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孤阳一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表情。
苏铮心里哼哼两声,心想这个秦大家真是莫名其妙,因周围有不少人盯着这里,她做出茫然状:“不知秦大家在说什么。我要跟掌柜的回去了。”
加入到杜仲的队列中,她有心想问问阿吉今天这事的底细。但想想秦孤阳的疑似顺风耳的耳朵,只好作罢。
因这么一耽误午饭都才做到一半,回到泥场厨娘伙夫们第一个被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阿吉帮着杜仲安排其他人,有些人则忐忐忑忑地被杜仲叫过去说话。苏铮暗想这不会是趁着一把手不在,杜仲要进行什么清理吧?
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地方继续分类矿石和杂质,一直到申正快下工的时候,姚掌柜才姗姗而归,不过苏铮赶着回家没工夫再去打听别人的事了。她快速结束手头的活,和阿吉说了一声,来到河边,正巧一只渡船快满人了,她往投钱的木箱里放了一枚铜板,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
船上的人都在窃窃议论竹节梅桩壶的事,苏铮默默听了一路,直到船家敲敲船沿,用略显粗糙的乡音问:“青梅巷小渡口到了,下船的没有。”
“有!”苏铮踏上灰白色的石板路,在一家家的炊烟中回到青竹巷,路过钱家的院子时发现门是开着的,她往里望了一眼,发现团子和恬恬在院子角落里围着一颗大蒜说话:“……这是你奶奶种的吗?我家也有种菜哦,都是我大姐种的,我大姐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干,以后菜长起来肯定也跟她很厉害,倒时候你来我家摘菜吃吧。”
“团子你怎么在这里?二姐呢?”苏铮进去问。
团子蹦了起来:“大姐你可回来了!”一边拽着下滑的裤子冲过来,一边往屋里喊,“二姐,大姐会来了!”
话音才落,婉约从厨房里跑出来,后面跟着钱姥姥和钱家嫂子,钱爷爷和钱德宝从堂屋里出来,一下子这些人都围了上来。
“小苏回来了?”
“在那里怎么样?大家都好相处吧,掌柜有没有为难你?辛苦不辛苦?还习惯吧?”
苏铮看着这些脸庞,笑容一点一点展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还有人心心念念等着你,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吧。
突然之间,这个陌生的世界,变亮了,变暖了。
“来来,饿了吧,晚上在姥姥家吃,饭都做好了,就一个豆腐汤滚开就能吃了。”钱姥姥拉着她往里面走。
“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哪有辛苦一天回家还要自己做饭的?……好好,就这一次,这不是头一天吗?”
苏铮这才笑着把人喊了个遍,钱家嫂子牵着恬恬笑道:“你叫我们两口子哥嫂,却管我公公婆婆叫爷爷姥姥,这是什么叫法,不是乱了辈分吗?”
“那我叫你和钱大哥叔叔婶婶?”
钱家嫂子嗔她:“我可不比你大多少,你不如管我公婆叫伯父伯母。”
团子歪着头道:“这么算起来,恬恬不是要叫我叔叔了?”
大家都笑。
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又絮絮叨叨地听了许多关怀叮嘱的话,苏铮当然是一百个“知道知道”,天全黑时她才带着弟妹回家,烧水洗脸洗脚,苏铮踩着她设计、婉约亲手缝制的棉拖鞋跑到院子里倒了水,将脚盆靠墙放着,缩着肩膀走到门后拉了拉门。
嗯,很严实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门外小声地叫了一声:“是苏姑娘吗?”
苏铮一愣,凑到门边听了听:“是尹琪吗?”
她打开门看着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尹琪,很是吃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夜色太暗,但还是能感觉到尹琪笑得尴尬:“正好在附近谈事情,席上太闷了,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你今天在泥场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苏铮看了他一会,侧身道:“要是不急的话,进来喝杯热水吧。”
尹琪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于礼不合。”
苏铮笑了:“那个书生刘琪又回来了?要是我没有正好来关门,你是不是就不声不响地回去了?进来吧,什么合不合礼,你帮我安排了一个差事我还没谢你呢。”
她这样坦率磊落,倒显得尹琪小家子气了,尹琪默默地跟着进去,苏铮直接带他去了厨房,上锅烧水,让他坐在灶膛边烤火,自己回东次间和两个小的说了声叫他们先睡,然后披了捡衣服,套上厚袜子,回到厨房。
“说实话我挺意外的。”苏铮靠在灶边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弄到了实权差事,更没想到你会帮我安排一条出路。”
尹琪窘然地摸摸头顶,随即想到这样的动作太幼稚了,连忙放下来:“什么出路?我只是偶然听杜掌柜说你在陶坊里找差事,又想到你去日月陶坊,兴许是对这一行有兴趣,便想着问问你愿不愿意到永年来,虽然没办法给你多好的职务,但好歹方便照应。”
他苦笑道:“我身边跟了人,不好自己来,就托杜掌柜来问问你。”
问问?苏铮想到杜仲那说好听点是不卑不亢,说不好听有点咄咄逼人的态度,摇了摇头,问道:“你身边跟了人?是船上那位霏雨姑娘和那个瘦瘦的男人?”
“嗯,他们是主母赐给我的,海上失踪之后他们都平安回到尹家,还是跟在我身边,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尹琪忽然顿住,“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今天怎么样?那姚掌柜没为难你吧?”
苏铮眯了眯眼:“倒也不算为难。”
“果然是有。”尹琪有些懊恼,“不过你放心,他嚣张不了多久了。”
苏铮眉头一挑:“你要对付他?”
“他这些年任人唯亲,挪用公家款项,做了不知道多少荒唐事,把好好的泥场弄得一年不如一年景气,要不是上面的人看不上球山泥场,这个大掌柜早该换人当了。”
第一百零四章 牛车
苏铮蓦地听明白了尹琪的潜台词。
她问:“所以你其实在接手球山泥场之前,就将那里的情况打听清楚,你其实是冲着姚掌柜能被拉下马去的吧?”
尹琪苦笑:“我这样的身份,最风光不过名下挂一两处产业,每月有固定的月例和分成,看着是很稳当,衣食无忧,实际却是交给别人打理,要害全捏在旁人手里。我听了你的话,思量许久,最后去求了父亲将温茗楼换成实缺,父亲一怒之下将我派到球山泥场来。”
苏铮讶然:“是尹家家主给你的这份差事?”
尹琪眼睛亮亮的:“是啊,我起先以为他是恼我不知天高地厚,很是彷徨了一阵,后来查了查,才知道这是个机会。”就像一个从没尝过零食的小孩子突然间被赏了一颗糖,尹琪的神情何止是兴奋可以形容,“所以我想,我怎能不做出一番成绩来,而第一步就是把姚掌柜拉下来。”
苏铮用葫芦瓢舀起锅里滚开的水给了尹琪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问:“准备怎么做?”
尹琪收拾了一下情绪,肃然道:“姚掌柜名姚全,原是柳溪镇姚家村人,少年时来桃溪镇讨生活,直接是去了球山泥场从杂工做起,那时候球山泥场还是个香饽饽,他又做事勤恳,一点点爬了上去,发迹后将一干亲戚都接过来。
“起初景况还算不错,但后来球山的上等矿被挖空了,萧条下来,原来的大掌柜调走了,他接任大掌柜,权力虽说是大了,在业内却没比以前招人待见。连带着他的亲戚在桃溪镇也不怎么吃得开,他便一个个给安排到泥场上去。
“现在泥场上的人大多就是这么来的。
“滥用亲属,这一条绝对够他吃一壶的了。”
苏铮听罢说:“可是他这种事干了这么久这么多,永年的人也好,背后尹家的人也好,不可能不知道,却一直没有人治他,可见若不是他在上面有人,就是这事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威胁,你不是说现在的球山泥场没人看得上吗?那人事调任上是如何的荒唐。别人都懒得管吧?”
尹琪点头:“这我也想到了。除了这一点,还有人曾经举检姚全挪用公家钱款,想必查下去会有收获”
“你有足够的人力去追查这件事吗?”
尹琪沉默。后道:“杜掌柜答应会帮我。”
是合作吧,杜仲那是在庚溪镇当家做主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屈居姚全之下,他会和尹琪结盟很正常。
只是:“杜仲是被贬过来的,也未必有太多力量。”
尹琪再次沉默。这次沉默得久了点:“我们还知道一点,便是桃溪镇的姚家人多了,好赖都有,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辈。”
苏铮想了想又摇头:“亲戚的品行不端不代表其本人作风不正,从这点下手是不是绕得远了点?”
她说完猛然醒神,自己是不是说得多了点?
她看向尹琪。只见他坐在灶膛口正抬头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忙道:“我都是瞎说的,你别被我影响了,你说的几点要是能一起发功。一定会有很好的收效的。”
“不,不是瞎说,你说得都很有道理,都说到了点上。”尹琪激动得手上的水都要洒出来了,“你有什么主意?”
“我的主意?”苏铮微微赧然地想了想。她是有想法,不过会不会太邪恶了太不厚道了?
她看了看尹琪:“问我的主意也行。不过我想先知道尹家家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
苏铮喝了口水,抿抿唇:“不是你父亲把你送到球山泥场的吗?那他应当会留心你的一举一动,要是做出什么举动惹得他对你厌弃了,那真是得不偿失。”
第二天清早,苏铮又早早地告别弟妹踏上去球山泥场的路。
这次没有阿吉带路了,她走了几条街巷,来到青梅巷小渡口,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苏铮昨天问过钱姥姥,倒不是因为渡口离青梅巷近,而是在这一带,青梅巷因为住着一个梅甲鹤而格外有名,所以才改了原来普通的名字。
小小的渡口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船,时候尚早大家兴致都高,正扯着昨天的新闻说笑,见苏铮一个生面孔也只是多看了一两眼。
“就是说知雪堂和天罡窑记杠上了?”
“是啊,昨儿个听说秦大家主持,萧大师验壶,最后还是闹了个两边都不服气,反正现在闹上县衙了。”
“乖乖,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大的事了,你们看最后谁会赢。”
“当然是知雪堂,人家那里可有十二雅流十二位大师,那个什么窑记算什么?只知道烧窑的莽汉……”
苏铮听到这些话才想到自己忘了向尹琪打听打听这件事,这些普通民众说的话,听听就好,当不得准,昨天她回来的时候还听有人说,汇聚了十二雅流知雪堂里,有一位顶厉害的大师是天罡窑记供奉起来的,这次的事还是沈时运和那位大师在打擂台什么的,算是知雪堂内斗的外在表现。
今天却成了知雪堂同仇敌忾,听得她都不知道要信哪种说法。
不过左右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以她现在的位置,犹如抬头望山,那些事那些人离她都太远了。
到了泥场没听到什么议论,大家不是还没到就是在规规矩矩地干活,苏铮到账房先生的跟班那里点了个卯,便进了自己工作的小房子,继续挑选起泥料。
过了不久昨天教她挑泥料的大妈进来了:“挑拣多少了?好了的就装箩筐里,我们要送到水车那里冲洗。”
苏铮忙站起来用竹编的畚箕样的东西把泥料畚到箩筐里。
“哎呀,真是笨手笨脚,给我给我,你去拉辆车来。”
大妈很不耐烦地抢过苏铮手头的东西,把她推到一边去,苏铮很莫名,一大早的这是吃了什么炸药,她觉得自己的动作蛮利索了呀。
前辈总是没错的,苏铮只好自认倒霉,往门外望了望:“车在哪里?”
“没看到那边停着嘛,过去拉来就是了。”大妈头也不抬指了一个方向。
苏铮不跟她计较,走出去满泥场地巡视了一边,在一排房子的边角处发现了牛车的身影。
她小跑过去,近了才发现除了一辆牛车,旁边还有两辆木板车,手推的那种,因为车身较小,颜色也灰扑扑的,刚才没看到。
要拉牛车还是板车?
苏铮想着泥料还蛮多的,可以装好几个箩筐,一辆板车拉不完,不知道水车在哪里,与其拉好几趟,不如一次性解决。
想定了,她便看向身上拖着大型板车老黄牛。
这牛应该很老了,皮毛稀疏,皮肤褶皱,肋骨都从肌肉下面凸出来了,一双浑浊的眼不知道看在哪里,耷拉着两片耳朵嘴巴努动个不停,理也不理靠进来的生人。
“嘿,伙计,你还拉的动车吗?”苏铮调侃了一句,想去牵它的脖子下面的绳索,老牛很不给面子地转开了,苏铮还想再牵,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新来的吗?”
苏铮回头一看,是个十四五许的少年,看着只比自己大一点,只不过头髻上缠着百布,胳膊上挂着黑纱,一看就知道家里办了丧事,而且他面色惨淡,眼圈浮肿,状况好像很糟糕。
苏铮不由得想起那位本来自己可以跟着学习的姜师傅的现任学徒,好像叫小孙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苏铮。”
“啊,还真是个姑娘。”少年喃喃了一句,一边佝着背去拖板车,有些木楞楞似地说,“我叫孙航,大家都叫我小孙。”他拖出了板车要走,又停下来问,“你要用牛车?拉什么东西?这牛车不能乱用的。”
苏铮愣了一下:“是泥料,要拉去水车那里冲洗。”
孙航皱起眉头,这个动作让他有了一丝生气:“这不行,牛车是场子里的宝贝,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资历老一点的人点名要用,平时是不能动的,拉泥料的话,还是用板车吧,多拉几遍也是一样的。”
还有这样的规矩?
苏铮道:“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谢谢你提醒我,不然就惹麻烦了。”
“怎么会没人告诉你,你跟着谁做事啊?”孙航问着似想起什么事,左右看看,露出紧张的神态来,回过头后声音都压低了不少,“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记住不要用牛车就是了。”
苏铮看着他匆急的背影,目光闪了闪,也向四周看看,这泥场里不会还有人不干事专门到处监视人的吧?
当真是乌烟瘴气,那个姚掌柜,还真应该让他早点卷铺盖走人。
苏铮拖着板车回去,大妈看了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十分清晰的失望之色,嘴里冷淡地念叨着:“拉个车这么慢,快把箩筐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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