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关羽和张辽被围在阵中,带着骑兵们左冲右突。文丑站在坡上双手抱臂,开口道:“关羽死前也算看过玄德公了,只可惜近在咫尺,无甚能为。给他一点希冀,再行掐灭,这感觉实在太美好了。每一个仇人,都该要这样死法,方才解恨!”
文丑正看得心情激荡,徐他突然动了。他手里的长剑猛然出手,朝着文丑刺去。文丑却像是早有预知一样,身子微移,避开锋芒。徐他想要再出一招,文丑却已经退开十步之外。
“荆轲刺秦王,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杀的那十几个曹兵都是樊於期?”文丑笑盈盈地看着徐他,“我说过吧?我喜欢给人一点希望,再掐灭它。”
徐他木然道:“我也是。”
文丑一愣,却突觉右肩一阵剧痛。他侧头一看,却看到一把乌黑锃亮的斧子斜斜地楔入自己的身体,一个头缠锦缎、腰束玉带的世族私兵站在身后,手里紧紧攥着斧柄。文丑惊怒之下,拔剑去砍,那人松开斧子避开。文丑趁机带着斧子朝前跑了两步,满口溢血,白净的脸上青筋绽起。
那私兵紧追过来,再度握紧斧柄,向下压去,同时喝道:“杀汝者,徐晃!”文丑觉得自己的身躯又裂开了几分,过度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的亲卫们都留在坡下警戒,没料到坡上的这些私兵骤起发难。一直到文丑发出惨呼声,他们才急忙朝坡上冲来。
徐他闪身挡在这些人面前,利剑一扫,一名亲卫的头颅高高飞起。其他人又惊又怒,正要发起围攻,那些“私兵”也赶来助阵。这些家伙的战斗力实在令人咋舌,只是几回合交锋,就完全压制住了亲卫们。小队长调集人手,准备再发起一次冲锋,这时坡顶却出现了令他们惊骇欲裂的场景:
文丑将军被那个人用斧子硬生生劈成了两半,斧子从右肩斜劈过,一直斩到左腰才停住。文丑将军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说些什么,斧子一抽,上下身子突然就这么分开了,内脏与鲜血狂泻而出。
当上半截身子轰然落地之时,文丑的脑中却突然一片清明。
假辎重队是个诱饵,是为了把他诱入胡车儿的伏击;胡车儿是诱饵,是为了让他以为延津空虚,可以放心追击真正的白马辎重队;这抛得漫山遍野的辎重是诱饵,是为了让世族私兵尽情劫掠,把水搅浑,张辽和关羽好趁乱突袭;张辽和关羽仍旧还是诱饵,是为了遮掩徐晃易服接近文丑。
这么说来,一开始得到的胡车儿伏击消息,很可能就是郭嘉故意散布的。他巧妙地利用了袁军高层的心理,诱使他们把世族私兵当炮灰带在身边。这些私兵来源复杂,彼此不熟悉,成为了文丑致命的软肋。当他们在田野为了劫掠而散成一团时,徐晃轻而易举就混了进来。
可是,这真是郭嘉一个人的手笔吗?
这种把人不露痕迹地哄入圈套,惊觉时却为时已晚的绵绵手法,真的是郭嘉所为吗?这种毫不犹豫地舍弃胡车儿以及一万多白马城百姓的冷酷,真的是郭嘉施计吗?
这个疑问文丑已经无法思考,他眼前的世界从彩色变成黑白,然后变成彻底的黑暗。从不离身的算筹哗地散落在泥地上,满是血污。
徐晃看了眼徐他,从怀里把那卷尖利的竹简扔还给他,淡淡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当初徐他逃入文丑的队伍之前,故意将这竹简扔在地上,被徐晃捡起来看了其中留言。徐晃虽不知这些字是何人所写,但他注意到了文中的暗号——那是只有曹氏高层才会知道的约记——知道徐他会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帮忙。
美中不足的是,这份竹简在格斗中被削掉了两片,滚落到草丛里找不到了,导致留言残缺不全。不过徐晃倒没有过于纠结,对他来说,如何在奇袭中干掉文丑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的结局证明,这份竹简的留言果然值得信赖,徐他确实是被刻意安排的内奸。
“大概是靖安曹的手笔吧?”
徐晃一边想着,一边俯下身子,一手揪住文丑的头发,一手拔出匕首,干净利落地将他的头割下来,高高举起,向着浴血搏杀的张辽和关羽大吼起来:
“文丑,授首!文丑,授首!文丑,授首!”
延津在一瞬间,为之凝固。
※※※
袁绍军的军正司很清闲,他们名义上是维持军中纪律的司曹,但实际上职责只有两个:一、把上头想抓的人关进监狱;二、别让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简易的监牢。监牢不用太舒服,但选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时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过。每隔五柱,还要用一块木板横拦。这样的一个监牢,就算是传说中的吕布或者典韦,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来。
但现在的情况有点不一样。袁绍军如今据有白马城,城内的东西虽然都被曹军搬空了,但还剩下许多空荡荡的屋子。军正司手里只有一个犯人,实在懒得专门为他修建一所监牢,就随便挑了一间空房子,把他关了进去。
讽刺的是,这一间房子,恰好是前几天刘平和魏文被刘延拘押的地方。他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好在逢纪对他的汉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惮,没有折辱太甚。刘平在屋内可以自由活动,手脚都没被缚住。不过屋子外头的卫兵却比平常多了两倍,由一名曲长总摄全场。
这一天到了午夜换岗的时候,一批新的卫兵走过来换岗。他们与守卫验过信符,交换了位置,还与他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听的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很快空气中弥漫起一种轻微的不安。曲长走过来,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来的卫兵说,他们听守城卫戍的兄弟们说,从下午开始,城外不断有落单逃回来的士兵出现,督战队正忙着到处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属于文丑将军的部属。有一则传闻说,文丑将军在延津的冲突中丧生,全军崩溃;还有一则传闻说曹军的主力击溃了文丑,正高速朝着白马城冲来。
“你们是军正司的人,应当杜谣,而不是传谣。”曲长训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们不许再瞎说这些东西。可他转过身去,神情变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得比士兵要详细。袁军确实在延津吃了大亏,文丑将军阵亡,不过他死以后玄德公接过指挥权,带着剩余部队正在返回白马,曹军并没有追击。
他甚至还知道一点内幕,这次失利,与屋子里的那个人有点关系,但到底怎么回事,就不是他这级别所能获知的了。
这个答案,甚至连逢纪都不知道。
他此时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马城的府衙内,他的主君袁绍高居上位,手里把玩着一个青铜酒爵。逢纪的同僚以及政敌们站在两侧,他们极力收敛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但内心一目了然。
“就是说,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文丑的圈套?”袁绍忽然问道。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臣举措失当,难辞其咎,愿一死以谢三军。”
逢纪回答,把额头贴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说颜良的死还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话,那么文丑的战败,完全是谋略上的一败涂地。胡车儿的弃子、张辽关羽的虚张声势、白马辎重的溃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环扣着一环,像一只逐渐扼紧的大手,生生掐死了这位勇将——对此逢纪竟全无察觉,乖乖驱使着文丑进了圈套。
“自尽倒不必,不过元图啊,平日里你算无遗策,怎么这次就没看穿曹氏的计策呢?”袁绍的声音有些迷惑不解。从战报上看,逢纪在延津之战前半段的指挥非常出色,完全压制曹军,可到了后半段却大失水准,直接把文丑送上了绝路。
“臣一直侍奉大将军,久沐德风,实在是没料到曹贼无耻残暴到了这地步。胡车儿这样的新降之将,竟被如此干脆地当成弃子牺牲掉了,臣以有德度无德,是以误判。”
逢纪找了个理由,暗暗拍了袁绍一个马屁。袁绍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却一阵腹诽,这人到了现在还不忘恭维。其实逢纪心里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这种借口,但不这么说,他就必须把刘平的存在公开说出来。
他在一开始接到战报的时候,气得把案几都给踹翻了,认为这一切都是刘平那个奸险小人的错。可他转念一想,刘平错在哪里了呢?他根本没说错什么,提供的所有情报都应验了。唯一一次勉强算是失误的,是指出辎重队选择乌巢方向逃窜。结果这个提议被自己自作聪明地给否决了,反让文丑前往延津追击。
现在如果把刘平说出来,袁绍一定会追问:“既然他掌握了曹军动向,为何你不听他的?执意让文丑前往早已设好圈套的延津?”这么一问,延津这一败就不再只是个失误,而成了忠诚问题。别忘了,文丑是冀州派,而逢纪是南阳人。这一仗打胜了,怎么都好说;这一仗打败了,而且是因为逢纪不听刘平的缘故,沮授、高览等人一定会借机跳出来,指责他怀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纪的声望倒是无所谓,可万一被有心人联系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烦了……袁绍如今还没指定继承人,三个儿子里,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长子袁谭和三子袁尚,可都盯着这个位子。冀州派和颍川派拥护袁谭,站在袁尚身后的却是南阳派。如今田丰被囚、沮授被斥,颜良、文丑被杀,冀州派元气大伤,颍川派人微言轻,正是上位的大好时机,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错。
听了逢纪的解释,袁绍用三个指头捏着酒爵,有些忧虑地说:“颜良、文丑都是国家柱石,如今两战两殒,很容易挫动我军锐气啊。大军南征不易,这么下去,让我回邺城怎么去见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丰,大将军幕府中的第一谋士。他开战前极力反对南下,结果被袁绍一怒之下关入监狱。袁绍的话里没指责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他现在很不满意——袁公不怕伤亡,只怕伤名。颜良文丑死不足惜,但让袁公在田丰面前丢了面子,这就犯了大忌讳。
逢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琢磨着该如何解释。旁边站出来一人道:“恭喜袁公。”整个厅堂里的人都呆住了,这是谁在胡说八道?无数道视线扫来扫去,最后集中在一个面白长须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绍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觉地歪斜了几分,“阁下说恭喜我,不知喜从何来?”
颜良、文丑之死都与他二弟关羽有关,袁公还没腾出工夫来处置他,这家伙反倒主动跳出来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这人莫非是想求死。
刘备一脸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纪,从容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败,正是大胜之兆,岂不该恭喜将军么?”逢纪没想到出来替自己解围的,居然是刘备。这家伙是延津之战的生还者不错,可也不该说这种混账话啊……
袁绍略微挪动身体:“玄德公,愿闻其详。”刘备向袁绍一拱手,双目灼灼闪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阖。曹军奇谋百出,正暴露出他们正道势穷的窘境。穷鼠啮狸,将军不会不明白。”
袁绍歪了歪头,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伸:“穷鼠啮狸……嗯,你是说,阿瞒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所以希望借此两仗激怒我,与他早早进行决战?”
“原本曹公欲守,我军欲战。如今他一反常态,急于挑起将军怒气,将军难道品不出什么味道?”刘备循循善诱,白皙的面孔上满是诚意。
“你是说,他在别处,还有隐忧,所以官渡之战,不能拖太久?”袁绍眼睛一亮。
刘备轻轻捋髯,赞许道:“将军说的不错,曹公的隐忧,可是不少呢,所以他只能速战速决。兵法曰:攻敌之所不备,出敌之所不意,行敌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战,我军不如改急攻为缓守。寓攻于守,徐图缓进,步步为营。如此一来,曹公只能在官渡糜耗粮秣,进退两难——倘若这时四方事起……”他说到这里,眼神闪动,双臂张开,忽起合掌发出清脆的“啪”声,像是拍死一只蚊子。
袁绍还没表态,公则跳出来厉声道:“刘玄德!颜良是你兄弟关羽所杀,文丑之死,也与你脱不开干系。如今主公没拿你,你反倒说起风凉话来了!”刘备微微一笑:“你可知文丑将军为何叫我一同随军?”公则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骗杀文丑!”
刘备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双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颤抖,要哭出来一样。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收住泪水,指向逢纪:“我用心如何,元图尽知。”
刚才他替逢纪开解,如今逢纪自然不好拒绝,只得叹了口气,解释道:“此前得到消息,关羽可能在曹军阵中,所以我请玄德公随文丑将军一起行动,是为了再遇关羽,劝诱他投入我军,就算不能,也可扰乱其心。”
其实刘备是被逢纪逼着随军做人质的,倘若关羽不从,他就会被当场斩杀。如今刘备反过来利用这一点,逢纪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随声附和。
逢纪解释完以后,公则却毫不放松:“任你们百般辩解,结果还不是一样!文丑将军阵亡,你刘玄德却毫发无伤地跑回来了。”公则知道,咬住刘备,就是咬住逢纪,咬住逢纪,就是咬住南阳派的要害。
这时袁绍不悦地咳了一声,公则赶紧闭嘴。袁绍对刘备温言道:“玄德公是仁长君子,岂会害我。玄德啊,喝点蜜水,慢慢说。”刘备用衣袖擦擦眼角,接过一杯蜜水啜了两口,这才继续说道:“文丑将军遇难,实非在下所能料。不过我已与二弟有了约定。”
“哦?可是关将军要来投我?”袁绍露出一点点兴奋。
刘备摇摇头:“二弟现在北上,必被曹公所杀。所以我让他南下,与我会与汝南,同样可为将军效力。”袁绍闻言,不由得仰天大笑:“玄德公啊玄德公,无怪阿瞒这么看中你,果然有一套。”
汝南是袁氏祖地,遍地门生故吏。刘备说去汝南,用意自然是激化曹公的诸多“隐忧”之一,为袁绍创造“四方事起”之略。公则不甘心地追问道:“汝南如今被李通、满宠守得严谨,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刘备合掌笑道:“他们只能保住城池不失,外野可是山贼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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