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惧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言辞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对皇上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越不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
「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冯京小心地说道。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奇‘书‘网‘整。理提。供'而这虚无缥缈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才只是开始!」孙固冷冷地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意,让石越都打了个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越发显得遥不可及。
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
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
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草诏……」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霾,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
石越那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却是不能知道的。
《皇宋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导;《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导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普通的人们对这种弹劾早已习以为常,以为凭石越所受的信任,是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我已和冯参政说过,修文兄调任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共分八等,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所以,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三等县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李敦敏点点头,道:「我更愿意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参政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若有闲暇,写封信给我。」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断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对三人叮嘱着,一边不时眼睛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
司马梦求和陈良虽然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潘照临安之若素,细细地品着贡茶。
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御书房中。
「韩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垂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子如此仁厚爱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为当朝真能带兵的太监,虽然谈不上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
这时听到韩绛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是靠拍马屁讨皇上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谘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如此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
「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再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其次则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笑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肘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权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由卿来草制。」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
苏颂应声提笔,写下:「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然后便是敕。(原文请详附录二)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上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反倒给石越加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
韩绛略带惊讶地凑过去瞧了瞧,只见上面写着:「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然后便是敕。(原文请详附录二)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潘照临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陈良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罢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大人略加薄惩,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大人,因此又特意加授大人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陈良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词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有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临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道:「司马兄,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
「吕惠卿、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若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陈良也严肃起来,道:「不错,历史上多少倍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大人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笑着望瞭望潘照临。
潘照临会意地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么?」
「老爷,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站在门口禀道。
司马梦求和潘照临、陈良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韩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么?」
韩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面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梓儿担心,轻描淡写专拣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
「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注九:元元,百姓、人民。
第五章 离别之情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轻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毕竟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么?」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翻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地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
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导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张琥冷笑道,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声明此事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实在不明白石越为何这般糊涂,若非皇恩浩荡,他早掉脑袋了。」王子韶一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石越,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
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就有点不屑,不过他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张琥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思了一会,低声说道:「桑充国与石越交恶已经传了许久,此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么?也未必没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兄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况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
「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