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的时代,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吧?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罢诗赋到底是于国家有利,还是有害呢?」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受蜀派影响,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
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
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得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
「这里都是自己人,而罢诗赋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所以我才敢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希望你们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就不是我所应当说的了。」
不料柴贵谊提到均输法,却勾起了唐甘南的牢骚。
他忍不住冷笑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楣。」
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
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
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他不发楞,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棉布?」
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为何对这个感兴趣呢?」
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
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却觉得满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说道:「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
「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因棉籽生于棉桃内部,很不好剥,或用手直接剥去,或用一种叫铁筋的工具碾去,然而,无论用哪种方法,一个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是有限。
「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非常耗时耗力。
「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棉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
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得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棉布的利润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
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说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
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
唐甘南却嘻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
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
他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
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淡地说道:「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国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颠覆数千年来的意见?」
石越也不生气,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如果在下说,孔子一生追求的目标,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柴贵谊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子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各国?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
「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允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点头称是。
桑充国脸色稍霁,追问道:「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了。
「桑兄说君子不言利,可忘了还有一句话:公利可言!周公之后,孔圣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华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这个功绩,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
「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石越顾视众人,慷慨陈辞。
「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便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
「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可以销于外国,国家从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许多百姓,可以赖此养家糊口;四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
「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哑口无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还有这么美妙的理由!
只有唐甘南暗暗警惕:什么事情都能用大道理来掩饰的人,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石越似乎意犹未尽,又挥动双手,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
「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即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也比不上呀。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唐棣感叹道。
众人都点头称是。石越的几句话,所勾勒的社会,实在是孟子以来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会。
唐甘南却不相信如石越,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
不过,他也绝对不敢公开质疑石越的诚意。读书人的脑袋一般容易被烧坏,特别是年轻的读书人,这个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会去自讨没趣。
况且,石越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有助于提高他们这些父辈在儿侄心中的地位,以后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来扬眉吐气一下。
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是蛮喜欢石越的。
石越本来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自己也不料居然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
他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便准备对他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却听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门口深深一福,身后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
从石越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孩甚是漂亮。
双十年华,穿著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显然是来自江南水乡。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不太远,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她来之时,众人正谈得起劲,便不敢打扰,只好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那些话。
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河灾、旱灾、地震,从来没有断过。
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
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
因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之一。
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哪怕是嘴面上,也从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
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愿为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老爷、公子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
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
饶是桑俞楚生性严厉,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他生平从未对歌妓客气说过话,这时说来,语气颇显别扭。
桑充国又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
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便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遥施一礼,却悄悄地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科场得意,平步青云。」
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分,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不太喜欢声色犬马的事情,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也不由得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李敦敏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
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问。
楚云儿浅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分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
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曼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
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注五:宋代民间通行的纸币。
注六:唐代工商得入仕,至宋代,宋太宗淳化三年诏书:「工商杂类」不得应举,另一方面又说:「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于是此禁实际上废除。终宋一朝,并不歧视工商参加科考。如本书重要人物冯京就是商人之子,他参加科举连中三元(解元、省元、状元),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
第三章 心签
自石越那一日去桑府之后,汴京城便没有再下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
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
汴京城也慢慢地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石越和唐棣,一道被唐甘南和桑俞楚留在了桑宅。久经世故的桑俞楚,敏锐地察觉到石越的不同寻常,对石越刻意地百般笼络。
在唐甘南的建议下,在各处里甲、衙门上下打点一番之后,石越以桑家远房亲戚的名义,把户口落在了桑家。
平日里,石越便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互相学习,谈些诗辞文章、经义史论之类。
石越的国学功底,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他与二人交谈会文,信手拈来前人卓见,对于唐棣、桑充国而言,就是发前人所未发的真知灼见。
二人对于石越的学问,也就愈发地佩服了,便是李敦敏、柴氏兄弟,也颇愿意来桑府亲近石越。
不过唐棣的本性,却是喜欢游玩,石越虽然沉稳好静,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要和他出去游玩会友。
只有桑充国一门心思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谈学问之外,便不太爱出门交游,有时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
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不过,桑充国生性聪悟,石越讲什么,他总是比唐棣更易于领会,且颇能举一反三,石越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
如此日复一日,石越的生活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开始的时候,石越还会天天在梦中回忆现代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梦,也渐渐稀少了。
而他生活着的世界,却是一日比一日真实。
石越也曾和唐棣一起去过他出现的地方探访究竟,但是往返数次,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慢慢地石越也就死心,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