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异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张仪端起,朝庞涓举道:“庞兄,请!”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张仪一饮而尽,一边放爵,斟酒,一边斜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亦自己斟酒,边斟边道,“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张仪再次端爵,拱手。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指着那画道:“好吧,在下认栽。你这讲讲,此图可有深意?”
“有呀,”张仪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张棋盘,纵横各有道道,庞兄亦为爱弈之人,当能看出才是。”
“棋盘?”庞涓大是惊愕,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半是自语,半是诘问,“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这图却……”
“呵呵呵,”张仪笑道,“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
“可它们是弯的,扭曲的。”
“因为,”张仪阴阴一笑,“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而庞兄之心,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庞涓又爆几声长笑,自斟一爵,一饮而尽,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痛快!说吧,这次邀我来,总该有个分晓才是!”
“对弈!”
“拿棋来!”
“棋局就在那儿。”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请庞兄落子。”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张仪:“如何落子,请张兄指点!”
“庞兄若要落子,首当看清局势。”
“这……”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眉头皱起,“局势何在?”
张仪呵呵一笑,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是个比较直观、纵横交错的棋盘。
“庞兄请看,”张仪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摆十数子,分置于四侧,“此乃列国,居天下之野。”
“这个不消说的。”庞涓摆手,“请直入主旨。”
“主旨是,”张仪指着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围,敌国环伺,远且不讲,单表近年,齐有黄池之耻,楚有陉山之辱,赵有朝歌之恨,韩有南阳之争,秦就不说了。魏居中无友,四邻皆仇,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此为列国大势。”
“这又如何?”庞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庞兄再看。”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摆于一侧,边摆边说,“此为太子殿下,此为苏秦,此为惠相国,此为朱上卿,此为白司徒,此为王室其他权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此为庞兄,武安君大人。”仰身审视棋局,“此为魏国朝廷大势。”
张仪直点软肋。庞涓蒙了,木呆呆地望着棋局。
“大势已然,是纵是横,请庞兄落子吧!”张仪缓缓收起棋子,指空盘道。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微微拱手:“依张兄之意,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
“天下大势,棋行纵横,纵路不通,于庞兄而言,别无他途,只有横路可走了!”
“纵路为何不通?”
“别人不了解苏兄,庞兄还能不知?苏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认准纵棋,以秦为幌,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庞兄通古晓今,自尧舜以降,天下共治之梦,其实早就破灭。缘何破灭?缘于人心本私,列国之君各营其私,列国之臣各为其主,天下就如一盘泥沙,盘颤沙动,你兼我并,弱者求存,强者王天下,苏兄仍抱残梦不放,岂不悲哉?庞兄试想,天下若是可纵,举六而伐一,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
庞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点头道:“请言横棋,张兄是何下法?”
“庞兄见过河蟹吗?”
“河蟹如何?”
“河蟹往来横行,见鱼杀鱼,见虾杀虾,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听之,从之。”
“张兄的横棋是——”庞涓两眼睁起,屏住呼吸。
“在下横棋,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简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从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错,不错!”庞涓轻轻击掌,“此种走法正合我意!”倾身向前,“只是,张兄这横棋,总该有个章法吧?”
“章法无他,强强联手。方今天下列国,至强莫过于秦、魏。秦、魏若是连横合一,试问天下谁能敌之?”
“秦、魏世代血仇,这个一,如何合法?”
“庞兄差矣,”张仪摇头,“天下列国,并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古往今来,治天下者,无非仁、义、利、力四字,仁行于三皇,义行于尧舜,自夏启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论血仇,环伺列国与魏之间,哪一家没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天下之地如此之广,庞兄何处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
“好言辞!”庞涓笑道,“张兄学舌,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
“非得真传,合于情、顺于理而已。”
“好吧,敢问张兄,在下若走横棋,利在何处?”
“有远有近。”
“请详言之。”
“其远在于,魏、秦合一,北并赵,南灭韩,先分三晋,后裂大楚,再后并吞齐、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陈兵布阵,再决雌雄。”
“痛快!”庞涓“咚”一声砸在几案上,“请言其近!”
“秦王承诺,只要秦、魏睦邻连横,秦可返还陕、焦、曲沃和太阳渡,回归战前辖区,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
“哦?”庞涓甚是震惊,“秦王为何这般大度?”
“因为秦王通世故,晓常情。”
“晓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
庞涓微微点头,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让在下感怀。只是——”略略一顿,“连横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张兄此来,当以睦邻为上。”
“谢庞兄指点。”张仪亦拱手道,“有庞兄此话,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向大王求请睦邻。”
“明日不可。”
“哦?”
“陛下正与一人相处火热,近几日恐无闲暇。莫说是张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问庞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庄周。”
“庄周?”张仪两眼大睁,嘴巴张起。
“怎么,张兄认识此人?”
“呵呵呵,没什么。”张仪回过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时,在下读过此人墨迹,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在下倒想一会。只是——”朝庞涓拱一拱手,“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
“这……”庞涓面现难色,“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在下……”
“谢庞兄指引。”张仪又一拱手,举爵道,“来来来,庞兄,为你我联手,横扫天下,干!”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在鬼谷时,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言谈甚是恭敬,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出山之后,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战告捷,扬名于天下。此时此刻,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倒让张仪颇费思量。若是谈论国事,当在朝堂,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若是两国相辅交流,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凭自己身份,惠施必不愿多谈。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里存去?
正愁无个入口,副使樗里疾出点子道:“据在下所知,南来北往士子,不通名实者,无缘惠相府之门。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只要讨教学问,想那庄周,必按捺不住,不请自到。”
“妙哉!”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你这讲讲,在下如何辩他?”
樗里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樗里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喝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樗里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敢问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但这论辩名实,惠施却无怯意,闭目有顷,微微一笑:“既为辩论而来,在下规矩,你可晓得?”
“晓得。”
惠施“啪啪啪”连击三掌,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几声,拉起一根垂竿。垂竿连着两根丝线,系起一块宽约丈许、长约三尺的漆板。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墙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无厚千里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毕同毕异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看向张仪,伸手礼让道:“张子,请。”
“先生,”张仪凝视那板,有顷,拱手道,“在下斗胆试解,谬误之处,请先生教正。”
“张子不必客气。”
“观物十事,锁钥在八,连环可解也。”张仪一字一顿。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倒让惠施暗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定,淡淡一笑,转对书童:“上茶!”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说一句,主人即让上茶,显然出于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见他眯眼看过来,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点,低头退去。
“张子,请!”惠施端起茶盏,拱手礼让。
二人各自饮毕。
“连环何解,还请张子详示。”惠施放下茶盏,二目凝视。
“十事连环,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释十。”
“一在何处?”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施吸口长气,良久,倾身问道:“请问张子,天地如何一体?”
“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是以一体;无厚不积,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体;天地同卑,山泽同平,天地是以一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体;南方无穷而有穷,天地是以一体;今日适越而昔来,天地是以一体;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体……”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竖拇指赞过,转对书童,“通知膳房,准备好酒好菜。”缓缓起身,伸手让道,“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还望张子赏脸。”
“谢先生抬爱。”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闭口不谈国事,亦不谈天下治理,只论名、实、义、理,直谈得天色昏黑,张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啧啧啧!”早在守候的樗里疾连声赞叹,“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倘若混个茶点,已是了不得的,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仅混上,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
“真的么,”樗里疾赶忙拿过木板,“不瞒大人,你走之后,在下就在琢磨,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晕头。”
“莫说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想你也琢磨不出来。”
“呵呵呵,是哩,”樗里疾憨笑几声,指着板道,“你这快给解解,何为‘至大无外,至少无内’?”
“这个是总纲,所以排在第一。无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无边之大;无内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无边之小。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对的,后面所有答案,全部缘于这个相对。”
“这这这……”樗里疾挠挠头皮,“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了!”
“就是下面的这一条吧,无厚千里,无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个面,这个面伸开去,可达千里。”
“这个不讲了,在下这脑瓜子笨哩。”樗里疾摇摇头,仍是不解,转向后面,“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里?”
“这……天在头顶呀。”
“就是说,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里观天,是山顶的地高,还是山谷的天高呢?”
“这个……是哩,山谷的天,当然要比山顶的地低。”
“这就是了。高与低是相对的。如此类推,没有绝对的日中,也没有绝对的日睨,生与死也是一样,生即死,死即生。”
“这这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样呢?”
“譬如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