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杀了她?或者为什么,她没有杀了他?然而更多的,他却还是在想,为何她当初没有揭开他的面纱?或者,当年自己已无法掀开她的面纱,看清她的容颜。
其实他后来还是有机会的,在他伤好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只是,他放弃了…
命运中那么多的错过,似乎都应该是为他安排的。
家族百年诅咒,注定让他不能靠近那些人世间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得到而于他是毒瘤不能接触的情感。
所以在那一刻明明察觉心悸动荡如波水横流,他却只能停止不前。
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靠近,将来就无法割舍。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凝脂若玉,美人如花。
尽管,她从未对自己展露一分笑颜。然而,他宁愿记住那一刻她漠然而宁静的眼神。像一朵,空谷幽兰。
后来再遇,他看见她的眼中刹那的惊艳和情动。她不知道的是,他为她眼中刹那的波动而心海起伏跌宕,差一点乱了神智抛却此生坚持所有。
后来,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想一个问题。若是当年那不期然的邂逅中,他们两人无论谁杀了谁,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矛盾和挣扎。
“或者,当初我该杀了你。”
“可不是吗?所以前年,在秋府,姬敏慧用我来要挟容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没有看错,你的确对我动了杀心。”
凤倾玥有些恍惚迷茫,握着匕首的手却稳定如初。凤倾璃隐隐着急,却又不敢上前一步。
秋明月轻笑,“嗯,其实我一直就在想。当初或许我该直接给你下毒的,谁让你对我起了杀心呢?”
“嗯?你知道?”
他隐藏得那么好,她居然这么敏感吗?
秋明月不看他,眼神又似云般飘渺,却是直直看向了燕居。
“你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
到得此刻,那些隐蔽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没必要再隐藏了。
“我的…师父!”
或许心境使然,又或者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让人惊世骇俗的事,爆出了无数震骇人心的秘密。所以在片刻的石破天惊以后,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异的呼声。连被这个消息震得睁大眼睛的宇文溪刚想发出惊呼声都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唇。
孝仁帝震动,薛雨华震惊,轩辕逸却已经了然。
其他人,却似乎并不讶异。
燕居没有动,她隔着身前重重暗卫,看向秋明月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
这是秋明月第一次主动唤她师父,然而那两个字此刻听来,却似两把利剑,狠狠的刺入她的心脏。疼痛中,她想起当年君瑶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别逼得太紧了,国仇家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你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难道还想要自己的后代也因此痛不欲生吗?即便是如此,也该给她自由和幸福的空间和时间。你当初不也任性了那么一回吗?有些事情的真相,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沉默为好。”
本来有些事情她是该早些告诉秋明月的,然而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就想起这段话。十五岁的少女,花一般的年华,她一生都被命运禁锢囹圄,何不在有限的空间给她一点温暖?那痛如深渊的心情,不该在这样的年龄领悟。
只是不曾想,这少女如此大智若愚。很多事情,她早就明了,只是为了心中所系而不想面对而已。
这和当年的她,多么相似?
她沉默的闭上眼睛。
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不想她太痛心?呵呵,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何况那心若明镜却嫉恶如仇的少女?其实她是幸运的,至少嫁了个好夫婿。那个少年,明明知道所有事,却依旧包容她纵容她,甚至在最后的关头宁愿背上无视祖母性命的罪名也要杀了自己以绝后患。只为了,保护她。
因为那些事情一旦出口,她就无法独善其身。同时,也不能再留在大昭。
她知道那少女的性格,所以选择置诸死地而后生。没想到,那少年却宁愿鱼死网破也要留住她。
凤氏一族皆出凉薄帝王,上一代出了个对云皇后情深一片的荣亲王。这一代又出了他的养子凤倾璃,比他更痴情绝对。
奈何命运弄人,她们两个注定是天敌,如何能在一起?
秋明月似乎也没想过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忽然道:“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得到我的。”
这话是对凤倾玥说的。
凤倾璃身子晃了晃。
凤倾玥垂眸,薄唇紧抿,如一线桃花,美丽而妖艳。
秋明月吐出一口气,眼神刹那间似掠过了浮生百梦,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一双眼,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涌动了这沧海浮沉。餮翕众“我三次被人下药,每一次第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你。”
凤倾玥眼睫颤了颤。
“第一次在秋府,姬敏慧给我下了春情潮涌。”
轩辕逸脸色暗了暗,周围其他人却是震惊。
“我吹响了玉隐,后来就昏迷了。”秋明月微微有些恍惚,“我醒来后在他怀里,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他救了我。”
凤倾璃身侧紧握双手松开,眸色复杂而痛楚。
秋明月却已经看向了他,“后来我有想过,好像曾经有个人抱过我。他身上有药草的气息,那时他身份不便双腿残疾又似乎也有痼疾,所以每次他一靠近我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药草味。现在想来,最先出现的那个人是你吧。容烨!”
凤倾玥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逃避。
秋明月又嗤笑了一声,也不理会周遭那些各异的眼神,继续说道:“第二次,是在镇南王府。嗯,那个时候你是镇南王世子。我被人算计,中了轻微的催情散。不过我身上有解药,你大抵不知道,所以想要给我解毒。”
凤倾玥偏过脸,侧脸线条有些僵硬。
“第三次就是在江南,我的师父…给我下了醉情。”
燕居端着酒杯的手一顿。
“我昏迷的时候听到和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你吧。”秋明月脸上有笑,眼中却似乎有无尽的哀伤,没有泪,却看出了泪痕。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是凤倾玥,还是容烨呢?”她又笑了一下,“嗯,应该是凤倾玥吧。凤倾玥从来都是笑意温和翩翩儒雅的谪仙公子。容烨却是冷血无情却又风流多情桃花遍天下的第一公子,性情不定,妖冶邪魅。”
“呵呵,如此白天黑夜颠倒至极的两个身份,也亏得你演得那么惟妙惟肖。连我自诩聪明一世,慧眼独具,也被你骗了那么久。”
凤倾玥也有些怔怔的,“你…何时发现的?”
秋明月眼神讥嘲,“你十年不出府,人人都说你是为郑馨怡伤情。实际上你那十年根本没有在王府,而是用这十年做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能撼动五洲,震破苍穹的人。呵呵…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是同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
她眸光流转,似晃过了镜花水月万世苍穹,晃过了似水流年,最终看尽他的眼。
“我是该说你演技好,还是该说你心机深沉呢?”
“你不也如此?”凤倾玥语气也似有几分讥嘲,更多的,却是落寞。
“你不也一直在演戏?从开始,到现在。”
秋明月嗤笑,也不反驳。又想起了什么,眼中嘲讽更甚。
“其实我原本不敢肯定的,总觉得那样两个极端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但是身中醉情的那一次,打破了我所有幻想。”
“那时你为救我身中剧毒,在王府里养伤。江南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你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赶赴?可是如果有一个人,他本身就身具无双医术,能解世间百毒。那么,还有什么毒能困住他的步伐?”
“这样的人,也只有一次。药王谷的谷主,嗯,你的另外一重身份。”
谁的呼吸那么轻柔?亦或者此刻空气太过凝滞,以至于轻轻呼一口气都那么清晰的响在每个人耳边。
惊异,已经化为了死一般的沉静。
秋明月长叹一声,“前年在宝华寺山脚,那个裴思颀拿着一幅画想要毁我清誉。他是你的人吧?我一直不明白,我与镇南王妃无亲无故,仅凭一面之缘,她为何会出手相助还对我另眼相待?现在想来,那也是你安排的吧。她知道我当初救了你,所以为我解围,是感恩。”
凤倾玥不语,默认。
“我初入秋府,救了明絮的那天晚上。嗯,也就是薛国侯夫人入住秋府的那一天。在我窗外偷看我的人是你吧?那个时候你或许怀疑我就是当初救了你的人,只是不敢确定。然而又发现居然有高手接近我。于是——”
她又看向凤倾璃,眼神漠然而自嘲。
“那以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来。或许更多的不是对我有多么的情深意重,而是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吧。后来他发现了那个人,知道了那是我的师父,也知道我是故意接近他。”
她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凤倾璃的欲言又止和满眼伤痛。尽管知道,此刻她的每一个字都在剜他的心。
“当年在宝华寺,我为太后解毒。”她睁开眼,凤倾玥似乎想要阻止她,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终究沉默不语。
“下毒的那个人——”
她看向站在玉阶下被宫女搀扶着,依旧高贵端庄的皇后。
“是皇后,对吗?”
孝仁帝忽然眯了眯眼,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看向皇后。被挟持的太后也看向皇后,而后低低一叹。
“早该想到的,也只有你,才有那个本事。”
皇后没有否认,或者此刻已经没有必要。只是突然说了一句,“当初,本宫就不该手软的。”
“呵呵~”秋明月冷笑,“你何曾手软过?明瑞不就差点死在你手上?后来在宝华寺,那夜刺杀我的人也是你的人吧。就因为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你要杀人灭口。”
皇后垂眼,似乎在认真思索,而后抬头静静一笑。
“我是说,当初我该亲自动手。或许今日,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了。”
“你的确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秋明月毫不客气的冷讽,“你后来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的,比如我失踪那一日,曾经去过你的宫殿。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对你起疑。”她又笑了一下,“就算我对你起疑有什么用呢?整个后宫,还有你不能做的事吗?想要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还有那一次,嗯,也就是去年十一月。那个时候他去了边境,太后昭我入宫。你靠近我的时候,其实也是想要杀了我的吧?”
凤倾璃猛然抬头,死死的瞪着皇后。
皇后微笑自若,“那个时候杀了你得不偿失,本宫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秋明月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又看向薛雨华,目光里几分笑意,看得薛雨华有些心虚。
“明月——”
秋明月已经别开了头,又看向凤倾璃。
“他是你的人吧,从头到尾都是。对吗?”
凤倾璃闭了闭眼,“是。”
说出这一个字,他连心都在颤抖。
秋明月似笑非笑,“难怪,当初他口口声声说要娶我,却在你靠近我以后又自动退出。嗯,这是在向你表明忠心?”
“明月—”薛雨华似乎想要辩驳,秋明月却已经不想再听。
“你很得意吧?”
她看着凤倾璃,目光里笑意满满又寸寸哀伤凝聚。
“在我亲手奉上藏宝图的时候,你是否在心里笑我痴傻?”
燕居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手中酒杯片片碎裂成雪。
藏宝图,如此惊悚而惊惧的三个字,这样轻飘飘的落下,在此刻,似乎也已经惊不起半点波浪。
“多可笑啊。”秋明月还是在笑,似乎此刻她只会笑。也只有用笑,才能勉强止住心中忽然涌起的泪和痛。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一直冷漠不近人情的少女,不过就是在你几句甜言蜜语之下,就这么轻易的突破心房,将那万人所夺的藏宝图双手奉上?”
凤倾璃目光微缩,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我还能如何想?”她声音有些飘渺,似乎累了。
“十里红妆,风光迎娶…从前万人艳羡,我亦身在梦中。此刻梦醒了,才发现那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的一场笑话罢了。而你,却一直清醒的看着我沉沦在你的柔情下不可自拔。”
凤倾璃呼吸一滞,眼中溢满哀伤痛楚以及惊怒。
“秋明月!”
宇文溪忍不住了,“放开!”她甩开宇文砚的手,双目满含怒火,对秋明月吼道:“你这个白眼狼,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璃哥哥为了你牺牲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他都差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这样怀疑他,你究竟还有没有心?”
她怒极,说话也不顾场合。
“你以为你隐藏得有多好?你居心叵测我们都知道,爹劝过璃哥哥,他不听,玥哥哥也暗示过,他一意孤行。可你呢,你是怎么对他的?除了伤害他你还会做什么?我真替璃哥哥可惜,怎么就爱上你这样一个女人?我当初就不该帮你。”
秋明月不为所动,“嗯,你说得对,我本就是冷血之人。”
“你——”
宇文溪大怒。
“溪溪,回来。”
平安侯手一捞,就把她拉了回来。
这时候,有人走了进来。一个女子,一个白衣女子,一个容色倾城一脸淡漠的女子。一个,消失很久的女人。
秋明月盯着她的脸,忽然笑了。
“好久不见。”
她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世子妃风姿更甚当初了。”
“洛竹音?”
这一声惊呼,却是许天玉发出的。
没错,这个女子正是洛王府唯一幸存者,从前的大皇子侧妃,洛竹音。她走进,身后跟着一个两个青衣女婢,女婢分别挟持着两个人。轩辕文玉,和——
“金嬷嬷?”
“文玉!”
太后和轩辕逸同时惊讶唤出声来。
金嬷嬷低头,却是对着燕居歉意道:“小姐,奴婢办事不利,为人所擒,甘受责罚。”
轩辕文玉似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眼神却直勾勾的看着凤倾玥,私有无限深情满溢。喜悦,哀伤…又绝望。她蠕动唇瓣,却是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洛竹因双手放在腹部,面上噙着三分笑意。
“她自己如今都自身难保,如何来责罚你?”
她步履轻缓,看似走得很慢,却不过一瞬间就来到了凤倾玥身边,显然也是一个高手。她走进,低头恭敬的叫了一声。
“公主,容音已不负使命,宫门前的江湖众人已经被药王谷长老们击杀。百官大臣以及家眷已经送回各府,几位顾命老臣如今在九章殿,属下已经派人看守,不会有任何纰漏。”
“嗯。”
凤倾玥没有看她,眼神毫无波澜。
大殿内众人多少都有些惊异,唯有凤倾璃一人面色如常,还在沉浸方才秋明月的那番诛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