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再从尾翻到头,一本翻完再翻下一本。
你藏书多又怎样,本官藏书少又怎样?多了本官三倍不止的藏书,能掐会算,为何只是第三的探花?让你瞧瞧状元郎的厉害!我搬了几本书到地上当凳子,一屁股坐下,继续沾了口水翻书。直到口水所剩无几,我才起身随意溜达,这里瞟几眼那里摸几手。
忽然,一本奇书兀然躺在众多珍本之间,乍然一见,我心跳都快停止。揉了揉眼,我万分不敢相信,探花郎啊探花郎,晏濯香啊晏濯香,亏你平日谦谦君子,一副光风霁月模样,却原来也看这种书!
万千藏书中,唯有此书,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年本官十五岁,尚在昆仑玉虚峰,懵懂之年偷阅奇书,被师父玉虚子发现,生生罚了我贴墙站了六个时辰。玉虚老怪当时气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点着我额头,训道:“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偷藏了这种书!这这这,这是你能看的么?为师……为师都看不下去……”
彼时,我吸了吸鼻涕,辩道:“师父不常教育我们,要走遍天下路,阅尽天下书的么。”
玉虚老怪又拿手指戳我额头,“阅尽天下书,说的是看正经书!”
我再吸了鼻涕,再辩:“这书是医书,可正经了,不信,师父你照着修炼。”
玉虚老怪觉得用手指戳我已经不能表达愤怒,遂一把拧了我耳朵,“你再狡辩试试!”
我为了保住耳朵和一顿晚饭,屈辱地认了这是本淫邪之书,并扪着小心肝答应再不看这种书。
可玉虚老怪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可爱又叛逆的小徒弟下山做官后,又将此书买来珍藏,日夜研读,终于融会贯通。
如今,竟在晏濯香的书房里撞见,我腹诽后,一阵心情大好。
伸手将这本奇书托在了手心。
——《玉房指要》。
我一阵窃笑,翻开了书页。忽然,一张写满字的折子飘落到地上。我捡起来,一指抖开,扫了一眼,顿时一惊,忙扔了《玉房指要》,细看书折。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检举朝中一位阁老二十年间的贪污受贿记录,我心惊胆颤再往后看,当看到“叛国”二字时,不由心口一震。叛国?!竟然还列了通敌叛国罪证!
我脑子里震得嗡嗡响,原以为我正在钓的鱼已经够大了,没想到晏濯香整日在翰林院抄抄写写,竟在钓更大的鱼。
收拾好折子放回原处,将一切都还原后,还没来得及搬起地上作凳子的书,书房门口已经有了脚步声……
我当机立断,双膝一屈,跪坐地上,捧起没来得及拾掇的书卷,作入迷攻读状。
晏濯香推开了书房门,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才道:“顾大人?”
我只作不闻,捧书继续攻读。
晏濯香走了进来,我余光能瞧见他雪白的衣摆,正缓缓走来。雪白衣摆的主人俯身,从我手里拿过书,倒了过来,再放进我手里。
我盯着手里正过来的书,久久没有挪动目光。
“顾大人喜欢待在书房?”晏濯香弯腰从地上捡起另一本书,见纸张有褶皱,便要打开去整理。
我飞速起身,将他手中正打开的书猛地合上,干干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陪晏编修探讨探讨顾氏草书如何?”
晏濯香嘴角漾开一丝笑,将地上的书都拾起放回壁架上,对我伸手示意,“请!”
我走到书案前,摊开白纸,晏濯香立在一旁,挽袖研墨。我提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依旧写了个“香”字。
“在学术探讨之前,能否请教一下晏编修,你是如何认得这个字的?”我暗瞟一眼侍墨公子。
“多看了几日,便看出了个大概。”晏濯香气度从容回道。
“哦。”我点了点头,再问:“多看几日便能看出,那么,杏园宴会上,探花郎为何当时便能辨识出本官的草书?”
晏濯香没有回答。我嘴边露出一点笑意,抬头瞧着他,“探花郎小晏公子一身都是谜团,可否替浅墨解答一二?”
“这个问题,以后我再回答你。”晏濯香依旧牵衣磨墨,依旧的不动声色。
“这就不够意思了,今日我做你一字之师,你却一个问题不回答我。”我故作怏然,搁下了笔。
“这个问题除外,别的我都可以回答你。”晏濯香停了手里墨石,望着我。
退而求其次,也罢。我慢慢道:“小晏之才,曜国少有人能及,你考中的探花,可是实打实?”
“不是。”答得干脆。
“哦?”我正在接近真相,却依旧装作淡然模样。
“殿试之前,我觐见圣上,求他应允不要点我为榜首状元。”
我扯动嘴角,“小晏公子如此自信……”
“顾大人觉得,晏濯香做不了头榜状元么?”对面的人看着我,眼底潜藏的灵动慧黠一丝丝流泻,如蛟龙脱离了深渊,恣意九天,云布雨起,天地失色。
“为什么宁要第三,不做第一?”
“晏濯香所求,不在名利。”清清淡淡一句话回答了我,我却依然闹不明白面前这人。
风水不好,陛下恕罪
在探花郎书房,从未时到酉时,我将自创草书的心得说了个八成,晏濯香听得细致,理解得也透彻,提出的问题个个直戳根要,并当即搬了书法精髓到丹青中去,融会贯通的能力比本官要高出不止三个层次。
晏濯香站在我身边领悟时,面色格外的静穆,眼神定在虚空中,不知遨游到了哪里,我却知道绝不在这片紫陌红尘。我提笔在纸上随意书写,听着窗外渐渐刮起的大风,淅沥的雨声,竟不知已是入夜。
“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篷。蘋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晏濯香不知何时回了神,在我头顶将我胡乱草书的词句不疾不徐念了出来。
“晏编修可以出师了。”我放下笔,感叹。
“顾侍郎草书境界,不是长安这片土地能盛得下。”
我转头朝他看过去,“那哪里可以盛得下?”
他目光临下看着我,“也许,离九霄最近的地方可以。”
闲散的笑凝固在我眼睛里,我从没这么认真地凝视过面前这人,离九霄最近的地方?我的来处?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人就是一面不染纤尘的明镜,照出世间尘埃外的真相。
当然,我也在这片尘埃外。
“公子,再不用饭,可都要凉了!”门外,那位对我格外警惕的青年出现。
我跟晏濯香在咫尺间的对视与试探这才收尾,由于主人诚心邀请,我再次却之不恭。
夜雨涟涟,消尽了一天的暑气。我在饭桌上剔着鱼刺,顺道问了句:“晏编修如何得知晚间有雨?莫非也跟孔明似的,会观天象?”
晏濯香不经意地挪了醋鱼到我伸手能够着的地方,轻描淡写道:“燕子低飞,鱼儿出水,石上凝珠,天上现钩云。”
我夹起大片醋鱼肉,自言自语低叹:“既生瑜何生亮。”说完嘴里一股酸味。
“顾大人月俸未恢复,还到街上卖字去么?”晏濯香换了话题,不知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
“再世孔明不必装糊涂了。”我到朱雀街卖艺,瞒得过旁人,我可不相信能瞒得过晏濯香。
“顾大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真的?”我放下一根鱼刺,略有惊喜地抬头问。
晏濯香目光看向屋外雨幕,“一箭双雕,到时候了。”
我还没明白,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探花郎府上的那位青年奔到门口,“公子,顾侍郎府上总管来寻顾侍郎了,就在外面。”
晏濯香看着我,我看着桌上的醋鱼,“真是可惜了。”
夜雨倾盆,才迈了一步,地上溅起的雨点就飞到了我衣服下摆,湿了一片。晏濯香撑着伞,送我到大门外。
府外,梅念远打着一把伞,站在雨地里,夜风不小,雨丝斜飞,卷了不少到他身上。见我和晏濯香出来,梅念远看着雨的视线转到我面上,“大人用饭了没有?”
“嗯,在晏编修府上用的饭。”我转头向晏濯香道,“多谢款待,告辞了。”
梅念远上前接了我,送我进轿子,我坐进轿子里放下帘子,最后看见“探花及第”匾额下灯笼照出的光圈里,晏濯香一边的衣袖紧贴在手臂上。
上了朱雀街,我扒开轿子窗帘问梅念远,“有什么急事?”
“圣上召你进宫。”梅念远将伞遮了过来。
“不必回府,直接入宫。”我放下帘子,心想又被晏濯香算到了。
入了大明宫下轿步行,我接过梅念远手中的伞,正要一步跨入雨中,被他扯住了。
“做甚?”我侧身。
“小心些。”总管啰嗦完,还不放我,眼睛望在我脸上。
我脑中想起那晚槐树下,颇觉难为情,转身走入通往大明宫皇帝寝殿的官道。再入大明宫,我牵着衣角感慨万千。距离上次扑倒了沈昭仪,被老狐狸放逐,才不过一个半月。不准我踏入朝堂,莫非老狐狸的意思是,可以踏入他寝宫?
老狐狸夜里召我,依照惯例,必是在寝殿,这个毋庸置疑。
被老太监带入寝宫前殿后,还没等老狐狸看到我,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罪臣顾浅墨参见陛下!”
老狐狸被吓得转身,披着衣衫的样子似乎是睡了刚起或者是即将入睡,他瞧了瞧我,“你每次见朕,似乎都是这一固定自称,顾爱卿是不是家宅风水不好?”
我干干地笑,“罪臣……罪臣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
“知道朕为何连夜召你进宫么?”老狐狸捞着衣摆,直接往地上的台阶坎上一坐。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陛下……陛下夜里睡不着?”
老狐狸眼睛盯着我,抬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我再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罪臣平身,还是膝行?”
“随便。”
我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个随便就是可以自己选择,既然自己选择,那必然要选前者。于是,我慢悠悠从地上爬起,再恭恭敬敬走到老狐狸跟前七尺的距离,站定。
“朕让你过来。”
我挪动步子,走到老狐狸跟前三尺的距离,站定。
刚刚站稳,老狐狸扬手将我拽到了跟前一尺不到的距离,我两腿一哆嗦,当即跪倒,“罪臣……罪臣罪该万死,再不敢了!”
“再不敢怎样?”老狐狸猫玩活耗子的神情瞅着我。
“再不敢到朱雀大街摆摊了!”我匍匐在老狐狸脚边。
“原来你还知道。”老狐狸松开了拽我的金刚手,却又嫌弃地提溜起我袖子,“这就是你来见朕的穿着?”
“担心陛下久等,罪臣没来得及更衣,便……直接这么来了。”我缩成一团。
老狐狸甩了我的袖子,低头看着手掌中的水滴,语气放和缓了些,“念在你冒雨前来,朕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身为门下侍郎,正三品,却光天化日之下,跑去朱雀大街扰民,可知是什么后果么?”
“知道。”我乖乖答了一句。
“自己去看。”老狐狸指了指书案。
我得令,爬了起来,往老狐狸指的方向,抱了案上的一堆折子返回,一屁股坐到老狐狸身边的台阶坎上,翻起奏折来。几十本折子无一不是口径一致地弹劾本官,从内阁到御史台,无不是维护着朝廷尊严,庇爱着百姓苍生,央求皇帝将我逐出朝堂,甚至有一本折子末尾署名处签了一百多名官员的名字,其声势之浩大,令人侧目。
“壮哉!”我一拍大腿,由衷赞叹。
忽然觉得手感有些不对,慢慢转过头,眼睛看去——
一掌竟拍到了老狐狸大腿上。
奏折雪花般从我手里落了地,老狐狸看了眼我坐的地方,再看了眼我落爪子的地方……
“臣臣臣罪该万死!”我嗖地抱回爪子,连滚带爬下了跟老狐狸平起平坐的台阶坎,哆哆嗦嗦跪到了地上,“臣臣臣不是有意的……”
老狐狸起身蹲到我面前,颇有威严地抬起我下巴,“顾爱卿真不是有意的?”
“真……真不是有意的……”我被迫与他对视,发现这只老狐狸此时竟有虎豹之相。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老狐狸松了手,坐回台阶坎,“半个朝廷的人都赶着集地弹劾你,你可有办法?”
我抹了把虚汗,“陛下不准罪臣入朝,罪臣没法子才行了这么个烂招,不然,罪臣如何能见着陛下!”
老狐狸哼笑,“你是为了见朕,才胡作非为?”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碎花布□,打开,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微臣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御史台与内阁暗通款曲,结党营私的罪证,御史台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却徇私舞弊,上下勾结,广布党羽,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巴结权贵!”
老狐狸翻看我递上的册子,眉头皱了皱。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御史台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诓骗朝廷,为逃避三司会审主审坐堂,诈称回乡奔丧。臣命人调查过,吴德草回乡乃是将父母藏于异处,故意挨过了三司会审时间后才返朝。”
“他为何逃避?”老狐狸眼里一冷。
“因为……”我跪好,吸了口气,“杏园晋王中毒案涉及……涉及沈昭仪……”
老狐狸没有我想象中的暴怒,相反却很平静,“朕不准再提此案。”
“是。”我将话头牵了回去,“吴德草领衔御史台,无政绩可言,权凭着与内阁萧阁老的门生关系爬到了首座。身为御史大夫,从来只会在御史台内部安排亲信,如今,整个御史台内部已腐朽透顶。”
“御史台内部腐朽透顶?”老狐狸反问,“前任御史中丞谢沉砚,素有清风明月之誉,难道也是蠹虫?”
“如今满朝,真正的御史只有一人,便是被吴德草弹劾被陛下降职的现任国子监学正,谢沉砚。”我闭着眼睛等着老狐狸的虎啸。
果然,老狐狸气极,将折子摔到我身上,“朕的御史台,便只有谢沉砚一人不成?”
“陛下若要听实话,臣便只能答是。”
“你住口!”
我不敢违背圣意,只好闭嘴。
老狐狸起身踱步,走来走去走到我跟前,“顾浅墨依你的意思,应如何整治御史台?”
我眼睛盯着地面,回道:“撤去吴德草御史大夫一职,不得再入朝堂,更换御史台主要官员三十人。”
老狐狸嗓音冰冷,“顾浅墨你好大的手笔!”
“臣还没说完。”我跪在地上,膝盖阵阵发麻,“要扯去腐朽根本,必须将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