说完就嘶叫道,“我爹已死,你要怎么诬蔑他,还不都凭你说!你、你和苗人凤联手杀了我爹,这总是事实!我为人子女,为什么不能替他报仇!”
“哼……”胡斐轻笑一声,“你刚刚给我下的是什么毒?”
田青文一怔:“是……是断肠草。你倒真是机警,竟没中毒。这也是造化作弄于我,有什么可说的!”
“还真是造化作弄,”胡斐的眼中带了三分嘲讽,上下打量着田青文,“二十五年前你爹害我父亲、七年前又要害我,都是用这断肠草!想来你也是找那‘毒手神枭’石万嗔要的毒药了?”
“你怎么——”
胡斐冷笑着拍了拍右边的断臂:“这条手臂,就是拜你父所赐,为驱毒而截断的,你还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田青文愣愣地看着他那条手臂,一时间竟不明白他的话。从七年前起,她就认定父亲田归农是眼前这人和苗人凤所杀,一心打算报仇,根本没想到父亲还用过这么卑鄙的手段。虽然说江湖人相争,倒也不在乎是用刀还是用毒,但眼见胡斐是九死一生过来的,那么当初拼斗之际为求自保,将田归农置于死地,似乎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事。
但这念头只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多年来深入骨髓的恨意登时又占了上风,就瞪着胡斐道:“多说无益,你像杀我爹那样也杀了我就是!”
“那……”胡斐像是沉吟了一下,和陈虹交换了个眼光,就点头道,“你就走吧。”
“什么?”
“我没有杀你爹,你爹是突发狂症,自己用毒刀伤了自己。”胡斐回身坐下,不再看田青文一眼。陈虹则叹了口气,才走进屋内,想是去抚慰听到这样情景而震惊的苗若兰和徐承志。
田青文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小屋,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一生所追求的目的近在眼前,却一下子又完全破灭掉,她也无法辨别胡斐和陈虹对她说的有几分真实。她就这么混乱地走着,身后木屋的灯火渐渐远离了她,将她彻底投入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卅九章 四时更变化 岁暮一何速
胡斐沉默一阵,已抛开了这些无奈的江湖恩怨,走到内室去看陈虹等人。这时苗若兰已坐起身来,有些怔忡地轮流望着徐承志和陈虹,见到胡斐时则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她走了?”
“嗯。”胡斐点了点头,“兰兰,还有小徐,你们没事吧?”
“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头晕。”苗若兰揉了揉额头,却像是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是真有些喜欢虹儿哥哥的……”
陈虹的脸色顿时尴尬起来:“你这小丫头,成天操的是什么心!你明知道——”
“是呀,我是不晓得你怎么想,明明跟我们说她来历不明,不可轻信,又对她那么关心。哼,你别狡赖,你背着她的时候我可看见了!”
胡斐看陈虹被问得无语,忙笑道:“我看什么迷药倒不打紧,这都是兰兰喝那杯酒闹的。大半夜的别缠夹不清了,快点睡觉!”
“什么,你说我醉了吗!”苗若兰果然有些酒意,不依不饶地拍着床板,“哪有人喝一杯酒就醉了的!你们……讨厌!承志哥哥,你看……他们都欺负我!”
“好,好,小徐是好人。”胡斐笑着丢了个眼色过去,徐承志便扶着苗若兰躺下,做好做歹,好容易哄她睡了,三个青年男子便蹑手蹑脚地一齐退出来,忍不住相视一笑。
陈虹自第一次和田青文碰面起就疑惑不断,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奇心上来,必要追根究底,谁知竟揭出这样一番旧日恩怨来,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胡斐自然也看出他和田青文间虽无瓜葛,总带着些超于常人的感情,并不说破,就拍着他道:“你们俩觉得怎么样?”
“这……”陈虹和徐承志对视一眼,似乎都有点抹不开的意思,灯光下脸色却红得像醉了一般。胡斐猛然醒悟,忍不住大笑道:“二妹这百灵丹只能避毒,对催情药物倒是无效。我看你们也别嫌冷,到外面山涧边冲一冲凉就好!”
次日四人便整装出山,倒像有默契一般,对田青文之事再不提起。只苗若兰像是对陈虹有些气恼之意,轻易不跟他说话,要么就逮他言语中的漏洞抢白一番,其余时间总是跟徐承志并肩而行,只听她一个人咭咭咯咯说个不停。胡斐冷眼旁观,也不知她是真对徐承志有情,还是故意和陈虹撇清,只得当作不理会。
及至回到凤凰城中,四人再度商定行止。陈虹仍是一口咬定不回家的,苗若兰这段日子在外面正玩得高兴,徐承志虽不言声,但显然要随在苗若兰身边。胡斐知道这几个孩子人小主意大,也没法劝,又想当初义妹程灵素也是十六岁便正式出门行医,在江湖中行走,便索性答应他们都跟在自己身边。并没过多少时日,辽东一带民间就已流传开来,雪山飞狐的几个结义弟妹出山相助,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