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脸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这种事他曾听人说过,叫做“逋遗”,是一种汉代陋习。监牢里的狱卒会专门盯着那些轻犯,一旦发现他们能用钱赎罪,则说明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狱卒会在头天晚上收了赎买钱,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来,外头联络好几个泼皮,把犯人强行掳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这种做法风险极小,获利却大,在桓、灵时代曾经颇为盛行。
曹丕没想到,在邺城这个地方,居然还保留着如此陋习。此时天色刚蒙蒙亮,监狱又地处偏僻,来往行人不多,正是绑人的最好时机。这几个泼皮散成一片扇形,朝着曹丕围过来,嘴角都带着贪婪的狞笑。曹丕停下脚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压抑下去的戾气呼啦一声又翻涌上来,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朝着猎人发出沉沉的低吼。
他环顾左右,缓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檐之下。一个泼皮对这么个半大孩子没什么警惕,咧着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颈。曹丕猛然跳起来,双手奋力一扒,把那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泼皮猝不及防,高抬起手来去遮挡,曹丕趁机用脚猛踢他的下裆,泼皮惨呼一声,捂着裤裆倒在地上。
曹丕趁机迈过泼皮佝偻的身体,撒腿就跑。其他几个泼皮见势不妙,发一声喊,一起追去。这些人身高腿长,比起曹丕来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赶上去,嘴里还骂骂咧咧,说要打折这娃娃的狗腿。
包围圈越来越小,曹丕眼见要被挟住,他猝然就地一滚,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手做剑指,朝为首一人刺去。他现在的剑法,已有了王氏快剑五成火候,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窝,那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大声呻吟。
这些泼皮倒也悍勇,见到同伴倒地,不退反进,纷纷从腰间抽出大棒或木刀,朝着曹丕没鼻子带脸狠狠砸去。曹丕抵挡不住,只得转身继续奔逃。邺城对他来说是一个迷宫,他不辨方向,只得凭着直觉在小巷里七转八转。泼皮们显然比他更熟悉地形,分进合击,有好几次险些得手。曹丕慌不择路,忽觉眼前一阔,居然冲出巷口,来到一条宽阔大街上。
曹丕还未松口气,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去看,看到迎面一辆单辕马车急速朝自己冲来。那车夫看到有个人斜里冲出来,急抖缰绳想躲开,孰不知犯了驭车大忌。只听辕马一声嘶鸣,车轮在青石地面横里滑过,整架马车轰隆一声,侧翻在地。曹丕急忙躲闪,身体堪堪避过,却被倾覆的车厢压住了衣袍下摆。那车夫也被甩出车去,撞到一旁的墙壁上,一动不动。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让那些尾追而来的泼皮愣住了。能用得起马车,这车主一定身份不低,现在凑过去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究竟是继续追那孩子,还是化为鸟兽散,他们一时都拿不准主意。为首的泼皮打量了马车一番,注意到无论车厢还是辕头均无装饰,便吼道:“怕什么,出了事,有审荣老大给咱们担着,上!”
曹丕听到那边大吼,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想尽快脱身。可这时,从倾覆的车厢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曹丕大惊,定睛一看,发现这只手白皙细嫩,一看便知是属于年轻女子的。
“救,救我……”
一个少女狼狈地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面露痛楚,朝着曹丕小声呼救。曹丕瞥了她一眼,刹那间呆在了原地。这少女的眉眼,竟与伏寿有几分相似,翘鼻丰唇,双眸美得惊人,缺少的只是后者的沧桑成熟,更多的是青涩的纯净。
泼皮们叫嚷着冲了过来。曹丕如梦初醒,知道这不是发花痴的时候。他低下头,想继续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却紧紧抓着他,似乎在抓着自己最可信赖的人。曹丕想甩开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怜的眼神,总在脑海里和伏寿的样子重叠起来,让他心中为之一软。
就这么一耽搁,泼皮们已经杀到身旁。他们恼火曹丕的不老实,恶狠狠地对他拳打脚踢。曹丕为了避免受伤,只得把身体蜷缩起来,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毒打。他身体扑倒,恰好挡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把她保护在怀里。少女面色绯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曹丕却是满目赤火,心中郁闷不已。
泼皮们打了一阵,要把曹丕扯起来带走。却见先前倒垢车夫爬了起来,他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孔,年纪在二十五六岁。
“原来是谁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泼皮们哄笑起来。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驾着马车要离开邺城,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夫闻言大怒,疾步扑过来挥拳就打。这人别看行事鲁莽,手底的功夫却是不弱,出手狠辣无比,毫无花哨,拳拳都是打击对手要害。没几个回合,那七八个泼皮都被打倒在地,捂着下阴或者眼睛呻吟。
车夫抓住曹丕肩膀,粗鲁地将他拽开,飞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从车厢里拽出来,上下检查一番,用手比画了几下,少女红着脸,一指曹丕:“多亏了这位义士挡住那些坏人……”
车夫冷哼一声,似乎对曹丕的行为不以为然。曹丕这才发现,原来这车夫是个哑巴。不过他对这一对男女没兴趣,也不想辩解,自顾站起身来,扯断下摆,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街道两旁突然出现了几十名士兵,个个腰挎短刀,头裹黑巾。这是袁氏在邺城最精锐的卫队。他们神情严肃,呼啦一下把倾覆的马车团团围住,登时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丕有点糊涂,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书童,即便是被泼皮“逋遗”,也不至于惊动这种级别的卫队。那车夫把少女抱在怀里,狠狠“呸”了一声,怒目以对。曹丕这才恍然大悟,这卫队原来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
一名校尉模样的人走进圈子,略扫了一眼现场,阴沉着脸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十几名士兵出列,把那几个泼皮以及曹丕从地上拽起来,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卫士长手指轻晃,示意把他们都带走。这时少女忽然站出来,对校尉大声道:“这人跟他们不是一路,刚才还舍身救我,不是坏人。”
校尉眉头一皱,对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女很是无奈。少女昂起下巴,显得很坚决,他只得低声吩咐了一句,架着曹丕两只胳膊的士兵稍微松了松手,让他感觉好受些,但还是被紧押着不放。
这时候街上已陆续有了些行人,看到这一番景象,都远远看着,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工夫,一辆新的马车从街道一头开过来,停在众人身前。校尉比了个手势,请少女登车。让曹丕惊讶的是,那个车夫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
少女进到车厢以后,脸在小格窗棂里一闪而过,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气质和伏寿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几丝忧郁。曹丕望着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马车很快离开,可是校尉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曹丕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那些泼皮试图“逋遗”的事情和盘托出。校尉点点头,看来对这种陋习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么?”曹丕问。现在事情很明显了,他跟那辆马车上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校尉却伸手拦住了他,摇摇头,眼神射出两道既讽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早该想到,能够惊动这种级别的卫队,那女人想必是邺城哪个大族的亲眷。她闹出这种淫奔的丑闻,家族肯定会设法掩盖,目击者肯定会被灭口。
曹丕手脚冰凉,周围都是精锐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来,他大概就会被带去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处死,尸体扔到什么沟渠里慢慢腐烂。一想到这种可怖的场景,噩梦便重新复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让他汗如雨下,几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这孩子的异状,但没什么表示。他接下来的工作,是把倾覆的马车推开,所有的目击者都带走杀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无辜,有没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只要这件事不被泄露出去,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扑倒,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穿青袍的儒生轻轻把左脚放下,一脸厌恶。曹丕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屁股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鞋印。他强忍着臀部的剧痛,茫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儒生——这人他从来没见过。那儒生伸出手来,“啪”地给了他一耳光,狠狠骂道:“狗奴才,你还敢出现!”曹丕被这一巴掌打出火气来了,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儒生的腰,两个人纠缠成了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校尉以及他的卫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这孩子一顿,这样的行为,需不需要阻止?谁也不知道。
两人正扭打得热闹,儒生借着缠斗的姿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二公子,继续打,而且要哭,越大声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间,可他毕竟聪明,立马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他哭得丑态百出,鼻涕眼泪滚滚而落,俨然一个被小伙伴欺负的顽童。
校尉啼笑皆非,觉得这有点不像话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开。不料儒生更来劲了,一边狠狠踢打曹丕,一边痛骂,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这时另外一个儒生装扮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指那儒生鼻子就骂:
“好你个司马懿,为何打我的书童?”
那叫司马懿的儒生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主贱仆蠢;主愚仆愚。他做了什么好事,你会不知?看来书抄得还不够多啊。”周围有人认出来了,知道昨天这个弘农的刘和与河内的司马懿打了一架,结果输了,还被罚抄了一本《庄子》。看来这两个人结下冤家,今天又在街头斗了起来。
刘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来,厉声喝道:“你太跋扈了,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去叫辛先生、审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请来,也没用。”司马懿毫不客气地反击,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声震天,刘平一把拽过他来,躲过这一脚。三个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动声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范围。
校尉不认识刘平,但他认识司马懿,知道这是最近邺城风头最劲的一个读书人,连审配都啧啧称赞。现在他们三个打得斯文扫地,半点仪态都不顾了。忽然右边街角传来几声喧哗,柳毅、卢毓等人也纷纷从馆驿赶过来,看到“刘和”跟司马懿这一对冤家又打了起来,又惊又怒,还带着几分兴奋,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阵。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肃杀的气氛,却被搞得如同花朝节一般喜庆。
校尉无奈地发现,这一场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势里,他已不可能将所有目击者悄无声息地带走。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从校尉身后传来。校尉一回头,心里暗暗叫苦,原来来的人是审荣。他虽然只是一介儒生,却有个权势滔天的叔叔审配,在邺城无论是谁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审公子,这里有人斗殴。”校尉当然不可能去提马车的事,只得避实就虚地描述了一下。审荣看到斗殴的双方是司马懿和“刘和”,神情微微一滞,低声对校尉道:“当街斗殴,有辱斯文,快把他们拉来吧。”校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别的选择,便下令让卫兵们拉架。
几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冲过去,这才把司马懿与刘平、曹丕拽开。刘平趁着混乱的当儿,扯着曹丕钻到柳毅、卢毓那一伙儒生的队伍里去。卫兵们现在若是还想动手抓人,必须得先突破这一群气势汹汹的天之骄子不可。
另外一边的司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审荣面前,深鞠一躬道:“审公子,现丑了。”审荣的脸似笑非笑:“仲达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见识呢?”
“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点亏,是不知道尊重为何。”司马懿晃动着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审荣道:“下次何必弄污仲达的手,跟我叔叔说一声,有他们的苦头吃。”
这时候,在他们身旁,那几个被拘押的泼皮忽然大声鼓噪起来。为首的挺直了脖子对审荣喊道:“审公子,你得为小的们做主啊。我们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围的泼皮也是一片求饶声,喊成一片。
审荣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识到这里似乎别有隐情,急忙喝令卫兵让他们住嘴。可一时之间,这么多张嘴哪里堵得住。司马懿眯起眼睛,对审荣道:“审公子,借你的宝器一用。”审荣还没答话,司马懿欺近他的身子,“锵”一声把他佩带的长剑抽了出来。审荣大惊:“你要干什么?”司马懿笑了笑,提着剑走到那几个泼皮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道:
“当街闹事,妖言惑众,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说到这里,司马懿的双眸突然暴射出两道寒光,手里长剑猛地刺出,把为首的泼皮刺了一个对穿。整条街霎时安静下来。大家开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态,却没想到几句话没说完,居然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司马懿握紧剑柄,轻轻一旋,泼皮的面部剧烈抽搐,口中发出嗬嗬的呻吟。然后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把剑从泼皮的胸膛抽出来,动作很慢,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珍品。鲜血顺着慢慢抽离的剑刃涌出来,腥味弥漫四周。
接下来,司马懿手里的长剑不停,连续刺了七次,七个泼皮一声不吭地被刺死。司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干净剑刃,双手奉还给审荣。审荣脸色略有发白,接过长剑,嗫嚅道:“仲达……你,你做得不错。”审荣知道这是司马懿在帮自己灭口,可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水,想要呕吐。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有些人不吃点亏,根本不知尊重为何。”司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只蚂蚁。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经沙场,可也没见过杀人杀得如此举重若轻,谈笑间即斩杀七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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