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又和凤姐儿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慢慢进入到正题。邢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情景你也算是明白的,老太太偏疼二房,眼里似是没我们一样,把什么好处都留于他们,甚至连正院也让他们住,搞得老爷早早灰了心,整日里躲着不出来。二房罩着长房,这话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幸得你们入了老太太的眼,为我们多少挣了点面子,否则真真没了立足之地了,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说着拿帕子抹泪。
凤姐儿心里清楚得很,也晓得邢夫人这是不拿她当外人,与她说真话,便安慰道:“太太也不用过于伤心了,这礼法大宗谁还能越过它不成?老太太自也是一般地疼着我们这边,不过看着面上不显罢了。如今有我和二爷帮衬着,可不是老太太点头的吗?—说到二太太那边讨老太太的疼,不过是早年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命二老爷一家搬过去住着便于伺候他罢了,也算是一片孝心,到了老爷子没了那会儿还要照看老太太,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看老太太习惯了的,就此就在正院住下而已。老太太与他们住的近,自然先想着他们,但若论实打实的,自是两边一样看待。”
邢夫人摇头道:“你也不必劝我,横竖是老人家偏疼小儿子,爱屋及乌罢了。如今琏儿现管着府里头事务,还跟二房住在一处,可不就是老太太的意思么!真怕半点儿离了她的眼!哼,我也不必多说,只挑出一件你就晓得二房如何嚣张了:府里府外都称琏儿为二爷,是按着小排行来的,二房珠儿是大的,琏儿次之,原该如此。可为什么连宝玉也称起二爷来了?他按理不是应该排行三么?就连那个庶出小子,也被推着称了三不称四了,这算哪门子道理!不过二房风头劲,连个奴才出的也仗势欺到了我们头上!老太太不但不管,反而乐见其成,任一屋子奴才主子这样叫去,到底要至我们于何地!”
、20元春入宫
凤姐儿看邢夫人一副不甘的样子,想着她说的话,虽有偏颇可也都是事实。撇开其中挑拨之意不谈,大房的尴尬与二房的得意都在人人眼里见着,平时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准是让人气闷的。她身为长房嫡孙之妻,也是心有戚戚焉,不敢仗着身份能耐公然与二房对峙,反而只能在王夫人面前曲意迎合,在贾母面前抓乖卖巧,以此来搏个青眼,虽说难免受气,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什么法子?
长辈里公公婆婆都是不讨贾母喜欢的,每日也无正事可做,越发不得老人家的心;二老爷贾政虽古板酸腐了些,好歹有个正经差事,平时爱附庸风雅,也几乎没什么错处可挑。王夫人是个扮猪吃虎的,惯会在贾母面前唯唯诺诺,无事一心向佛的模样,也和她相公一般万事不萦于心的作派,加上又有多个子女,且个个聪明伶俐,贾母不宠他们宠谁?
凤姐儿对此看得倒很明白,可面上一点儿也不不露。不能跟自己的长辈比不是?看看尤氏,看看李纨,虽然论才能口齿比不过自己,但仗过处境比自己好。宁国府里贾珍算是一人独大,又是族长,只要尤氏老老实实的,就能心宽身闲;李纨有好公婆,眼下又有了身孕,只管相夫教子就是。哪个像她似的忙碌不得清闲,整日里心眼子不够使的担心这个那个的。
凤姐儿心里陡然没来由地起了一股子厌烦之意,却仍旧向邢夫人笑道:“竟是这样的事!我还以为这是为了二爷小时也有个嫡亲哥哥的缘故,所以才排得行二呢,若是按这个说法,大房二房怕是各排各的也未可知。”
邢夫人哼了一声道;“罢了!那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殇了,还没入族谱呢!我知道你还不信我这老婆子,可怜我一门心思为你们抱不平呢!我这身份,原就是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今日不过多句嘴罢了,才不管要什么人领情呢。”
凤姐儿见邢夫人要着恼,忙好言解劝了几句,半天才把邢夫人说回了好脸色。邢夫人也不愿就此僵了,就着凤姐儿台阶下来,又对凤姐儿道:“我今儿说的这些话,无非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以后为我们这房多挣点脸面罢了。如今我们这里也就你还能入了老太太的眼,不管时日多久,日后必是要发达的,只盼你享得好处时,不忘带擎带擎身边人,也就是你的贤良心慈处了。”
凤姐儿听得这话入了巷,心思活动起来。口里连道不敢,还请邢夫人多多指点。邢夫人笑道:“我竟没什么好指点你的,只不过给你提个醒儿罢了。如今你也算掌事了,身边可有足用得用的人?虽说娘家带来的好些,可光凭他们也有事情办不到的地方。你要是因为这个误了事,可不就有冤无处诉么?”
凤姐儿心下雪亮,戏做得更足了,站起来笑着挨着邢夫人坐下道;“竟是太太最懂我了,这般都替我想到,可要我怎么谢太太呢!这是太太的心意,我不领情可不是傻子了!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竟是太太能给我荐两个人最好了!”
邢夫人见凤姐儿如此上道,话又说的这么甜,脸上早就笑开了,拍着凤姐儿的手道;“这话讲的,既是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你知道我的心就好,你这么个好的媳妇,不疼你疼谁呢?你既这么放心让我荐人给你,自是不挑好的也不行了!”
说着就叫了人进来,是两个婆子,皆是邢夫人的陪房,一个是王善保家的,一个是秦显家的。两人向邢夫人并凤姐儿磕了头后,邢夫人道:“这两个人我就交与你了,若是有什么不好,打骂也全由你,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不论怎么样,总算让她们混出个样子就好。”
凤姐儿谦逊了几句,又对两人道:“明儿就去议事厅儿,有事安排。”邢夫人见时候不早,也就不留凤姐儿,凤姐儿见状便起身告辞。
回到家里,见绿枝低眉顺眼地掀起帘子,凤姐儿看也不看,径直走了进去。自贾母对凤姐儿敲打后,凤姐儿便很不敢掉以轻心,让三个通房丫头每天排两个人过来立规矩伺候人。因春水不老实,凤姐儿不待见她,多时只派绿枝福儿两个来。饶是这样,凤姐儿心里也憋着气,对她们从不有过多好脸色。
见贾琏坐在炕上拿本闲书在看,一把抽了去,笑道:“少装相了,竟去学二老爷不成?这些日子净见你躲在家里抱窝,闲成这样,要不我派些事给你做做?”贾琏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见是凤姐儿,便道:“你管家几日,越发不拘了,连老爷的玩笑也开起来了!说我闲得慌,显得你好忙么?理我做什么!”
凤姐儿听他口气不善,忙笑道:“哎哟哟,说几句你就恼了?别是还有什么事在心里担着罢?我先给琏二爷陪个不是!就算您要恼,也先让我明白些?”
贾琏拉凤姐儿在身边坐了,问凤姐儿道:“听说元春妹妹选秀去了,这一去可不知是什么结果?这几日我冷眼看着二太太到处打探,忙的不行,竟是真起意让她入宫了?”
凤姐儿笑道:“你是在想这个?我看太太的意思,怕是真有这个想头呢。若真侥幸让大妹妹入宫,得了贵人青目,可不就是她的缘法么?大妹妹自小儿养在老太太身边的,行事才德都是难得,要我说比得上她的女孩子还真是少的。这样的人儿,也只有入了宫才算不辱没她罢?”
贾琏叹道:“虽说如此,宫里又岂是好去的!她一个小人儿,孤身呆在那儿,亲人也不得见,想来也不怎么好过。要是早些年定下来人家多好,这样一入宫门深似海的,只怕她会怨家里呢。”
凤姐儿嗤笑一声道:“你说得好呆的话!你怎知人家不愿意呢?即使定了,定的人家再好,能好过……你乱想些什么,瞎操什么心?”
贾琏奇道:“你这么说……你也想去那里?”凤姐儿点着他额头道:“成日里真不晓得你在想什么,难道你竟不知,我们王家是先帝恩惠,早就免了选的?其实若不是,我也不愿的,我要做就做最大的!谁稀罕……真进了去,憋也憋坏了我。”
贾琏闷声笑道:“好大的志向!那里头,我倒要看看谁敢要?”凤姐儿听了,起身去呵他痒,贾琏忙逃开,夫妇两正在笑闹之时,忽听得平儿在外头请两人示下,原来是贾母遣人让贾琏夫妇赶紧过去,说是有要紧事。琏凤二人对视一眼,忙整了整衣冠,带了丫头相携出去。
到了贾母上房,见人人脸上有伤感之状,却又不乏喜意,心下疑惑,贾琏夫妇见过众人,在邢夫人下首坐了。贾母招手让凤姐儿过来,凤姐儿起身过去侍立一旁,给贾母揉肩说话。
原来刚才有宫里太监来传旨意,大意说是元春被选入宫中,成为颉芳殿的一名女官,任命于后宫藏书阁处做事。旨意一出,王夫人就晕倒了,接连几日照顾长子担心女儿已让她身心俱疲,自此旨意一到再也坚持不住,当下被搀入院中休息。待领了旨谢了恩,太监拿了红包回去,贾母便命人将众人都叫了来,宣布此事。
凤姐儿瞧贾母神色平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是忧,只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了几句。因王夫人已难以理事,贾母便让凤姐儿打点元春入宫事宜。凤姐儿答应下来,又劝贾母放宽心不要为元春担忧。贾母轻叹一声,拍拍凤姐儿手对众人道:“如今元丫头要入宫了,也算是祖上造化积德,圣上隆恩施降,是喜事!不过万不可因这个就轻狂起来,一个个都仔细点儿!姑娘在宫里我们也照应不了多少,只要不去惹事给她添麻烦就是最好的了。家里头的下人也都要看好了,不要让他们乱嚼舌头,不过是做女官,那些嘴上没把门的不知吹成什么样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了!旁的我也不多说什么,就这样罢,好歹听到心里去就是了。”
众人应了,便纷纷奉承起贾母来,贾母听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好些了,挥手叫琥珀去看看王夫人。凤姐儿趁机向贾母请示起来,贾母沉吟了会儿道:“宫里头规矩最大的,也是最要使银钱的地方。丫头只带一个便罢,首饰且带两盒衣裳装一个包袱就是。其余多多备上银票,一百两一张的即可。毕竟不是去做大小姐了,要伺候人的。”说着眼里含泪,心里实在不舍。凤姐儿等见了,少不得一一劝解。
王夫人喝了汤药,歇上一时便慢慢缓过来了。睁眼就想起还远在宫中的女儿,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女儿总算迈出第一步了,自己也有了盼头,但从此难以得见,竟是不能照拂一二,还是让人觉得心下黯然。闷坐一时,便叫婆子抱来宝玉,见他还在睡着,一身的锦缎小衣裳包裹得像是金童一样,双颊红扑扑地极是可爱,不由得心中一暖,用脸颊轻轻贴着,想着长子病重长女入宫,说不定后半生竟是要靠小儿子了,双手搂紧了些,像是抱着稀世珍宝。
、21贾珠病逝
就在元春入宫三个月后,贾珠终于没能撑住,撒手人寰了。
那天还是清晨的时候,二门上的传事云板连扣了四下,将还在浅眠中的琏凤二人惊醒。唤人来时,便有人来报,说是二房的珠大爷去了。贾琏和凤姐儿皆是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忙忙地梳洗穿衣往贾珠处赶去。
一路上便有系着白布腰带的奴仆匆匆而过,屋檐门前也开始换上白纸灯笼。及到了住处,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见来的是贾琏夫妇,忙都让开道来。到里屋时,见贾母站在床边,两边王夫人邢夫人扶着,个个哭个不住。李纨因已哭昏过去,贾母等怕她伤了身体更伤了腹中孩儿,是以将她移到偏房去歇息去了。
宝玉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圆滚滚的小身体挣开奶娘的怀抱,扎手舞脚地下了地,见王夫人只顾哭泣不理他,憋了憋嘴,靠向凤姐儿。凤姐儿一边拿帕子抹着泪,一边劝着贾母王夫人保重,顺手将宝玉抱在怀里。宝玉见是美人嫂子来抱,也不乱动,安安稳稳地待着。
贾琏也红着眼圈劝了贾政几句,看他似是老了好几岁的模样甚是可怜。一边上赵姨娘抱着贾环也拿个手帕遮着脸呜咽着,却是不是看几眼呆在王夫人身边的低头沉静的探春。
贾母到底是经过事的老人,听了王夫人等的劝后很快理清思绪,恢复了一些心情,招手叫过贾政贾琏,对他们道:“如今已是这般,再难受这哥儿的后事还是得办。政儿你主持罢,琏哥儿在旁帮衬着就是了。内宅有我们这些女儿家,你们先只管弄外头的去。凤儿和你太太也能看着点儿。政儿媳妇若是实在不能了,凤儿你也瞅着点,别让你太太太劳累了。可怜的珠哥儿,竟是这么早就去了,我们这些老人儿还硬挺着呢,这老天爷还真是能安排!”说着又流下泪来。
贾政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越发如摘心挖肺一般。世上还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心痛的事吗?纵使是向来感情不外露的贾政,也不由扭过脸去,不要说泪如泉涌的王夫人了。凤姐儿把宝玉递给王夫人,站起身搀起贾母,轻声劝慰。贾政受不了屋里的气氛,已出去了。贾琏跟上,一边安排人手,通知各房亲眷友人,就此先布置起来。
因着贾珠几个月前就差点去了,那时已然备下了寿材并后事所用之物,所以现在调度忙碌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选了日子,移了灵柩,装饰好了灵堂,又准备接待各方亲朋故友,一时府中人人忙的不堪。待诸事皆毕,又请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择了日,自停灵之二十七天内又请了几十个僧众念经超度,并又于清虚观中请了一众道士打了解怨洗业醮,整整闹了一个月才停,于七日后葬入祖坟。
王夫人料理到了一半时便病倒了,只得邢夫人并凤姐儿撑着,每日还去看候贾母并王夫人,照顾快要临产的李纨并小一辈的宝玉与迎春探春,接待女眷管理内院并排遣奴仆婆子做事,婆媳两个自是不得闲,宁府尤氏听闻便赶过来帮忙。凤姐儿邢夫人迎了她进来,落座上茶寒暄着,并笑问为何秦氏不跟着一起过来。尤氏便叹了一声,低声说秦氏在家照顾贾敬夫人,竟是抽不出空子歇歇。见那两人诧异,就说起原委。
因着前些日子元春入宫,贾母膝下寂寞,恰好有宁府已搬出住在道观半年之久的贾敬的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婴,便唤人抱来抚养,亲自取名为惜春。那贾敬的夫人见自己生下一个女儿,未免有些不乐,但想相公如今和道士歪缠,早就绝了红尘之恋,若不是自己被查出有孕早在年前就去道观炼丹去了,现下生的不是儿子,更留不得丈夫了。贾敬却是见是女儿,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