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摘其下来,却犯难了。瓠剖之可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坚度不够,举不起来。在下左思右想,觉得此物实在无用,只好将它砸了。”故意夸张地连连摇头。“唉,枉费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庄周这也坐定了,见惠施把话题从实、名转移到体、用上了,顿时放松许多,长笑几声,应道,“怕是相国只会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话怎讲?”
“在下听闻,一个宋人有祖传偏方,专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为业。有客闻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从之,客得偏方,前赴吴地,被吴王重用为将。客择冬日最寒冷时伐越,大败越人于水上,得裂地封侯,皆此偏方之功也。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国有五石之瓠,为何不将其拴在腰里,畅游于江湖呢?”
“这……”惠施两只小眼睛眨巴几下,又开新题,“在下有棵大樗,其粗无比,然而,树干弯曲,疙瘩缠身,树枝扭折,不中规矩,无数匠人路过,无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长叹一声,摇头,“派个什么用场呢?”
“唉!”庄子亦出一声长叹,将头摇得比他还要夸张。
“在下是为此树叹,庄兄却又为何而叹呢?”
“为相国大人而叹哪!”
“哦?”
“见过狸和鼪吗?它们屈身而伏,以待猎物,但有鼠至,遂东跳西蹿,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误中机关,却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网罟之中。再看蛮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无穷,用以捕鼠,却徒唤奈何。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国大人何愁此树无用呢?为何不栖身树下,拥其浓荫,得享自在呢?”
“谢庄兄为此树寻到一用,”惠施呵呵一乐,将两条搭起的腿交换一下,“照庄兄所言,万物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敢问心之为物,其短何在,其长又何在?”
“你呀,”庄周咂吧几下嘴皮子,“辩归辩,怎能乱搅浑水呢?”
“敢问庄兄,在下何处搅浑水了?”
“心不为物,心为物之用。”
“是吗?”惠施故作不知,“请庄兄赐教,心为何物之用?”
“性。性这个字,从心从生,生心为性。性为心之体,心为性之用,是谓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几下巴掌,“在下可以打个譬吗?”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庄兄所言,波当从水从皮,水皮为波,波为水之体,水为波之用,是谓水波。”
庄周先是一怔,继而挠挠头皮,沉思良久,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你又搅浑水了,体、用颠倒矣。”
“何处颠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动波生。波不离水,水不离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庄兄之理。心从性起,性动心生,性不离心,心不离性。心为性之体,性为心之用。呵呵呵,别是庄兄颠倒了吧?”
“这……”庄周让他又搅蒙了,一时语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道,“谬也,谬也。物类不同,此譬不妥。”
“万物皆同,此处为何不同呢?再说,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通性,心为神居,自亦为性灵所居。心既为性灵所居,在下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东拉西扯,终让庄周寻到破绽,击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晓得相国大人是如何辩论、如何取胜的了。你这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术!”
“偷天换日?”该到惠施怔了。
“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却并不通性。反之,灵为性所生,性为体,灵为用。灵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体也,心、神、灵三者,皆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还有何说?”
惠施挠会儿头皮,欲再强辩,一阵脚步声急,家宰再次趋至。
惠施不悦,拉下脸皮,未及责斥,家宰已趋至跟前,小声禀道:“主公,是殿下来了,已在堂中恭候。”
听到殿下驾到,惠施再无话说,只好冲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离去,足足过有大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见庄周已占据梧桐树,依在树干上迷离两眼,只好在庄周坐过的土墩上坐下,脸上写满郁闷。
“相国大人,”庄周却似没有看见,学起惠施,将搭起的两腿翻过来,不知多久没洗的脚丫子臭烘烘地直伸过来,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观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别是想不出什么抗辩谬辞,生出情绪来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手,“罢了,罢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今日休战。”
“嘿!”庄周却是来劲了,忽地坐直,“在下这这这……正到兴头上,你却挂起免战牌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在下告饶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怜状。
“告饶可以,只是……总该有个所以然吧!你讲讲,所为何事?”
“为大魏陛下。”
“陛下怎么了?”
惠施遂将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数月不朝诸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所务所扰,尽是这些琐碎,哪似庄兄终日逍遥啊!”
“哈哈哈哈!”庄周详细问过魏王病情,长笑数声,“什么茶饭不思?你这陛下完全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病,交给在下,管保他立马下榻,活蹦乱跳!”
“啥?”惠施眼睛大睁,直看过来,“庄兄所言,可是当真?”
“算了,算了!”庄周眼睛闭合,摆手,“还是睡我的觉,做我的梦去。什么陛下不陛下的,与庄周毫无关系!”复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三息之间,竟就响起鼾声。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连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没拍去,急慌慌地撩起两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较前更重了,心神疏懒,茶饭不思,莫说是书,即使歌舞管弦,也没心欣赏,外人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眼见魏王二十几日不离床榻,说话有气无力,毗人急了,请来多名御医,均没诊出毛病,胡乱开些补药。毗人害怕有啥长短,只好禀报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为朝事苦恼。魏惠王乾纲独断已成习惯,太子申晓得自己只是名义上主政,小事尚可决断,遇到大事,则必须向父王请旨。
偏巧的是,这些日来,朝中小事不见,大事却是不断:先是庞涓在函谷又起战火,奏请加兵;继而春荒加剧,多地已现灾情,朱威奏请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赵归来,奏明赵、秦并无暗通,军中传言或为秦人离间;再是快马报说,秦国来使,使臣乃秦国首位相辅张仪,已近大梁,来意不明,等等。
诸事皆关紧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进宫请旨定夺,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无奈之下,方才亲自上门,就诸事求教惠施,反把惠施搞得心烦意乱。
庄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触发了惠施的灵感。惠施赶到前院,备车驰至王宫,扯殿下一道去御书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从里到外全蔫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还有几种羹汤,全都放凉了。
惠王二目紧闭,一动不动,对殿下、惠施的拜见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毗人在惠王耳边小声禀道,“殿下和惠相国觐见来了。”
惠王依旧没动。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忧色。
“陛下,”惠施声音很轻,“惠施这来辞行了。”
听到“辞行”二字,惠王不由打个惊战,头扭过来,眼皮一下子睁开,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指颤动着,“辞行?”
“正是,陛下。微臣这是辞行来了。”
惠王惊怔,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毗人过去扶他,连扶几次,都没能坐直。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床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道,“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陛下,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微臣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神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陛下,向陛下告假,陛下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陛下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陛下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么?走吧,别再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没有拦阻。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传旨道:“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陛下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拱手道:“先生,陛下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客人,又是陛下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趾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猛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爆出两声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么?”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于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援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