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姬雪全身发颤,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你再说一遍!”
“嘻嘻,”易王缓缓站起来,脸上浮出奸笑,“金口不说二遍!”
燕易王缓缓欺前。
姬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连退数步。俟退至灵堂,姬雪再无可退,猛然转身,顺手掂起案上一只正在燃香的铜炉,从牙缝里挤道:“你这畜生!”
燕易王打个惊怔,朝后急退数步,见姬雪眼睛冒火,移动步子,似要逼过来,边退边结巴:“你……敢……”
姬雪顿住步子,侧身指向老燕公的牌位,厉声喝道:“畜生,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先君就在这儿,先君的眼珠子盯住你呢!”
易王气结:“你……你敢骂……”
姬雪一字一顿:“畜生,弑君篡上,亵渎先君在天之灵,你配骂么?本宫正告你,若是再生非分之念,”将香炉猛地砸向砖地,“我与你,流血五步!”
“好,好,好!”易王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你敢威胁寡人?”怒气冲冲地走向宫门,在门口扔回一句,“你这野驹子听好,在燕国,在蓟城,在这宫城之内,是寡人说了算!寡人欲做之事,天也拦不住!寡人叫你雪儿,你就必须是雪儿!”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从甘棠宫吃一瓢冷水回来,易王恨恨地一屁股坐进龙椅里,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些日来,易王心想事遂,连下几步大棋,步步皆成。在太傅、御史、大司马等心腹重臣的助力下,他趁子之、文公及朝中诸臣皆赴洛阳会盟良机,借口边关防务,先将褚敏与几个“不听话”的重臣以各种理由调离蓟城,发往外郡,提用一批亲信,将朝中大权牢牢掌控,继而乾纲独断,与秦联姻,滴水不漏地夺到大位。
虽说如愿以偿,易王心里仍不踏实。他必须再弈一步大棋:乘胜威服“冷美人”姬雪。
没想到,出师不捷,铩羽而归。
见易王震怒,新上任的内臣,也就是侍奉他多年的原东宫内宰纪九儿,小心翼翼地候立于侧,候至他的出气声稍稍匀些,不失时机地献出一个媚笑。
易王冲他发作:“哎,你说,女人为何这般可恨?”
“大王是说——太后?”纪九儿知作不知。
“还能有谁?”易王甩他一眼。
“嘻嘻,”纪九儿搓几搓手,“宫中有佳丽三千,色艺俱佳者比比皆是,大王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何必去为太后烦心?”
“你这狗才,”易王骂道,“寡人心思,别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狗才说说,佳丽三千,有哪个能及此女万一?”
纪九儿却不以为然,呵呵笑道:“要说这个,老奴倒不觉得。太后美是美,但人太冷,就像蜡梅花,远看光鲜,近看就如裹层蜡,摸起来更是冰手。再说,年岁不饶人,太后毕竟二十大几,眼见就奔三十了。老奴无知,却也知道女人越嫩越好用。秦国公主年方二七,还是个蕾芽儿,听说也是绝代佳人,论貌论质想必不会弱于太后。”
“倒是让你这狗才说中了,”易王郁气稍泄,阴阴笑道,“是的,此女再美,无非是个女人。论及床笫之欢,寡人倒也不缺她这个。不过,你看到的只是一层表皮!”
“老奴愚痴,请大王开塞!”
易王轻敲几案,面上现出些许得意:“其一,寡人也算阅女无数,最知何种女人难得。大凡女人,只要唯唯诺诺,便无一丝趣味。此女事事有主见,从不唯唯诺诺,断非寻常女子可比。寡人有她在侧,胜得贤相矣。其二,此女在燕颇得人心,尤其是在武阳乱中,临危不乱,举止得体,莫说是朝野,即使寡人也对她敬畏三分。寡人新立,诸臣生异心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子之、褚敏等权臣,对寡人素抱成见。寡人若得此女鼎持,他们必无话说。还有其三,此女跟苏秦同为周人,有恩于苏。苏秦合纵,名动列国。寡人得此女即得苏秦,得苏秦即得天下矣!”
纪九儿大是叹服,恭维道:“大王一举数得,真乃神谋啊!”
“唉,”易王长叹一声,“只是此女是头野驹子,难以驯服!”
“老奴不这么看。老奴自幼进宫,对宫中女人略知一二。大凡女人,无不是冷在外,热在内。太后嫁予先君,是妙龄女配风蚀翁,早就熬坏了。大王看上太后,许她承欢,太后自是欢喜。表面强撑,无非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嗯嗯嗯,你说得是,”易王连连点头,“寡人的确也是可怜她,见她聪颖,又有几分资质,这又年纪轻轻守寡,方才许她恩泽,赐她承欢,照规矩她该谢恩才是。可……你也都瞧见了,她如此不识抬举,叫寡人如何是好?”
“老奴有一计,保管大王夙愿得偿!”
“快说!”
“男人吃软不吃硬,女人吃硬不吃软。越对她软,她就越摆架子。”
“你是说——”
“大王,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以老奴观之,太后性虽刚烈,却无死志。人无死志,何不以死迫之?”
“她是太后,寡人总不能无端把刀架她脖子上吧。”
“呵呵,那倒不必。太后不肯就范,想是不舍先君。老奴的意思是,既然太后不舍先君,先君驾崩,独太后苟活于世,也是无趣。大王何不……”
易王忖思一阵,赞道:“嗯,妙计。你这就去,传旨此女,要么顺从寡人心意,在甘棠宫享尽人生富贵,要么寡人准其所请,挑选吉日良辰,遂她追随先君之愿!”
纪九儿去后不久即回,报说太后愿从先君。
“你这狗才,”易王大悔,责骂道,“这下把棋弈死了,叫寡人如何是好?”
“大王勿忧,”纪九儿沉声应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这金枝玉叶。太后必是深信大王爱她,这才用强。大王何不憋她一憋,看她撑到几时?”
“也好,”易王点头允道,“你酌情去办。记住,一定要掌握分寸。寡人不要她死,只要她活!”
君臣正在议说,当值太监来报,说大司马秦祺、御史毛宁求见。两位重臣不召而至,必有要事。
易王宣见,急问:“两位爱卿,发生何事了?”
毛宁从袖中摸出一封国书,双手呈上。
易王瞥一眼封口的齐王印玺,心头一凛:“田因齐欲做何事?”
“回禀大王,”毛宁奏道,“齐王欲吃河水鲜鲤,随带三军五万,战车千乘,由上将军田忌护驾,前往饶安田猎!”略略一顿,“齐、赵隔河水相望,齐拥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齐王若吃鲤鱼,该到平原、高唐诸邑才是,为何偏要赶往饶安?饶安北距河水百里,微臣以为,齐王此来,意不在鲤!”
易王转向秦祺。
秦祺也从袖里摸出边关急报:“大王,严冬将至,北疆胡人开始活动,近日闻我大丧,越发猖獗。我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皆有急报,我长城外侧发现胡人有较大规模集结,我边民被杀,牲畜遭抢,具体数量不详!”
“这……”易王额角早出冷汗,“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秦祺应道,“我有长城在,胡人暂不足惧,可惧者是齐人。我河间地广百里,尽皆富饶,齐人垂涎已久,或会趁我大丧、子之将军不在之际,图我河间。我三军精锐多在孟津,河间一线未筑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么,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恶女人干的!”
秦祺、毛宁互看一眼,没再说话。易王所言的恶女人定是正宫田氏,也即因齐次女、公子哙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众臣莫不惊讶,几番劝谏册立田氏,皆遭否决。后来众臣渐渐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诺给秦国公主了。齐王此番震怒田猎,想必是田夫人搬来援兵,欲压他封后。然而,这些毕竟是王室内事,作为外臣,二人不便多说。
易王生会儿闷气,转对秦祺:“兵来将挡。爱卿是大司马,可有御敌之计?”
秦祺拱手道:“回禀大王,能敌田忌者,唯有子之将军。”
“这……”易王皱下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眼睛望向纪九儿,“取虎符,调子之将军。旨令子之及三万纵军撤军回国,进驻河间,沿河水协防!”转向秦祺,“大司马亲去传旨,要他尽速撤军。寡人这边与秦结亲,那边却加兵征伐,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臣遵旨!”
公子哙一骑直驰东宫。
姬苏虽然承继大统,但其夫人田氏,也即公子哙生母,仍在东宫暂住。于公子哙来说,东宫是熟门熟路,他三步并作两步入宫拜见母亲。自公子哙出使列国,迄今已逾两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尽言,相拥而泣。
哭有一时,公子哙止住泪,仰头问道:“母后,先祖公的灵堂设于何处,孩儿这就守灵去!”
“哙儿,”田夫人抹去泪水,声音缓缓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因何驾崩吗?”
公子哙有点惶惑,怔怔地望着母亲,许久,点点头。
“是被人谋杀的!”
“谁?”公子哙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个父王。弑父,弑君!”
公子哙如五雷轰顶,两眼呆滞,不可置信地盯着母亲,许久,迸出一声干号:“不……这不可能!”
“用的是这个。”田夫人缓缓拉开一道抽屉,摸出一只小瓶,“与寻常香料没有两样,它叫迷香,也叫断魂香,出自高夷巫师,是由六种剧毒动物和六种剧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种不同香精,经过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还有,此香无须点燃,只需轻轻拧开这只小塞子,就会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谁也抗不过三息。”
田夫人的语气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桩寻常往事。公子哙却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战栗:“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还有你,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因为你的父王已经承诺秦人,欲立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为后,再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为太子!”
公子哙目光呆滞,显然仍旧没有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哙儿!”田夫人提高声音。
“母……母亲……”公子哙打个惊怔,目光征询。
“你还想知道何事?”
“母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公子哙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你想问的是这香吗?”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团,淡淡应道,“没有别的,是母亲自幼好奇,尤其是对你父王。凡他举手投足,母亲都感兴趣。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过母亲眼睛!”
公子哙呆呆地望着母亲,似是不认识她。
“不说这个了。”田夫人转过话题,“我们娘俩还有大事要做呢!”对公子哙的眼睛盯一会儿,“哙儿,此番母亲可是全豁出去了,只为你一人!”
“为我?”
“是的,”田夫人点头,“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国交付于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舍不得那个位子,提前下手了。”
“这不可能!”公子哙急道。
“可能与不可能,我不想多讲,你可以去问你的小祖母,她应该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瓶上,“哙儿,不说这些了。我想说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亲也将如何待他!”
公子哙惊出一身冷汗,扑通跪于地上,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亲,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母亲——”
“哙儿!”田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
“母亲,”公子哙猛地起身,退后两步,忽地拔出宝剑,直盯住她,声泪俱下,“母亲,您……您一定这么做,哙儿这就死在您跟前!”
“哙儿!”田夫人震惊,“快,快把剑放下!”
“您答应我!”
“我……”
公子哙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上:“母亲,您甭逼我!”
“我……答应你。”
“瓶子给我!”
“哙儿……”
“给我!”
田夫人颤手递过瓶子。
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返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能如此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驾崩,连夜赶回。”
“你祖公驾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必定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阴阴地望着他。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已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在地上。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驾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水照照,就她那点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退吧。既然回来,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