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议就自作主张,炫耀震天雷,嚣张跋扈,其心不可问!
石越看着这份骈四骊六,工整无比,却句句是想置他于死地的奏折,竟是打了一个激灵。
「蔡确,你够狠!」
石越在心里暗暗咬牙,但皇帝对于御史们的保护,是无所不至的,他们是皇帝用来制衡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重要工具。
明白这一节的石越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顿首谢罪,一面分辩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还请陛下治臣之罪。但臣亦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禀之。」
「卿有何情状?」
赵顼见石越惶惑,心中颇觉满意,他也没有怪罪石越的意思,这只不过是一种御下的权术罢了。
「昨日行事,臣的确失之孟浪,因一时激愤,欲为大宋挣几分国威,立威外国,而一时不及请旨,此是臣之罪,臣断不敢否认。
「但臣万死不敢目无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于知杂御史以为臣泄漏军机,那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在是冤枉了微臣。」
赵顼问道:「什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震天雷的杀伤力有限,重量过大,携带不便,且运输非常不安全,兼之不能大规模生产,实际上并不能依赖这种武器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故此臣才虚张声势,扬威于使者面前,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朝廷在西北用兵,契丹屡次牵制,欲与西夏为犄角。我若用兵,则两面受敌,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则彼咄咄逼人,终无了局。
「此次扬威,使者回国告之执政,彼国必有所惮,则大宋可以安心于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会处处防备,士气自沮。」
「石卿真是谋略深远。」赵顼叹道。
石越听他语气中颇有不甘之意,知道是对震天雷有这许多缺点感到耿耿,他顿了顿,觉得不便再说什么,便说道:「只是臣仓促间不能请旨……」
「这无妨。」赵顼并不在意,「机会难于把握,朕知卿忠心为国,并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确,他亦是职责所在。」
石越连忙答道:「臣不敢。」
「可惜,震天雷原来有这许多的限制。」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安石忽然叹道,毕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强大,大宋开疆就事半功倍了。
赵顼笑道:「虽然如此,却也是神兵利器了,朕当嘉奖!兵器研究院还要尽量使震天雷能大规模生产,将成本降低一半,于国家便是大功一件。」
石越连忙顺着皇帝的话头,大夸了一番沉括他们的功劳,听得赵顼兴致高昂,连连说道:「果然不负朕之所望。」
兵器研究院是他亲自投资,如今有了成绩,也显得他有先见之明,脸上自然光彩无限。
石越笑道:「臣以为,若假以时日,他们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于携带,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过是牛刀小试。只不过,现在震天雷的缺点,是绝不可泄漏出去的。」
赵顼点头称是,「不错,兵器研究院也应当加强保密。」
石越说道:「王丞相提议设立军器监,臣以为果然是一个良法。臣虽然检正三房公事,兵礼房、工房是臣所当管,却终究不能干涉军器监的事情太多。
「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绩斐然,臣推荐此人为判军器监事,一来他资望能力,皆绰绰有余。
「二来他可以继续加强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与开发。而且如果换上别人出任军器监,难免与兵器研究院互相牵制……」
王安石对于军器监什么的并无私心,见石越推荐沉括,因说道:「臣以为石越所说有理,但是沉括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然太多。
「臣以为,不如让他停止担任白水潭学院格物院院长一职,然后再找个人和他同任军器监,沉括负责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诸作坊,另一人则负责军器的供应等等日常事务,这样才不会误了公事,也可以让沉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心里暗骂:「老狐狸。」
他却不知王安石全是出于公心,只觉得王安石几句话,轻轻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学院拉开一段距离,顺便抢走白水潭学院一个院长,又派一个人来和沈括同任军器监,互相监视,抢掉一半权力,还把话说得几乎无懈可击,自是心中不忿。
果然,赵顼略一思忖,便点头道:「还是丞相想得深远。这件事下中书、枢密议可之后,便可照办。」顿了顿,又道:「让沉括他们尽早上任,今年之内,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装备到军中去。要尽快把成本降下来,实现大规模制造。」
这样的利器,碰上赵顼这样想有所作为的君主,怎么会舍得放过?
石越只好暗自叹气,幸好要头痛的人是沉括。
汴京城的人们都还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之中,石越的形象开始被市民们神化了─那哪是普通的兵器呀?
雷公的雷槌也不过如此吧?
若不是神仙下凡,如何造得出来?
与此同时,辽使萧佑丹却有另一番心情。
他本是辽国太子耶律浚身边的重要谋士,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大宋与他的国家一样,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国家,自己到汴京来,无非是上寿、游玩一番,领略一下汴京城的繁华,然后就回国报告─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旅程。
因此萧佑丹虽然身在南朝汴京,心思却一直悬挂着国内的局势。
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校场上震天雷的威力,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
萧佑丹并非头脑简单之辈,一旦冷静下来,他很快就发现了这震天雷的几个缺点:体积太大,重量估计也不太轻,运输起来就不太方便,而且还需要投掷器发射,机动性明显不够,所以震天雷并不是不可对付的。
但是如此强大的威力,用来守城的话,那就是让善于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定要弄清楚南朝现在有多少这样的火器!布置在哪些地方,生产能力如何,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火器……」
萧佑丹暗暗计算着,他最担心的,还是大宋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张牌没有打出来?!
「这一定是南朝赵官家和石越的双簧,以石越的能力,不可能一下子把老底全部露出来……」
萧佑丹不由得一个激灵,审慎的考虑了起来:「如果还有更厉害的……」他已经不敢想象后果,现在辽国皇帝整日游玩嬉戏,不理朝政,信任群小,魏王专权,太子虽然英明,却权位不稳。
而南朝,王安石整军经武,改革财政,石越从旁补益纠正,再加上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一消一长之间,大辽有亡国之虞!
萧佑丹一拳狠狠的砸在桌上,咬牙自语道:「石越,我不会让你那么得意!」
一个国家的上层,承平日久之后,总是会出现不同的派别的,何况大宋现在正是处在改革动荡之中……萧佑丹相信,他绝对不是没有机会的。
碧月轩。
楚云儿看着姐妹们忽然乱成一团,奇怪的向丫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姑娘话,外面来了一个契丹人,说是什么使者,又粗鲁又难看,姑娘不想去陪他,正想办法跑开呢。」
丫头事不关己的说道。
她知道以楚云儿的地位,老鸨断然不会让她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并不担心。
楚云儿在京已久,自是知道各国使者来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官府对他们却一向礼待,他们作威作福惯了,往往便更加的猖狂。
为避免麻烦,她也连忙放下帘子,不再弹琴,只静静的拣点琴书词稿。
她从箱底拿出石越所赠的词稿,微红着脸,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桑充国入狱之后,便很少看到石越了。
她只能从客人的口中,听到关于石越的一些消息。
石越非常有名,有关他的消息一天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样是真哪样是假罢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国寺见到的那个桑家小姑娘─真是可爱的女孩子,看样子对石越也情意绵绵,两人也蛮相配的……想到这里,楚云儿心里不由一疼。
正在这胡思乱想,暗自伤怀的景儿,忽听到外面传来大呼小叫的争吵声。
她皱皱眉,悄悄走到门口,将帘掀开一个角来,朝外看去,见一个似黑熊般的契丹人和一伙侍从在那里,向一个腰佩弯刀的年轻人大呼小叫……
她心中不快,正要走到后院去,却听丫头低声说道:「那个年轻人,听说是白水潭学院的……」
楚云儿心中一动,迟疑一下,终于又往外看去。
那个年轻人,便是段子介。契丹人,却正是耶律金贵。
耶律金贵没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虽然一时惊骇,但是毕竟宋辽之间,已有七十年平安,双方警惕性早已下降,宋朝官员既然依旧礼数周详,他便也乐得享受。
何况,既然来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若不能好好享受一番,岂非白来一趟?
想当然是哪里繁华哪里去,哪里的姑娘漂亮哪里去。
宋朝负责陪同的官员,也睁一眼闭一眼,只是陪着正使萧佑丹,不敢渎职,却并不去管他们这些人。
不料耶律金贵到了碧月轩,这里的姑娘竟似见了瘟神一般,那一两个出来陪他喝酒的,也是勉强得好象吃了一只苍蝇,耶律金贵在辽国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自然心中不快。
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骂骂咧咧:「汉人……都……不是……好东西。石越……不是好东西……连这勾栏也不……不是好东西,拿这……这几个姑娘来唬弄老子,以为老子没钱给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钱!」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桌上。
段子介正好被几个同窗拉来碧月轩听曲子,因几个同窗各自和相好的姑娘洞房花烛去了,他无意此道,便一个人一面听曲子,一面喝着闷酒。
见耶律金贵等人进来,心里已是加倍留意,哪知耶律金贵出言不逊,辱骂石越,他顿时无名火起,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天下最不是好东西的,便是那些辽狗。」
他声音极大,耶律金贵听到耳里,立时变了脸色,呼地站起来,骂道:「宋猪,你敢骂你爷爷?」
段子介手按刀柄,也站了起来,冷冷说道:「爷爷骂的就是你这只辽狗。」
二人怒目相视,却吓坏了老鸨,她连忙跑到两人面前,连连作揖:「二位爷,二位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话。」
耶律金贵和段子介却不去理她,耶律金贵瞪眼喝道:「宋猪,敢和你爷爷打一架吗?」
「爷爷正想玩玩辽狗。」
耶律金贵脸色更黑,忽然大吼一声,挥拳冲向段子介。
二人立时打成一团。
耶律金贵身材高大,力气凶猛;段子介却是闪动灵活,招数多样,二人拳来脚往,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耶律金贵的从人见主人讨不了好,一声吆喝,各拔兵器,围了上来。
段子介使个虚招,跳出战圈,寒光一闪,也把刀拔了出来,刀锋指着耶律金贵,冷笑道:「辽狗,想倚多为胜吗?来吧。」
耶律金贵呸了一声,道:「龟儿子宋猪才喜欢倚多为胜。」
他接过一把大朴刀,喝道:「你们站一边去,看爷爷教训这宋猪。」
二人虎视对峙,便要一决胜负。
忽然,有人用契丹话大声喝了一声什么,便见耶律金贵的从人让开一条道来,一个穿著契丹衣服的人走了进来。
段子介见此人神态温文可亲,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果敢的光芒,倒不由得吃了一惊。
再看他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大宋官员。
来人便是契丹正使萧佑丹。
他本是藉游玩为名,想从汴京市民的闲谈中多了解一些资讯,正好路过碧月轩,便看到耶律金贵一行的马车停在外面,又听到里面有打斗之声,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贵闯祸─萧佑丹不希望多生事端,连忙进来制止。
萧佑丹踱到二人面前,轻蔑的瞄了耶律金贵一眼,暗骂道:「不知大局的蠢才。」
见耶律金贵依然持刀在手,当下厉声喝道:「还不把刀子给我收起来!」
那个宋朝官员也喝令段子介收起武器。
耶律金贵瞪了萧佑丹一眼,看到萧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里便有几分不服,但终究明白这是在国外,自己是人家的属下,当下愤然把刀扔给从人,气呼呼的走回位置坐下。
段子介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收起兵器。
萧佑丹瞪了耶律金贵一眼,用契丹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便有从人回道:「耶律大人并没有惹他,是这宋猪先来惹事的。」
萧佑丹哪里肯信,冷笑道:「你且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自有道理。」
那人也不敢隐瞒,连忙一五一十说了。萧佑丹听完,略一思忖,问道:「你说耶律大人骂了石越?」
那人点了点头,欲要说什么,萧佑丹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说道:「这位公子请了,我这伙伴生性鲁莽,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见谅。」
他的汉语说得甚是流畅。
段子介见他和那些契丹人叽哩咕噜半天,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就知道他身分很高。
此时见他如此有礼,不由一怔,抱拳答道:「他若能像你这般,也不至于此。」
萧佑丹哈哈一笑,问道:「我见公子气度非凡,敢问高姓大名?」
所谓「好汉不打笑脸人」,萧佑丹如此客气,虽然是个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礼数,连忙答道:「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的学生。」
这却是当时人的习惯,往往把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一齐说出来。
萧佑丹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嘴里却笑道:「原来是白水潭学院的学子,我在大辽,就久仰南朝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见到就读于其中的学子,真是幸会,幸会。」
段子介见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学院的盛名,心里顿时生出几分自豪。
又听萧佑丹说道:「如果段公子不嫌弃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东,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机会领教一下中华的风物,听公子说说白水潭的盛事。」
他语意诚恳,竟让人无法拒绝。
段子介是个直性子,当下说道:「想不到辽国有你这等人物,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贵在那厢听到萧佑丹竟然和段子介如此客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正要发作,不料他刚一起身,就听萧佑丹用契丹话说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驿馆,若惹了什么事,回来我拿你们是问!」
耶律金贵几欲发狂,狠狠地转身抓起一个酒杯,一把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