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的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连横!”
“连横?”庞涓显然是首次听说此名,目光征询。
“哦,就是与在下合作,助在下说服魏王,与大秦结盟睦邻!”
“这与连横何干?”
“庞兄不是善弈么?棋局有纵有横。苏秦诱惑列国合纵,你我兄弟何不联手,给他来个连横呢?”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来的。张兄这绕来绕去,总算绕到正题上了!”脸色一沉,鹰鼻一勾,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念你是远方来客,念你我同窗数载,在下就不给你难堪了。”拂茶,起身,大喝,“来人,送客!”不及张仪起身,径自从偏门出去。
张仪冲他背影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摇几下头,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庄周来过,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然而,旧病虽去,新病却又来了。惠王无论睁眼闭眼,庄周衣不遮体的邋遢样子总也挥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个神人哪!”惠王在后花园里绕来绕去,时不时地嘟哝这一句。
“陛下,”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呵呵乐道,“叫老奴看,庄先生不是神人,是个怪人!不过,他的学问倒是大哩,难怪惠大人对他这般恭敬。”
听到学问二字,惠王来神了,大步流星走向藏书室,与毗人一道寻找庄周著述。藏书室太大,书架太多,没过多久,二人尽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宫女端来净水洗过,扶惠王正殿歇息,召来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几个识字的宦臣,将所有书架挨排检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册庄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乐。
“陛下,”毗人小声奏道,“抑或庄先生未曾有过著述。陛下书房收录也是全的,列国士子凡有名者无不在册,唯此庄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书架,叹出一口气,显然对未能收到庄周著述甚是不快。
数月来,惠王不朝,毗人身边压着一大堆报奏,这想趁势将他扯回现实,笑道:“也许庄先生只是能说而已,不过是惠大人请来为陛下舒怀的。”
“你讲得是。”惠王点头,“自古圣人述而不著,庄周乃当世圣人也。”
“圣人无不通晓天地之道、治国之术。陛下何不再召庄先生觐见,以国家之事问他,庄先生是否圣人,一问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传旨惠爱卿,有请庄先生。”
翌日卯时,惠施再引庄周进宫,惠王在御花园里摆下宴席款待。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欲问何事?”庄周亦不客套,拱手还礼,笑着望他。
“寡人承继先祖之业,数十年不敢懈怠,然则,西有嬴氏侵我,东有田氏辱我,北有赵氏坑我,南有熊氏骗我,叫我心中憋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问大王,他们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骗你的呢?”
“诸事一言难尽。就眼前之事,嬴氏杀我八万将士,夺我河西不还,为收复河西,魏罃听从苏秦合纵伐秦之策,集六国之兵于函谷,岂料事出变故,燕、齐交恶,率先撤兵,楚人观望不前,赵人通秦卖我,致使我功败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前仰后合。
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么?”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陛下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弃善恶。”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吁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庞涓直入后宫,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陛下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陛下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陛下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陛下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陛下讲些什么?”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听到只是这些,庞涓吁出一口气,换作笑脸:“好哇,好哇,难怪陛下开心呢。陛下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只是刚从渑池回来,欲向陛下禀报军中之事,好让陛下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陛下与庄先生有的聊呢。”
“好好好,陛下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双手呈上一封信函。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异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