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苏勒咆哮着,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向着刑场中央狂奔。
他来晚了,太晚了,当他在刑场中央的时候,姬野带着十二柄长刀等在刑场边准备救他。而比莫干被扔在刑场中央的时候,他还在路上气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干在最后的时候是否也期待着有个人忽然出现来救他?可是没有,曾经是大君的比莫干·帕苏尔,曾经被那么多人簇拥,可死的时候如此孤独。只有他一直爱着却又担心失去的那个女人扑在他身上,徒劳无助地哭泣。
从没有像这样,阿苏勒的心里充斥着刻骨的恨,像是有一只磨着利齿的野兽在那里狂吼。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着影月出来,如果是那样,他会挥刀把面前的八个人都杀了。对!都杀了!他们应该死的!都该死!
但他甚至来不及扑上去把苏玛从马蹄下拉开。他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苏玛,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见到她了,她却要死了。
在最后一瞬间,那个革囊忽然弹起来抱住了苏玛,转身把她压在雪地里。马蹄落在革囊上,苏玛听见里面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而残忍。黑暗中的比莫干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断了。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他想凑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只闻到浓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怀抱的温软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他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救赎,是他仅有的药,可以治他的伤痛和绝望。
又一匹马人立起来。
阿苏勒如一只垂死的野兽般吼叫,他飞跃起来,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马匹的侧面。巨大的力量让战马倾翻在地,那一瞬间,阿苏勒从鞍上拔出了长刀。他一手拎起苏玛远远地扔了出去,之后紧紧地抱起革囊想要冲出去。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他跪倒在雪地里。剩下七匹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却不急于进击,而是命令战马纷纷扬起前蹄去恫吓。十四只马蹄的铁掌被雪磨得狞亮,在阿苏勒的面前闪动,他跌坐在雪里,胡乱地挥刀,泪如雨下。他没有想过要来救人,也没有想过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里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想大哭着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们一个在东路而一个在宁州。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真的逃不出去了,这世界就是一个无边的刑场,把每个人都押上来处决。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真可怜呐。”旭达汗看着战马中央披头散发的阿苏勒,看他如同被猎犬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兽,无助地挥舞爪子,扭头四顾。
“三王子,你会可怜弱者么?”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说。
旭达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巴鲁和巴扎刚刚赶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哥哥!”巴扎刚想阻拦,巴鲁已经拔了刀,直冲进去。他没有犹豫,闪身进步一刀劈向其中一匹战马的脖子。马背上的武士用刀背一格,巴鲁得到了一个空隙,伸手把阿苏勒从马蹄围绕下抓了出来。
“妈的!也管不得了!”巴扎也拔了刀。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哥哥一个人对七个人,他们兄弟从小就是一体。
巴鲁和巴扎拦在阿苏勒和比莫干的两侧,挡住了七名武士,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了愤怒的喧哗声,那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渴望着看到这场行刑有个残忍而完美的结束。不知是谁投出了第一个雪球,接着数百数千个雪球向着巴鲁巴扎他们砸了过去,行刑的武士们也被波及。
“拉开他们!否则一样处死!这是行刑,不是闹剧!”额日敦达赉愤怒地说。
阿苏勒颤抖着用刀割开了革囊,露出了比莫干蒙着鲜血的脸。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微微睁开眼睛,迎着日光看着阿苏勒。这个将死的人目光平静,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悲伤。
“哥哥……哥哥……”阿苏勒呜咽着,紧紧抱着革囊。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哥哥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哥哥,是这个人不惜代价从南淮城的刑场上救他回家,但是他的家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关心他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不要让苏玛看我现在的样子,”比莫干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她会很难过。”
“嗯!”阿苏勒用力点头。
“阿苏勒,听着……我不是叛徒。”比莫干又说,“我是帕苏尔家的子孙,我若背叛青阳,父亲在天之灵不会饶了我。”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阿苏勒,要保护苏玛啊……”比莫干从革囊里探出手来,他的眼睛微微发亮,带着期待,看着弟弟。
“是!是!”阿苏勒伸手去和他紧紧交握,嚎啕痛哭。
两只手握住的瞬间,阿苏勒感觉到比莫干的身体在他怀里变轻了。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离开了,永远地。一颗雪球恰好砸在比莫干的脸上,盖住了他的脸。阿苏勒伸出手,把比莫干脸上的雪粉抹去,看着那双涣散的眸子。这个曾经身为北陆大君的男人,至死不肯闭上眼睛,也许是他没有来得及听见阿苏勒的回答。
阿苏勒抱着他哥哥的尸体,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仰天发出狼一样的哭嚎。更多的雪球砸在他和比莫干的身上,像是东陆戏台上那些抹了白粉的小丑一样滑稽。
武士们抛出了套马索,巴鲁和巴扎都没能避开,倒在雪地上,战马拖着他们冲出刑场,去向不同的方向。
“继续行刑!”额日敦达赉下令。
武士强行把比莫干的尸体从阿苏勒那里拖走了。阿苏勒没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尸体被扔到刑场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骑马汇聚起来,围成圈子,对准比莫干的尸体纵马践踏,就像是一群狼猎到一头羊要把它撕碎来吃掉那样。比莫干的尸体在马蹄下渐渐化为一堆辨不出形状的血肉,积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红的血浆和白的雪混杂在一起。
人群里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他们从仇人的血腥气里获得了安慰。
阿苏勒坐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苏玛。他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苏玛面对面,他终于见到她了,那么近,可他宁愿自己是瞎的,看不见她那木然的脸。阿苏勒甚至不敢扑上去抱住苏玛,他怕一抱,苏玛就粉碎了。
苏玛在喉咙深处发出了含糊的、痛苦的呻吟,她缓缓地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裙下一滩鲜血。她流产了,失去了她和比莫干唯一的孩子。
斡赤斤家主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会省去他很多的麻烦。
英氏夫人跑到苏玛的身边,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这个年老的女人身体依旧结实,头也不回滴离开了。
行刑的武士们也散去了,雪地里只剩下阿苏勒默默地对着那滩令人作呕的血肉,一点比莫干的痕迹都找不出来,他的哥哥完完全全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按住自己的头,慢慢地把头埋在雪里。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啊!”他趴在雪地里,干呕着,捶着地面,“是我打了败仗,是我害死了那些人,是我的错!”
围观的人把更多带着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可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痛。他的浑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有让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锐烈。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杀死了,夹杂着悔恨的悲伤,像是刀一样割着他的身体。他只能嚎啕大哭,这是唯一轻松些的办法,最后他还是只能选择这个懦夫的办法。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他说“哥哥他不是叛徒!”
他抬起头,看着旭达汗和几位大贵族并马而立,脸上各自带着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议政会,就是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们当日匍匐在哥哥的脚下。他胸口里危险的怒气一震,拾起距离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旭达汗。
贵木拔出狮子牙,策马拦在旭达汗前面,对着阿苏勒咆哮,“滚!”更多的武士聚了过来,在旭达汗面前组成人墙。从贵木到这些武士都怀着不安,眼前看起来脆弱的阿苏勒,曾在战场上鬼神般杀戮,他是青铜之血最后的继承人,任何人面对持刀的他,都不能不谨慎。
“让他过来!”旭达汗低吼。
贵木不得不让开了通路。阿苏勒走到旭达汗的马前,手中得到微微颤抖。他看着旭达汗那张冷漠的脸,胸口里积蓄着的杀气忽然烟消云散。他并不想杀旭达汗,就算杀了也就不回比莫干。他觉得疲惫了,他想自己是个那么虚弱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亲爱的小弟弟,你拿着刀,是要用你一个哥哥的血来祭奠你的另外一个哥哥么?”旭达汗上下打量着他。
阿苏勒用袖子擦去眼泪,“哥哥,就这样,停手吧!你已经杀了大哥……青阳还有谁能当大君?只有你了!你已经是大君了,不会有人跟你争的……可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城破,每个人都要死,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亲人要自己来动手杀?为什么啊?哥哥!停手吧!”他像个孩子那样跳着脚,挥舞着双手,流着泪,哭喊,“停手吧!停手吧!”
旭达汗沉默地看着他,微微摇头,眼里的神色谁也说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讽,像是怜惜。阿苏勒哭得没有力气了,慢慢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泪一滴滴落在雪里。
“阿苏勒,我亲爱的弟弟,我该怎么说你?这十年里你长高了,强壮了,学了东陆人的武术、东陆人的兵法,可是你心底里还是那个懦弱的小孩。”旭达汗轻声说,“你大声吼着要保护谁,可是你除了大吼还能做什么?你要保护的那些人一个个地死了,青阳马上要灭族,你却只能在这里吼叫在这里哭……”
“你真让我失望……”他忽地怒容满面,放声大吼,“你是有青铜之血的男人!你本该是这个城的救主啊!”
阿苏勒呆呆地望着旭达汗。他看得出那愤怒不是伪装的,压抑了太久之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像是锐烈的雪风。
旭达汗·帕苏尔,这个心永远深得像井的男人,可以平静地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哥哥被马蹄踩死,却又为什么如此愤怒?
旭达汗叹了口气,以手支着额头,仿佛极疲倦,“你和比莫干那样软弱的人,有什么力量守护青阳?这个乱世的权柄,只能握在最强的人手里!”
“软弱的人,永远……都是没用的!”他抛下了这句话,策马离去,大队的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把雪尘洒在阿苏勒的身上。
五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北都城外,呼都鲁汗策马而行,紧紧跟着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儿。每次晚饭后蒙勒火儿会骑狼漫步,有时候出去一整夜才回来,不知去哪里。偶尔山碧空会陪着他,呼都鲁汗则很难得陪伴父亲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机会。
“父亲,旭达汗是个危险的人,我们该收紧傀儡的线了!”呼都鲁汗一直想跟父亲说明白这个问题。
根据情报,青阳大君比莫干已经被处死,归附于旭达汗的三大贵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期待贵族家主们能够想出好办法来和朔北部议和。可旭达汗的信里说局面依旧混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所以他暂时不能打开城门。
但蒙勒火儿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些天他只是骑着巨狼围绕北都城转圈,独自一个人,悠闲而沉默。
“这等于谋逆啊!”呼都鲁汗又一次念叨。
蒙勒火儿一拍胯下的巨狼的头,这匹狼王止步了。巨狼扭头看着呼都鲁汗,呼都鲁汗那匹薛灵哥战马惊悚地退后几步。风吹起巨狼三尺的长毛,毛边晕着月光,这匹狼的眼神和他的主人蒙勒火儿一样,冷冷的睥睨众生。呼都鲁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呼都鲁汗,你应该更冷静,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对战果太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权力的。”蒙勒火儿依然看着前方。
呼都鲁汗背后悄悄地沁出汗来。“掌握权力”,这话蒙勒火儿说到了他的心上。
“儿子心里是很焦急。”呼都鲁汗说,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因为他知道蒙勒火儿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陷阱,里面是一群饥饿的野兽。我们向陷阱里投了一个诱饵,他们会为了争吃这个诱饵而互相搏杀。如今只是刚刚死了一个比莫干,这场斗兽只是开始”蒙勒火儿淡淡地说,“旭达汗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斗兽的人,而是野兽之一。他要成为最强的野兽,再来和我们谈条件。”
“儿子是担心旭达汗这头野兽不好控制,而且等到他们拼得两败俱伤,北都城里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为我们所用了。打下一座空荡荡的死城,对我们有什么意思?”
蒙勒火儿笑了笑,“我的儿子,我要说你多少遍你才能记住?”
呼都鲁汗一愣。
“我来这里的目的和你,还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权力,而我,”蒙勒火儿扭过头来,眼里满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经踏入的陷阱里,来复仇!”
“是!”呼都鲁汗一手按胸,低下头去。
“多好啊,看着自己的仇人们相互厮杀,在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城里,抛下了贵族的骄傲和草原主人的威严,沦为野兽一样的东西。”蒙勒火儿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复仇么?”
“是!”呼都鲁汗再次说,他自己已经明白再劝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不担心旭达汗,”蒙勒火儿最后说,“我甚至期待着他要死其他所有野兽之后,出城和我决战。这很好,我蒙勒火儿的外孙应该这样。”
他有拍了拍巨狼的头,巨狼抖动全身长毛,以舒缓的步伐在风雪里渐渐远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这一次呼都鲁汗没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马跑得再快,也永远追不上父亲的步伐。他眼前那个孤独如魔鬼一样的人,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踏在月光走上天空。
此时此刻,北都城里,金帐中,灯火通明。
这座沉寂已久的帐篷在它的前主人死后忽然焕发了活力,曾经死也不愿再踏入金帐的大贵族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都应旭达汗的邀请出席了这场盛大的晚宴。
在如今食物匮乏到极点的北都城里还有这样丰盛的筵席,那些缩在自己帐篷里用燕麦粒和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