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书的时候,每每为点什么菜而烦恼,当时最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冲店家大喊一声:「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想不到,这个搞笑的愿望,居然在今天实现了。
这等事情,在唐棣这样的富家子弟看来,却十分平常,几个人不以为意地坐下,话题便离不开科考与《论语正义》。
李敦敏笑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给同乡的举子们拜年,听他们说省试已经定了,果然不变,唯殿试将只试策论,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虽然知道这件事本是必然,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笑道:「几位要取功名,其实也不难。考试之时,把握一个主旨便是。」
柴贵谊吐吐舌,问道:「以子明所见,当以何为主旨?」
「朝廷求变求新,欲一洗百年积弊,诸位的策论,若违了这个大旨,考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国听得这话,心中不禁有几分不舒服,便问道:「朝廷当以才华取士,奈何迎合执政?」他满脑子的正义,看不起阿谀媚世。
石越淡淡地笑道:「道理上,长卿自然说得不错,只是事实如此,也无可奈何。」
桑充国正色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注八)。功名可以向直中取,岂可从曲中求?
「子明兄写《论语正义》,学际若天人,怎么可以随波逐流呢?」说到后来,是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气,反倒喜欢他的性格,微笑道:「长卿说得不错,不过事有经,有权。不通权变,不可谓是知王者之道。
「试问,若权柄为小人所掌握,以直道求功名必不可得,那么用曲道求功名,然后伺机匡扶朝政,救济天下百姓;较之因此而不闻不问,只求独善其身,哪一种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国顿时怔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默不作声好久,才说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说的两种方法,我以为都无可厚非。
「说到小人当权,真真可叹,为何三王五帝之时,就没有小人当道呢?」
「三王五帝之时,并非没有小人当道,而是小人当道,马上就会被发现。故此,小人不能居高位甚久。」石越笑道,仿佛他亲眼见过三王五帝之时一般。
「不错,以三王五帝之圣明,小人难居其位久矣。」柴贵友悠悠说道,其心不胜向往之。
「景中此言差矣,世人皆为此事所误。以我所见,三王五帝之明,并非便强过当今圣上。」
石越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为古之圣人,然而却没有人想过,三王五帝之时,为何圣人辈出?而此下数千年,最贤不过唐太宗?
「同是华夏九州,水土未变,神灵未变,何以古今有异?」
「那是民风已变。」
「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与民风变不变,有什么关系?」石越反问道:「不过说民风已变,也不算说错。须知当三王五帝之时,民无阶级之别,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说话,若有小人为恶,则百姓一可以在华表上书,曝其罪恶,二可以直接告诉天子。
「天子耳目张明,如何不圣?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时,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长久欺瞒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时,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圣人。」石越说到激动处,已是站起身,手舞足蹈。
「……其后阶级之分遂起,民意与天子隔绝。今世虽有登闻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实,民亦须受罚,故虽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知之,亦不敢告之天子。
「诸君试看那登闻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敢去敲那个鼓?这等设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诈之人,欲藉以欺君,而想出来的隔绝天子与庶民的办法,后世却因之不疑,反而在那里妄求什么三代之治,岂非缘木求鱼?
「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瞒下的,若天子能通达民意,小人便不能安居于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一时座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细细思忖这闻所未闻的宏论。
却听到隔壁有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却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贤者在此?」
说话之间,便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过来。
众人一齐望去,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粗犷中带着几分飘逸。
石越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说道:「小子放肆,不知深浅,不料惊扰阁下。」
来人见石越等人都甚是年轻,眼中略现惊奇之色,一面抱拳爽朗地笑道:「哪里,哪里。在下苏轼,冒昧打扰贤者,还望恕罪。」
石越听他自报名号,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也全都站起身来,桑充国激动地问道:「您就是直史馆苏大人?」
「如假包换。」苏轼笑呵呵地说道,一面环视众人,目光停到石越身上,问道:「苏某没有猜错的话,方才说的子明,定是这位吧?不知可就是最近词名蜚声京师的石九变石子明?」
其时苏轼文名满天下,众人亲眼见到苏轼,尽皆激动不已,其中又以几个四川人为甚。
石越却呆呆地望着苏轼,心中寻思道:「苏大胡子怎么没有胡子?」他却不知道苏轼的胡子,到四十余岁始留。
唐棣见石越发楞,忙在他身后轻轻地捅了他一下。石越心头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抱拳道:「不敢,在下便是石越,久仰苏大人之名。」
众人也连忙一一上前见礼,让了上座与苏轼。
苏轼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便细细打量石越,竟似有几分不相信方才那番话,是出自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之口。石越也楞楞地看着苏轼,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半晌,方听苏轼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颠覆数千年来的意见。苏某不才,想请问石公子。
「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如果放任庶民百姓无所顾忌地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
石越说,应当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举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桑充国等人尽皆屏气凝神,要看石越如何答辩。
石越见苏轼问难,微微一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却不当有官民之别。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本是用来帮助百姓,使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的。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故此官民之间,民重于官。后世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
「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如此,岂可因此而有大治?
「再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则天子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
「却要如何法先王之意?」桑充国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轼则微笑不语。
石越这个论调虽然高明,却和王安石相距不远,王安石也是打着「法先王之意」的旗帜变法的。因此,苏轼便耐心地等待石越的下文。
石越朝桑充国微一颔首,注视苏轼,缓缓地说道:「在下虽有良法,但愚意以为,今世欲求大治,须缓缓图之。病重者不可用急药,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句话正中苏轼心坎。苏轼击掌笑道:「本当如此。」
石越笑道:「若从长远来看,想达到三代之治的境界,就应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如此,一县可得大治。
「再依此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州之议会,监察各州施政得失,又由州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一路政治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一国之政治好坏,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
「在这个制度之下,皇上耳目遍及于天下,奸人断然久居于位,更不用说犯上作乱。在议会层层监督之下,纵有才智过人之辈,亦无法瞒尽天下人耳目……」
石越话未说完,众人都已耸然动容。苏轼学问再渊博,也不曾听说过议会制度,连连叹道:「奇才!奇才!」
「不敢。」石越略一欠身,又继续说道:「议会制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须发给士绅们月俸,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
「而士绅们,也可以借此维护乡里的利益,提高自己的地位。这样士绅与皇上联为一体,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饶是苏轼聪明过人,此时,也已完全被石越的主张所震撼。半晌,才问道:「石公子说,这是长远之法?」
「正是。」
「为何说是长远之法?」
石越笑道:「此法虽然好,但是,如果天下人不明白它的本意,执行起来,必然走样。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虑甚是,所虑甚是。」苏轼猛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虽然新奇,较之王安石也更过一层,但是,对自己政见的那种谨慎,却非常合自己的脾胃。
「那要如何一步一步实现它?」桑充国也是头一次听到石越谈起议会制度。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要有更多的读书人;要百姓更加富庶;要有谨慎的推行措施……」
「这似乎不难。」桑充国张口说道。
唐棣横了他一眼,取笑道:「怎么会不难?每一样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苏轼却没有注意这些,他笑意盈盈地望着石越,问道:「石公子方才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种制度的好处与坏处?」
「正是!任何一种制度,有好处必有坏处,只有清醒的,知道这种制度存在的坏处,才能真正执行好这种制度。」
苏轼点点头,忽然端起酒来,笑道:「石公子,为这句话,苏某当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石越连忙端起酒来,口称不敢,却也是一口干了。
二人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相顾大笑。
此时,苏轼对石越已是惺惺相惜,二人交杯畅饮,无所不谈。
李敦敏等人,又说起《论语正义》的事情,更让苏轼咋舌不已。几个时辰之后,苏轼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分,竟与石越称兄道弟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桑充国就将睡眼蒙胧的石越给闹了起来。
「子明,给我们说说议会吧?」
石越勉强睁开双眼,迷迷糊糊见到眼前有几个人影,头一歪,又睡着了。
桑充国等人哭笑不得。
昨日苏轼与石越对饮,二人仗着酒量好,说话投机,竟然旁若无人,喝得酩酊大醉,今日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床来。
偏偏桑充国对所谓的「议会」非常好奇,昨晚已是心痒难耐,想了一个晚上,今天却是非要石越解说一遍不可。
桑充国正一筹莫展时,唐棣已经吩咐书僮,端了一盆冷水过来。他摆摆手,让桑充国让开,自己掬起一捧水来,猛地洒在石越脸上。
此时尚是冬天,冰冷无比的水落在石越脸上,便见石越「啊」的一声大叫,一个激灵,反射似地弹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书僮连忙递过毛巾,给石越擦了脸。
桑充国便一面问起议会的各种问题,石越只得无可奈何地一一解释着。不料众人知道得越多,疑问反而越多。
桑充国首先问道:「子明,依我看来,议会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
李敦敏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的头立时又疼了起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酒醉。
他自觉从三代之治发挥到民主议会制度,甚称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连这些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说服。
他将醒未醒之间,不由得随口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那是什么?」
「什么是报纸?」
石越顿时冒出了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的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三级会议也难称尽善尽美。农民虽是国家之本,但是大字不识,在议会上,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又让石越吃了一惊。
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正待回答,却听李敦敏说道:「景中兄是尽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子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议会的要义,也是一个『和』字。
「如子明所说,议会的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碌之辈窃居高位──这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御史台。
「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还怕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吗?即便某处坏人居多,好人也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
众人细细思忖,无不点头称是──在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视的时代,人们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是坏蛋的。
石越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意继续「布道」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单独的东西,不是单独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只要报纸敢说真话,便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于是,细细地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桑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