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淳也是明理院出名的硬骨头,这时说来,更是辞气慷慨。
石越心里虽然十分欣赏张淳的血性,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却必须阻拦。
石越高声问道:「你这是学东汉人之风骨吧?」
「正是。」
「那么东汉党锢之祸,如你这样做之后,被关押的人有没有放出来呢?」石越忽然质问道。
「这……」
「因为党锢之祸,东汉终于元气大伤,终至于亡国。这种逞一时之意气的作法,为什么还要学?你们这样做,只能给小人借口,在皇上面前构陷我们是朋党而已,最终损害的,还是大宋的元气。」
「……」
「桑教授说过,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门一步的学生,以后就永远也不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了。
「你们若真是桑教授的好学生好弟子,就回去正常上课。这件事情,你们放心,我自然会有应对之策的。」
石越又是训斥,又是劝解,努力弹压着白水潭的学生。
开封府。
邓绾用尽心机,想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
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但是桑充国和程颐、孙觉的学问辩才,都不在邓绾之下,反倒常常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
韩维与曾布审问时异常消极,对三人礼数周详,还在公堂上给孙觉安排了座位,开封府的大堂,竟成了白水潭的辩论堂。
邓绾几度想对桑充国用刑,也都被二人拦住,气得邓绾几乎忍不住要发作。
而在公堂之外,则有雪片般的奏章递进了中书、大内。
孙觉、程颢的亲友门生,白水潭学生的亲朋好友,保守派诸君子,纷纷上书保奏三人;而新党的官员也不甘示弱,不断上疏要求从严处置。
政事堂内,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辞,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将所有关于此事的奏章全部留在宫中,不批示,也没交付有司。
石越在短短三天之内,连续写了十二封奏折递进大内,却没有一点回音。
「桑充国与臣有兄弟之义,今其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
「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
石越又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小心封好。一面走出书房,一面招呼道:「侍剑,备马。」
不多时,侍剑牵了马过来,担心的说道:「公子,还是坐车的好,您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
石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几天他根本无法入睡,他不曾想邓绾竟然存心要办成大狱,结果将桑充国也牵连入狱。
「要是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
石越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本人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骑到马上,石越就想起自己去桑府时的情形。
桑夫人当场晕倒,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
在这个世界,桑家老老小小都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
他亲口答应桑俞楚说:「我绝不会让长卿有事的。」
但是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
石越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传话,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接见,退了朝就急急忙忙回宫中。
石越从这些线索中,揣度着赵顼的心思,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石越递了牌子,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宣召。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在门前下了马,径直往宫中走去。
石越见此人气度高贵,心中便觉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员中,除了自己和王雱,应当没人可以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分,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石越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分了。
又过了好一会,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不肯见自己,正觉心烦意乱,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向李向安谢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摇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这次却是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
他知道昌王赵颢,与赵顼一母所生,平日最爱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在诸王之中,最为得宠。
但是赵颢从不结交外官,为人谨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
李向安一边走一边白乎道:「王安国从西京〈注九〉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来看。
「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的不见他?』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这才答应召见。」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就是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为感动,一面又向李向安说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叩了个头,哽咽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心中顿觉几分不忍,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见礼。
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皇弟有所不知,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也是难得的才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他也不敢争辩,只欠身贺道:「臣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
王安国却正色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万一。」
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
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或是人尽其才。而石大人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具。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安国一眼,不置可否,随口换个话题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忽然肃容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顿时沉下脸来,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
「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四人有何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衙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阙,却受阻于石大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
「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怀抱,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藉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的原因。」
赵顼心觉王安国说得有理,但是他也骑虎难下,便说道:「卿说的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
其实赵顼本人无可无不可,他本想给王安石一个交代,不想邓绾一味蛮干,结果却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代了。
此事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先不说王安石肯不肯答应,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
他一心想要变法图强,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至关重要。
王安国见赵顼动摇,又道:「陛下何不先下旨放了孙觉?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陛下命令韩维限期定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宜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辞去现职。」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能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编者按:致仕为辞官退休之意〉
「卿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阙,颇识大体,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卿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胄案虞部的差使。」
石越哽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安心治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劝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亦非人臣之道。」
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
他和王安石兄弟之情甚厚,但是和王安石政见不合,以至远避洛阳,纵情声色,不肯和新党同流合污。
赵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默默点头。
石越终于看到事情有向良性发展的可能,从宫中出来后,连忙直接去桑府报讯,他实在太想给桑夫人和梓儿一个好消息了。
桑夫人听石越把事情说完,心中依然疑惑,问道:「限期定案是什么意思?如果长卿定了罪怎么办呀?」
桑梓儿显然也不明白其中的玄机,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已下令释放孙觉,连孙觉都已不问,那么长卿更谈不上有什么罪责可言了。况且韩维不会胡乱定案,长卿定会获释的。」
桑夫人却还是有点担心,双手合十默祷,叹道:「要是包大人还在开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们也不用担心长卿会被冤枉!」
其时包拯死去不过十余年,百姓对包拯都非常的怀念。
连夷人归附,皇帝赐姓,夷人都希望皇帝能赐他们姓包。
桑俞楚强笑道:「夫人又瞎说什么,子明都说没事了,肯定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就安心等着长卿回来。」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儿子入狱,你一点都不担心,没见过这样做爹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天不回家,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国寺去求佛祖保佑,梓儿,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们心情得到平静,便笑道:「伯母说得不错,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国寺一趟。我还要去一趟冯相公府和王相公府,韩维那里,我要避嫌,不能亲去,还要托二位相公帮我说几句话。」
桑俞楚奇道:「王相公,王安石吗?如果他肯说一句话,那就太好了。」
他也是关心则乱。
石越知他误会,也不说明,淡淡一笑,便告辞而去。
他没有时间在桑家待太久。兵器研究院的事情,石越暂时交给潘照临和沉括一起主持。
潘照临一面要负责兵器研究院的建设,一面要帮助他处理胄案、虞部的事务,件件都要写好摘要,以便他次日处置,同时还要出谋划策,想办法营救桑充国出狱,便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
沉括除了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还要协助程颢处理校务,劝说学生,一面自己还有繁重的公务。
好在程颢颇有人格魅力,在白水潭素具威信,处置事情来也井井有条。
但饶是如此,石越还是感到身边人才缺乏,遇上一点风波,立时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几乎首尾不能相顾。
突然间,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个资讯原始的时代,他们现在还不会知道桑充国下狱的消息。
大相国寺号称「皇家寺」,皇家祈福、进士题名,多在此举行。
这里又是开封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桑梓儿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国寺外,下了马车,三步一叩头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
五间三门,飞檐挑角,黄瓦盖顶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二亿四千年后的接班人,号称「未来佛」的弥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间。
桑梓儿并不信佛,比起要二亿四千年后方能降生于人间的弥勒佛,她更愿意相信石越能帮她哥哥早日脱离牢狱之灾。
但是在这天王殿里面,偷眼看着那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莲花座上的弥勒佛,她心里亦不敢存半丝不敬之意。
桑梓儿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祷:「佛祖保佑我哥哥早日平安无事……」
祷告完毕,忽听到旁边有一个女子在低声祈福,断断续续听到一些「……石公子……平安无事」之类。
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便忍不住向声音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微闭双目,在那里低声祈福,旁边还跪着一个丫鬟。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虽然曾经到过桑家,但是桑梓儿和桑夫人却并不相识。
楚云儿祷告毕了,睁开眼来,却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偷偷看自己,不禁莞尔一笑。
桑梓儿被人发觉,脸立时羞红,也微微报以一笑。
两个女孩儿正用微笑打招呼,忽听到外面一阵忙乱,两人都有点好奇的心性,便向弥勒佛告了退,出了殿来。
原来却是有人去大雄宝殿进香,显然是权门势家,惊得大相国寺的和尚倾巢出动,故此惊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儿见识有限,不过是想瞧个热闹,偷眼瞧楚云儿之时,却发现楚云儿眉头微蹙,她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进香的是什么人呀?」
楚云儿见她相问,连忙展颜笑道:「不敢,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儿听到「王相公」三个字,便有点上心,问道:「是哪个王相公?」
楚云儿的丫头嘴快,脱口答道:「便是那个拗相公。」
桑梓儿因为哥哥下狱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关系,听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里不乐,便见形色,勉强笑道:「姐姐认识的人真多。」
楚云儿微微一笑,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