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对于某些人来说,「好感」这种东西,背后的实质很可能就是你送给他的钱的多少。
内侍在宋代虽然大部分时间不能为恶,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记得以赵顼这样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让宦官领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
所以和这些内侍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也是一个政治生存的策略。
只是若仅凭石越的薪水,送礼给内侍们,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现在每个月的薪水,不过区区三十贯钱,加上七石粟─如果比起后世来,的确是了不起的高薪,更不用说还有「增给」、「茶酒厨料」、「公用钱」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贴,皇帝时不时也有赏赐。
但是如果说到送礼这件事,靠薪水的话,就实在是不可能了。
一个稳定的财力支援,对现阶段的石越来说,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
想到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但是心里却始终有点不坚定,他沉吟道:「潜光兄,是不是说得太危言耸听了?」
潘照临冷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问题是,我们现在输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却是鞭长莫及,唐甘南这几年把生意,从四川顺着长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两淮路和两浙路,唐家的生意几乎无处不在。
「钱庄、棉纺、印刷、造纸、陶瓷、丝绸、刺绣、造船、车马、酒楼,每年唐家让人到岭南去收购荔枝,走海路运往高丽与倭国,一年仅此一项,利润高达十万贯,这还根本不是唐家的大头。
「有公子的支持,唐家与各地官员结交更加顺利,每年用在送礼上的开支,达二十万贯之巨,连韩琦也收过唐家的歌妓,只不过唐甘南行事低调,懂得分寸罢了。
「但是这样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那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参预了公子的事情,万一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潘照临说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石越不曾听说的。
石越不动声色的听完,忽然似笑非笑地望着潘照临,道:「唐家那里,潜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长莫及吧?」
显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分,只怕还不会太低。
潘照临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又继续说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长子族长,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将来是会在仕途上发展,所以以后唐家的生意,多半会交给唐甘南打点。
「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帮着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于功名,唐甘南有意让他去西湖学院读书,老三唐夏拜在了苏轼门下。幼女年纪尚小。
「现在唐棣已经调来京师做屯田员外郎,估计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苏轼门下,就不必说了。
「但是唐康,我们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学院来,现在西湖学院都是一些小毛头,免得误了这孩子的学业。另外公子就收他做义弟,以后朝廷有什么推恩荫赏,他就可以荫袭功名……」
石越看了潘照临一眼,这是恩威并用,一方面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却也是个人质,偏偏他能说得这么好听。
潘照临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将来有机会公子给他母亲申请一个朝廷的表彰,一来可报唐棣与公子相交之情,二来唐家必定对公子感恩戴德。
「其三,公子有意观兵燕云,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与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开商店,或者就与本地人合伙亦可,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把细作分散到契丹诸地,到时候契丹内情,再也瞒不过我大宋。」
石越听到这里,才赞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现在他们过去,只要开妓院、酒楼、茶馆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过是一些商品的价格,哪个官员得宠之类,必然不会太引人注目。
「等到十余年后,这些人都变成了当地的土著,届时就有大用。这是长远的好计。」
潘照临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只要给他个机会和唐甘南商量这件事,有机会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唐家人变成自己的细作。
却听石越又说道:「其实唐家并不难制,做太多事情反而会让人寒心。你行事要谨慎一点。」
潘照临心中一凛,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脸上并无半分异色,当下便点了点头,答道:「公子放心,我自会小心。」
石越微微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经意的说道:「潜光兄,我想藉唐家的财力,在京师再办一份报纸,你以为如何?」
潘照临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虽然说得大方,可是私底下却是介意到了骨子里。
他也不说破,只是老老实实答道:「公子,万万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临一眼,问道:「为何?」
潘照临站了起来,踱了几步,缓缓说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让唐家办报纸,是把自己卷入风浪之中,让御史们多一个地方盯着你,让皇上怀疑公子。
「其二,这样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学院到时候就会有分裂之虞,学生们不得不在桑长卿与公子之间选边,说到底这是内斗,会大大损害公子的声望。
「其三,桑长卿这件事做得大公无私,公子若是让人觉得你很计较此事,并且和桑长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会鄙薄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显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机会,要公开赞扬桑长卿与《汴京新闻》的风骨。
「我建议公子去白水潭学院发表一场演讲,公开支持《汴京新闻》的行为,避免白水潭学生的分裂。
「其四,这样子是把桑家逼到对立面,桑家即便变成盟友,也好过变成敌人,若公开显示公子的不信任态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其实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说到很怨恨桑充国,那是谈不上的,这件事从理智上来说,桑充国也不见得错了,只是没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让他心里总是觉得有根刺。
他知道潘照临误会他的意思了─他提出办一份报纸,只是想有一个自己可以控制的舆论平台罢了─但这也没有必要解释,有时候做为一个首领,是没有必要让属下知道自己真实想法的。
潘照临让他处处防着桑唐两家,在他看来,虽然未必不对,但是让自己控制的各种力量保持一个平衡,才是他首先应当考虑的。
他不可能事必躬亲,一个不信任自己属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亲自过问,但是如果因此让自己的某一个属下势力过大,他也不会愿意看见。
想到这些,石越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潘照临一眼,说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潜光兄去安排。
「还有,把沈归田调到兵器研究院去,军器监从这件事看来,人员相当复杂,沈归田到兵器研究院去会有比较有用。另外,我会抽空去白水潭学院做一次讲演。」
潘照临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石越站起身来,喊道:「侍剑,备马。」
沉括的情绪相当低落,石越走进沉府的客厅时,发现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份《汴京新闻》,报纸的一角有被狠狠捏过的痕迹,皱巴巴的。
「多谢你来看我,子明。」
沈括看到石越后,勉强笑了笑,情绪依然低沉。
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丧。」
沉括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张报纸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子明,多谢你看重我。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
「方才孙和父来过了,他想请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辞官也罢了。我也想去延州军前效力,离开这是非之地。」他话中的孙和父即是孙固。
石越向沉括深深一揖,敛容道:「存中兄,是我连累了你。」
沉括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要这么说,子明,你前途无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帮你做一番事业,反而牵累于你,心里已是过意不去。」
石越叹了口气,「存中兄,以兄之才,去外郡,终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暂时牺身白水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份报导一出来,我无颜面对我的学生。」
「你又没做错什么!」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说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现兄台才华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师,助我一臂之力。」
沉括似乎有点意外,「我还能帮你什么吗?子明。」
石越用力的点了点头,「不仅是帮我,也是你帮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诸多专案,都需要存中兄来主持。
「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让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只要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绩,那么皇上必然会重新重用你的。
「你能留在京师,一切的阴谋与流言,慢慢也会烟消云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无实据的。」
沈括本是名利中人,石越所说的确有理,他也不由不动心。但是转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对学生的怀疑,还有和桑充国见面时的尴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骂,什么样的想法都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迟疑的说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帮你。」
石越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毕竟有些时候,面子问题比什么都重要。
他诚挚的说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顾忌什么。这样,我在白水潭给你建一间专门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帮助你。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长,什么时候你愿意上课,就去上课。
「短时间内,你可以专心做你的学问与研究,再给兵器研究院一些指导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诸位与你共事这么久,他们是深知这件事的内幕的。」
沉括开始有点动摇,石越又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有所成绩,亦是为国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奖,今日之事,自然烟消云散,这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沈括望着石越诚恳的眼睛,不由有几分感动,道:「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愚兄岂敢再推辞。
「只是不瞒你说,你所说的研究院的钢铁高炉、平炉炼法试验过数十次了,从焦炭到鼓风机的改进,都一步步积累着,虽然什么时候成功还很难说,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
「震天雷的改进,火药颗粒化的试验,还有你说的硝化甘油、火枪这些设想,没有我,那些学生们一样有能力试验,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经验,不断的试验,总结经验,就会成功,我能帮的忙实在有限。」
石越见他已经答应,心放了下来,笑道:「存中兄不必过谦,能有今日之成绩,你功不可没,这是别人抹杀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须做做指导就可以了,我想请你做另几个课题的试验。」
沉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个沙漏上,只见细沙从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则是表示时辰的刻度。
他凝视良久,回头望着一脸不解的沉括,笑着从袖子里掏了一个东西来。
这是一个穿了一根绳子的圆球。
石越把绳子的一端拴在一个架子上,轻轻的拨动圆球,圆球开始做左右的摆动……
沉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摆动的圆球,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圆球渐渐停止摆动,静止的垂了下来。
石越走了过去,再次轻轻拨了一下,圆球又开始左右摆动。
「存中兄,注意看这个圆球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石越轻轻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观察着圆球的左右摆动,发现左右摆动的幅度和时间,几乎是一样的。
「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几乎相等。」沉括喃喃说道。
「不错,是相等的,但不是第一次都一样。」石越肯定了沉括的判断。
石越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来,打开放到沉括面前,纸上面画了一个擒纵器。
这个沉括并不陌生,当时钦天监已经掌握了这种东西,并且用来制造天文钟。
擒纵器上是两块掣片连着一根主轴,主轴做九十度的弯转,就是一根绳子吊着的摆锤了,绳子上方是摆线夹板。
这实际上是一张老式摆钟的原理图,石越家里就曾有一架,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因此记的相当的清楚。
在图的上方,是一个刻度图,以及摆钟的外形图。
沉括捧着图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问道:「子明,这是什么?」
「这是我设计的摆钟原理图。」石越淡淡的说道。
「摆钟原理图……你是说利用这个摆的原理,来制造计时的仪器吗?」
沉括不愧是悟性极高的人。
「我以为相当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仪器的经验。」
石越微笑点了点道,「你看这,单摆在短弧线上摆动,比长弧线上更快,用这个摆线夹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摆线摆动,被这个东西挡住,它就不再走弧线,而走摆线了……」
沉括看着这张图纸,一边听石越解说,一边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来这东西!」沉括捏着拳头说道。被军器监一案打击的锐气,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沉括的肩膀,说道:「我不仅仅需要你造出来,以存中你制造天文仪器的经验,有足够的支持,制成这个摆钟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我要你从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三年级的学生中,挑出优秀者来,共同制作这个摆钟。
「要把时钟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观察与测量,你带着这些学生,让他们也学会实验与观察,学会记录与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学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在石越在沉府做钟摆试验的同时,集英殿里,文彦博和王安石几乎是针锋相对。
文彦博恨声说道:「陛下,桑充国实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学生聚众叩阙,无视皇法,现在竟然敢以下议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以为实在应当封了这种无上下尊卑之分的报馆。」
孙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见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次文彦博把桑充国恨到了骨子里。
王安石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桑充国不过公正的报导事情,虽然在私谊上,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