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瞄了瞄关兴和诸葛瞻,见他们脸上也都有不悦之色,只是忍着不吭气。张苞却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憋不住屈,当着朱达常的面,问老爹道:“陛下,为何不请诸葛军师给俺们传道授业?猪大肠里面装的全是屎,俺怕被熏坏了。”
老爹正色道:“苞儿不得胡言。猪大肠可以做成炸肥肠、卤五香肠、浇大肠段,味道美得紧咧……啊啊,朱先生,朕不是说你……咳咳,目下大军出征在即,军师政务繁忙,哪里得空?天底下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朕相信朱先生作育良材的水平,会同军师一样出色。你们以后就好好跟着他学文习艺、恭修礼仪,朕会随时抽查你们的学业进展情况。”
老爹顿了顿,语气突转严厉,道:“有关兴则云长不死,有张苞则翼德复生。而瞻儿是军师嫡子,阿斗更身为太子,日后要继承朕位。你们四兄弟肩上承载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途,更是汉室的将来。所以你们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有这样,国家社稷才能蒸蒸日上。”说完,老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张苞欲待再说,关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再吱声。
次日一早,关兴与诸葛二人准时来到我的书房,张苞却迟到了。
朱达常左手戒尺、右手书卷,鼠须微翘,眯眼道:“张苞,第一天上课你就迟到?说,是什么原因?说不出来先吃三下戒尺。”
张苞解释道:“朱先生,俺娘说如今俺爹不在了,俺们家要有骨气,不能坐吃国家补助,要自力更生。所以一大早就让俺送母猪去配种,打算养猪仔补贴家用。”
朱达常道:“配种这事你家仆人不能做吗?”
“不行!”张苞一本正经地答道:“一定要公猪才行。”
朱达常满脸黑线,隔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道:“嗯,人都到齐了,现在开课。第一堂教四史:《春秋》、《左传》、《史记》、《汉书》。你们把课本拿出来,放好,我先给你们讲解《春秋》。”
我们依言取出课本,朱达常逐一检查了一遍,检查到张苞面前时,皱了皱眉头,问道:“张苞,你怎么没带《公羊》来?”
张苞大奇,心道:“这个猪大肠真不简单,俺家里昨天刚买了几只羊,他立刻便知道了。”于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朱先生,俺娘昨天的确是买了几只羊,打算杀了祭拜俺爹用的。俺也没认真看,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要是想吃羊肉,最好选母羊,公羊的肉又老又柴,不耐嚼。”
朱达常气得鼠须一抖,“啪”地一戒尺打在张苞头上,叱道:“岂有此理!此《公羊》非彼公羊,我要你带的是《春秋公羊传》,战国时齐人公羊高所撰的解释《春秋》的典籍!”
张苞摸着头上的包,瞠目结舌不知以对。朱达常道:“《公羊》没带吗?那么《左传》。”
张苞闻言急忙身子一扭,向左便转。“啪”一声,头上又吃了一记戒尺,朱达常骂道:“我说的是《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不是叫你向左转!真是愚子不可教也!关兴,你坐过来,把你的课本和张苞一起用。”
说完,朱达常手一甩,回到讲台上,开讲道:“在座四位同学,想必都十分崇拜诸葛孔明军师,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文地理无所不晓,是我们蜀国头号大才子。他是如何学到这么大的本事呢?一言以蔽之:前知五百年,靠的是多读书;后知五百年,靠的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么什么是‘后事之师’呢?就是历史这面镜子。像《史记》、《汉书》这样的史籍经典,其中蕴含了无数做人做事的道理,每个人都应该在去世前把它们读完。嗯,阿斗,你举手做什么?有话要说吗?”
我站起身,苦着脸问道:“朱先生,在死前一定要读完《史记》、《汉书》么?”
朱达常坚定地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那我现在可以不学这两部史籍吗?”
“为什么?”朱达常不解。
“我想活得久一些,打算老了以后再读。”
朱达常:“……”
他怔了半晌,叹道:“唉,你们不知先贤著书之艰、成书之难、淬炼之苦啊!想当年太史公为著《史记》,一次又一次地惨遭宫刑,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住常人无法忍受的巨大痛楚,终于以顽强的毅力写完了不朽的《史记》。这么杰出的作品,你们竟然不愿意学?……咦,诸葛瞻,你在笑什么?”
诸葛瞻强忍笑意,撇嘴道:“请教朱先生,司马爷爷的那里,难道是春风吹又生,割了还能再长出来?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呢?”
“哈哈哈。”我们瓜田三兄弟听了,也回过味来,不由捧腹大笑。朱达常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只好“嘿嘿”干笑数声用以掩饰。
过得片刻,朱达常道:“既然历史对你们而言有困难,那咱们搁过一旁,先来学成语。成语是约定俗成的固定语,一般都是四字格式,也有二、三、五字的格式。张苞,你能不能说出一个带有数字的成语,来形容我很开心的样子?”
张苞歪着脑袋,使劲地想呀想,终于被他想到了,他高兴地答道:“朱先生含笑九泉。”
“啪”,张苞头上理所当然又挨了一戒尺。他抱着头,噘着嘴,哭道:“这是第三个包了,呜呜呜……俺哪里错了?‘九’是数字,快乐的时候就要‘笑’嘛!”
诸葛瞻见张苞又挨了揍,心中忿然,抱不平道:“朱先生,子曰‘有教无类’,每个学生的资质各不相同,对于不善读书者,你总是一味打骂斥责,而不识循循善诱,这样又如何教得好书呢?”
朱达常眉头一拧,怪声怪气道:“哦,如此说来,你是认为我教法不当啰?”
诸葛瞻道:“不敢,朱先生乃太学经师,学问自是极好的。但‘经师易遇、人师难求’,要作育英才,绝非易与之事,若无三两三,岂敢乱上山?因此,不才斗胆,想考一考先生。”
朱达常笑道:“这有何难?四书五经、诗赋策论,尽管出题。”
诸葛瞻道:“先生适才考张苞成语,那不才也想出几个谜面,请先生猜一猜成语。”
朱达常捋着鼠须,道:“但出无妨。”
诸葛瞻道:“好,第一问:有十只羊,九只蹲在羊圈,一只蹲在猪圈,请打一成语。”
朱达常沉吟道:“这个……这个路数似乎不对啊,我是搞正经学问出身的,你出的这个题目有点野……”
诸葛瞻笑道:“天下的学问,殊途同归。胸间学问笃实者,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绝不会滞淹于简牍。朱先生想到了答案了吗?”
朱达常嗫嚅道:“想不出,你说答案吧!”
诸葛瞻道:“十只羊里有九只蹲在羊圈,一只却蹲在猪圈里,即是说‘一羊蹲错’,答案就是‘抑扬顿挫’!哈哈!”
朱达常沉下脸来,气道:“这样也行?这个书上可没教过啊!”
诸葛瞻道:“家父常教训我:莫要死读书,功夫在课外。朱先生岂可拘泥于书本?我再出一题考考先生。请问:谁最了解小鸟?”
朱达常跌脚嗟叹道:“又是此等怪题!……谁最了解小鸟呢?难道是猫?因为猫爱爬树掏鸟窝……”
诸葛瞻道:“非也非也!最了解小鸟的,乃是‘惊弓’!”
朱达常不解道:“惊弓?为什么?”
诸葛瞻笑道:“因为‘惊弓之鸟(知鸟)’,嘻嘻。”
朱达常无语凝噎,道:“要是都按这个路数,我也有一题考考你:哪一种汁液最难喝到?”
“脑汁!”诸葛瞻答得出奇快:“因为朱先生刚才一直在‘绞尽脑汁’,哈哈!”
朱达常手足发颤,闷声道:“罢了,你家学渊源,朱某才疏学浅,也不敢再教你。今日的课就上到这儿,放堂!”
我们早巴不得朱达常说出“放堂”二字,一闻此语,登时欢呼雀跃。说实话,朱达常那副“书生老瘦转酸寒”、装孤傲扮清高的模样,我们看了,浑身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出了书房,抬头见天色尚早,我怕被老爹责骂,怯怯道:“不然,咱们自己再温习温习功课?”
张苞嚷道:“还温习啥子嘛!闷死了。走,咱们到龙泉湖划船去。”关兴和诸葛瞻点头称好,我也不便再持异议。
兄弟四人结伴来到龙泉湖,周览方圆,但见湖面潋滟澄波、明澈如镜;湖水浩浩无涯、连绵接天;远方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岸边百花争艳、群蝶翩飞。端的是无限风光,美不胜收。
关兴唤来渔人,租了两艘小舟,我们四人分坐其间,挥桨荡波,缓缓划去,饱览湖光山色。舟行烟波里,有清风习习、有细雨淅沥,令人心胸大畅,兴之所至,不由放声高歌: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啊,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就这样在碧波中轻轻流逝。十六岁花季的我,此刻还意识不到,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将让我永远告别青涩,在一夜之间长大。
廿章:托孤
今日欢笑,明日烦忧,世事本无常!那一天前,我高枕无忧、身轻如燕、赏心悦目(朱达常插话:阿斗,你又在乱用成语了);那一天后,我却要忧心忡忡、心事重重,一肩担尽古今愁。
从前线传来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让人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虽身在成都,但不幸就像巨鸟张大的翅膀,尽管遥远,投下的阴影却那么清晰地倒映在金銮殿上。
那一天,终于传来了最不幸、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七十万东征大军,全师尽没。昂昂然巴蜀健儿,尸骨无归。
留守群臣目断魂销,金殿上哀声一片。先锋吴班浑身是伤,拜伏阶下,泣不可仰。我蹙眉怵目,惊问道:“吴将军,那可是七十万将士呀,怎地说没就没了?”
吴班道:“禀太子,此中原委,一言难尽,待末将从头道来:起初,我军向东吴大举进攻,进展顺利,兵锋直指建业,江南之人尽皆胆裂,日夜号哭。糜芳、傅士仁、范疆、张达等四贼,或迫降或被擒,都被圣上万剐凌迟,报了关、张二位将军的大仇。孙权眼见不敌,惊慌失措,问计于臣僚,阚泽便向他举荐由陆逊领兵接战。
“那陆逊名虽儒生,实有雄才大略,且心肠刚硬,凡事为求成功,往往不择手段。他盘算再三,料定正面与我军交战绝无胜算,遂狠下心肠,亲去杭州撕开了魔兽‘欺实马’的封印……”
我惊骇道:“欺实马?一听此名,便知非是善类,这可悬了。”
吴班道:“太子英明。那‘欺实马’乃上古魔兽,十分凶狠了得。往昔大禹治水时,将它封于蛟井中,才得以除尽长江淮河水患,江南一带太平了千余年。陆逊明知‘欺实马’险恶万般,但为了打败我军,竟不惜动用这一‘非常规武器’。‘欺实马’脱出封印后,野蛮无羁,一路狂奔,直冲我军大营。它仗着牙尖爪利,如入无人之境,肆行践踏,视人命如草芥。在它背上,又负有‘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狼狈为奸’三大妖兽助阵,念起咒语,口中射出无数夺命暗器,名曰‘孔方兄’;当空砸下道道催魂符,唤作‘阿堵物’,端的是厉害无匹。可怜我蜀军将士,俱是农村子弟,老实巴交,哪见过此等阵仗,个个被欺负得实了,军心大溃,败往猇亭。陆逊乘我军慌乱之际,尾追放火,一口气连烧七百里,可叹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只剩子龙将军领一旅残师,拼死保护圣上,奔白帝城而去。”
我倒吸一口凉气,道:“‘欺实马’当真气焰嚣张至极了。那父皇现今情况如何?”
吴班道:“圣上见大军覆败,懊悔不及,心中愧疚,不欲回成都见军师与群臣,目下在白帝城驻扎,将馆驿改为永安宫。大前日圣上偶感风寒,渐渐沉重,因此命末将回成都报信,请太子与诸葛丞相、尚书令李严,速往白帝城听命。”
这个消息就像当头泼下冰霜水,从天灵盖凉到尾椎骨。此际虽值炎夏,我和军师心中却三九凛寒。交代好政务,我们立即动身赶赴白帝城。一路上,军师默默无言,不时回首望我几眼,又别过脸去,静静想着心事。
到了永安宫,还未进殿,远远就传来老爹的吵嚷声:“导演,今天好歹是我最后一场戏了,记得来个大特写,让我给读者们、观众们留下个永恒的纪念。”导演道:“得得,您放心,管保用巨幅镜头,给你来个足以上IMAX的高清特写。”说完,导演坐回椅子,喊道:“各就位,ACTION!”
“父皇……”我哭着抢上前去,跪倒在床榻前。老爹挣扎着从病榻上扶枕坐起,轻轻抚摸着我的圆脑袋,爱怜横溢,道:“小宝,咱们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大业,以后就全靠你了……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
导演楞了一下,大叫:“卡,卡。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爹回过神来,慌忙点头哈腰,道歉道:“哈,导演,抱歉抱歉,俺下场戏是演《鹿鼎记》里的陈近南,台词背串了,歹势歹势。”
二度打板,重新来过。老爹挣扎着从病榻上扶枕坐起,轻轻抚摸着我的圆脑袋,爱怜横溢,道:“斗儿,爹刚才梦见你二叔、三叔了,他们喊我去桃园饮酒呢。想来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了。你今年才十六岁,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爹长叹一声,请孔明坐到龙榻之侧,指着我道:“军师,这孩子的智商,不到65,自小又没上过什么才艺班,说学逗打、吹拉弹唱,一概不会。朕担心他挑不起大梁,演不好《后三国》这出大戏啊!”言罢,泪流满面,频频目视导演,示意给个特写,导演却不理会。
孔明泣拜于地道:“愿陛下将息龙体!臣必竭尽鲁钝,辅佐太子成就大业,兴复汉室。”
老爹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道:“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
孔明道:“陛下有何圣谕?”
老爹压低嗓门,附耳道:“这个剧组忒抠门了,我下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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