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苴人修道是为迎取神牛。”修鱼愣头愣脑地接上一句。
“唉,”陈轸长叹一声,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难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吗?”
“咦?”修鱼怔道,“通国亲眼所见,亲手所试,还能有假?”
“殿下既然问起,在下就对你们讲讲这神牛。”
话及此处,陈轸遂将几年前张仪如何谋划征伐巴、蜀,如何编出神牛故事欺骗苴国太子通国,如何让通国验看神牛,诱他修路,通国太子如何信以为真,等等,悉数讲述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鱼咋舌道,“不久前本宫向通国索要几头神牛,通国心疼,却又不敢不给,再三与本宫讨价还价,岂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这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不顾君臣礼节,出声打断修鱼,直视陈轸,“巴、蜀情势危矣。敢问特使,此来就为捎封急信?”
“非也,”陈轸应道,“在下此来,一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为代楚王陛下与开明王陛下做笔买卖。”
“做何买卖?”
“临别之时,楚王执在下之手,再三叮嘱说,荆、蜀一家亲,荆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秦人入川,毁蜀人宗庙。只要开明王诚心,楚人愿助一臂之力。”
“这……”柏灌眯起老眼,“亲归亲,买卖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灭巴。事成之后,蜀、楚平分巴地,以潜水、江州为界,潜水以东,归楚,潜水以西,归蜀!”
巴都阆中位于潜水中部,巴人势力近年西迁,已扩至涪水。蜀地东北部的其他山地,则为苴人所占。作为开明王芦子的拥立者之一,苴侯葭萌与大王之争,柏灌是清楚不过的。葭萌做梦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谋反,这又勾结秦人,再引秦兵作乱,堪为开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则大王芦子出于兄弟亲情,于心不忍,二则苴侯与巴王攀为儿女亲家,订立攻守同盟,蜀国这又因修筑孔雀王妃陵墓闹得国力疲软,急切间图谋不得。陈轸讲出的这宗买卖,莫说是得到巴人之地,单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于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毕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转,缓缓说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广袤,若按特使方才划界,不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当如何划界?”
“以巴水为界。巴水以东山地,归楚,以西陵地,归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归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鱼,朝他微微点头。
“就这么分吧!”修鱼一锤定音。
“不瞒诸位,”陈轸拱拱手,和盘端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赶来,是时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庄乔为主将征伐巴国,起兵五万,分两路合击涪陵,攻打巴国。但楚国出兵只是呼应,就眼前而言,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战略要冲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汉的数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里。兵贵神速,庄将军希望贵国尽快起兵,早日夺取蜀道。只要我们扼控蜀道,秦人再凶悍,万难攻入。没有秦人,巴人就是瓮中之鳖了!”
听到要蜀国立马出兵,柏灌、修鱼、柏青三人面面相觑。
“唉,”柏灌长叹一声,“不瞒特使,苴人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调兵遣将,征伐讨逆,没有大王旨意,万万不可,而大王他……”复叹一声,“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个女子身上,视一切于不顾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陈轸问道。
“正是。”
“晚生敢问其详。”
“说来话就长了。”老相傅闭起眼睛,将芦子大王如何梦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变作女子,女子如何与他缠绵,他如何爱恋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远去,大巫祝如何解梦,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访,如何在集市上遇到梦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梦中所示变身美女,大王如何纳其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宫六院于不顾,独爱此妃,孔雀王妃如何体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乡家舍在宫中筑东平台,如何作《东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临终如何留下遗言归葬陇山,大王如何伤悲,如何不舍,如何不顾朝臣反对,诏令举国五丁赴陇山背运故乡土石为她筑巨冢……等等诸事,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足足讲有一个多时辰,听得修鱼、柏青、庄胜三人不胜其悲,掩面恸哭,陈轸更是唏嘘再三,嗟叹不已。
“唉,”老相傅长叹一声,“快十年了,为了一个梦,为了一个女人,大王就是这般折腾,莫说是朝臣,纵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惫不堪,只是大王之梦,迄今未醒哪!”
“这……”陈轸纳闷道,“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难道也劝谏不动吗?”
老相傅摇头。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陇山,只为担些土石,难道就……没有怨言吗?”陈轸又问。
“怎能没有呢?”老相傅苦笑一声,“苴人就不肯听啊。作为开明属国,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从,反倒阴结巴人,以大王役民过重、荒唐不经为名,兴兵问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奋勇,将苴、巴之兵一举击溃。”
“照理说,”陈轸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为蜀人着想,蜀人当群起响应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义。据大巫祝所说,大王是峨眉山阳神化生,孔雀妃是陇山阴精化生,二山相望,阳阴相隔,不知几多年矣,方于此时相合,王妃与大王该有一场旷世恋情。看到大王如此伤悲,蜀人皆恸,五丁奋勇,搬运土石三年,方才成冢。运土石之时,大王亲身秉担承土,又在摩天岭顶修筑望妇堠,登高眺远,冢成,更作《陇归》之辞,由大巫祝谱曲,每三日行相见之礼,久而久之,遂成惯例,大王也就以此作为朝礼了。”
“那……国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开明朝并无国事。至于寻常事务,各地领主、有司、土司皆有处置,到殿下这里,就算到顶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罢,皆是举国征战。举国征战,就要动用五丁,而按照开明律法,就必须禀报大王,由大王亲下御旨,否则,就是谋逆!莫说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专哪!”
显然,摆在眼前的是一个无解之题:蜀国兴兵,必须经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个情字上!
众皆默然。
陈轸闭目良久,心头陡然闪过一念,抬头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问。”
“特使请讲。”
“孔雀王妃可有画像?”
“有。在大王宫里,大王视之若宝,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画?”
“宫中画师。”
“是男是女?”
“给王妃画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见到那位画师?”
相傅看向修鱼,修鱼不假思索,转对柏青道:“去,传画师来。”
俄顷,画师赶到,陈轸直入主题:“请问画师,孔雀王妃身体可有痣记?”
“是有一处胎记,只是……”画师猛地顿住,不自然地看向这几个大男人。
“不可有瞒,”修鱼厉声说道,“无论什么,全部讲给这位先生!”
画师迟疑一下,走到陈轸身边,附耳悄语一番。
“甚好。”陈轸沉思一下,点头道,“能否凭借记忆再画一张?”
“这……”画师面现难色。
“此画关系大王,关系殿下,关系相傅,关系八十万蜀人,也关系你的身家性命。”
画师看向修鱼和柏灌,见二人尽皆点头,放下心来,转问陈轸道:“大人是要画幅一模一样的吗?”
“让我想想。”陈轸眼珠子急转一阵儿,吩咐她道,“画一幅山涧水里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对了,加点雾气,最好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但那个痣记不可少。”又顿一下,“还有,王妃神情忧郁,眼中泪出,脚脖子被一根粗铁链拴着,铁链钳入一块巨石深处。至于鸟花虫鱼,你自在加去,画出个悲情即可。”
众人无不愕然。
见画师动也不动,仍在那里僵站,陈轸问她:“能画出不?”
画师点头:“画像不难,只是——”
“去吧,就照我讲的画,不得有误。”
老相傅努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护画师备料作画去了。
画师他们走后,柏灌、修鱼、庄胜尽皆看向陈轸,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陈轸朝柏灌、修鱼抱拳道,“明日晨起,烦请二位向大王引见在下,就说女几山仙人崆峒子求见。”
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装饰离奇的陈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的陪护下步入蜀宫,觐见开明王芦子。
大巫祝陪坐王侧。
开明王芦子瞪起两眼,将陈轸上下打量许久,看向大巫祝。大巫祝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陈轸两眼微闭,只留两道细缝,无视大巫祝,只是斜睨芦子。
“听闻你是女几山仙人崆峒子?”芦子发问。
“正是。”
“敢问仙人高龄几何?”
“高龄不敢。小仙不过虚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芦子目瞪口呆,“你是说,三百二十又五岁?”
“正是。”
芦子吸口长气,转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从陈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陈轸眼睛,陡然出声,声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几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几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说来话长,”陈轸将郢都所遇之苍梧子旧事稍加夸张,娓娓道来,“小仙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楚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小仙伤悲欲绝,泣哭十日,声震旷野,惊动一个异人,就是先师,女几山真人。真人携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几山深处,习练仙道,得养生妙术,历两个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风远去,小仙功力不逮,飞升不起,遂沿地脉循先师之气至崆峒山,在先师真气销匿处结草而居,又历一百春秋。”
“真人哪!”芦子嗟叹一声,又吸一口长气,两眼眨也不眨,不无叹服地盯视陈轸。
“可在本巫眼里,”大巫祝声色不动,不依不饶,“上仙怎么就不像是个仙人呢?”
“敢问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声冷笑:“修仙之人无不仙风道骨,饥餐宇宙精气,渴啜天地甘露,反观上仙,一身俗气,通体肉膘,根本不是仙人!”声音陡然严厉,一震几案,“大胆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骗大王,欺我大蜀无人耶?”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长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转对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来大蜀果真无人也!”
“此话怎讲?”大巫祝厉声喝问。
“天地博大,宇宙万象,皆在一个易字。易者,变也;变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为一,一分阴阳双体,双体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变互化,方出博大天地,万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当与天地契合。天地既有万千之化,人道何无?人道既有万千变化,仙道何无?”
陈轸于眨眼间辩出这些理来,莫说芦子诸人,即使大巫祝,心头也是一震,愣怔有顷,略略抱拳,语气稍有放缓:“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经由之途也。据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种,每种又有三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门。”陈轸语气极是肯定,显然毋庸置疑。
“这……”倒是大巫祝见识不够,傻眼了,咂吧几下嘴皮子,“敢问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经由气道入门,后修人仙,经由谷道入门。”
陈轸胡乱应对,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皱会儿眉头,抬头又问:“何为谷道?”
“就是这个,”陈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饮陈酿。”
食谷饮酿,于仙道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陈轸之口,味道竟就两样了。大巫祝鼻子眼儿全不信,却又辩陈轸不过,气得干瞪眼,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回击。
“上仙此来敝邦,”开明王显然是完全听信了,真诚拱手道,“实乃敝邦之幸。芦子粗鄙,敢问上仙,可有教芦子之处?”
“小仙不敢,”陈轸回过一礼,“只是小仙近日出游,远远望见一个山顶祥云笼罩,百鸟盘旋,深以为奇,遂近前探视,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异女子——”刻意顿住。
“哦?”开明王倾身问道,“上仙快讲,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还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画。”
开明王吸口长气:“你画她时,她不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特意求小仙画的。”
“啊?”开明王愕然,“她不惧羞耻了?”
“在人界有羞耻,在我们仙界,没有羞耻。”
“后来呢?”开明王显然对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画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画送往成都,小仙正是为此觐见大王。”
“那……”开明王的呼吸紧促起来,“此画可在?”
陈轸看向周围诸人,芦子会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边宫人尽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动。
“此地无外人了,请上仙出画。”
陈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开明王略一迟疑,冲大巫祝抱拳道:“也请神巫暂避。”
大巫祝狠盯陈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无他人,陈轸从袖中摸出画轴,起立,展开,以身作挂架,将画正对开明王悬挂。
“苍天哪!”开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手抚画面,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是……是……我的孔雀爱妃啊,苍天哪!”
开明王号哭一阵,陡地抢过那画,揉去泪水,细细审去,大惊道:“上仙,爱妃她……这是在哭呀!看她的脚……怎会有条锁链呢?”
“唉,”陈轸吟出一声抑扬顿挫、富有乐感的长叹,捋一把长长的雪白假胡子,语气沉重,“说来话就长了。那女子一见小仙,涕泪涟涟,向小仙哭述身世,说她本是陇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轻时,有次打陇山经过时,她刚巧从大王头顶飞过。想是大王威仪不凡,孔雀在大王头顶盘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爱慕,真正是一见钟情啊。后来,大王离开陇山,孔雀求告山神父亲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无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泪说出实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给蜀王呀。她问因由,其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