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司马懿忽然脑袋微侧,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他脖子飞速转到另外一边,发现远处有一队士兵在快速接近,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他松开曹丕的头发,拍拍他的肩膀道:“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抬起了右臂,直指天空。
曹丕迷惑不解地望向司马懿。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熟悉的破空之声刺入曹丕的耳膜,然后血花四溅。司马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胸口多了一支乌黑的弩箭。
“啊啊啊……”曹丕逐渐被淡忘的噩梦一瞬间被激活了,他惊恐地大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头疼欲裂。这射向司马懿的一箭,击溃了他苦心堆垒的心防之堤,愧疚、激动、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恐惧以及宛城秘辛带给的震惊一股脑儿涌入心中,撕扯着他的神智。
这时候,又有数支弩箭擦着曹丕的头皮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几名卫士的咽喉上。恰好在这时候,那一队士兵抵达了现场,他们立刻判断出来,那些弩箭是从那群士子身后发出来的。
卢毓、柳毅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变惊呆了,傻傻站在原地没动。一直到那队士兵抽出刀扑过来,才声嘶力竭地对同伴喊道:“快!快离开邺城!”
邺城卫前的混乱,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
甄俨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一样,他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还带着馨香的气味。
甄俨没想到,貂蝉会去而复返。两个人本来只是闲谈了一个多时辰,然后也不知怎么回事,谈着谈着就滚到了这间偏僻柴房的干草堆上。甄俨隐忍已久的欲望终于彻底爆发,他气喘吁吁地把貂蝉扑倒在地,拉扯着她的衣服。貂蝉欲迎还拒,双臂试图推拒着甄俨,换来的却是更为粗暴的动作。貂蝉轻轻叫了一声,跌入到草堆深处,随即被男人的身躯死死压住。
接下来的事情,甄俨怎么努力都想不清细节了。他只觉得貂蝉就像是一团海中的旋涡,把他这个溺水者拼命扯向海底,让他的脑中一片混沌。那是一种极混乱却又极畅快的体验,恍如羽化登仙一般。
等到甄俨恢复清醒以后,他发现貂蝉已经离开了,旁边的草堆被压成一个曼妙的人形。他理解地笑了笑,毕竟她是那名书生的侍妾,跟邺城的将军偷情,这种事是绝不能公开的。
甄俨依依不舍地抓起一把干草,放在鼻下闻了闻,想把貂蝉肌肤的香气记下来。他穿好衣服,觉得双腿有点软,要努力一下才站得住。他依稀记得,大概在她的身体里喷射了四次,以前可从来没试过如此疯狂。这女人的身体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魅力,他之前积累的压力全都释放一空,整个人精神焕发。
他走出柴房,回到袁府前面,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以前这里都是满布卫兵,每一个位置他都记得很清楚。可现在却空无一人。甄俨有些心惊,他围着袁府转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一名部下守在正门的旁边。
“人都跑哪里去了?”甄俨一边束好腰带,一边气急败坏地问。
部下一愣:“不是您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去邺城卫那里集合平乱吗?”
“什么?邺城卫?平乱?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甄俨有点急了。
“刚才貂蝉姑娘……不是……呃……”部属有点尴尬地比了个手势,“……不是跟您去了那边么?然后她出来,说您有点累要休息一下,给了我们一个腰牌,让我们去那边集合平乱。”
甄俨一摸腰间挂钩,果然空荡荡的,校尉用腰牌被貂蝉给取走了。他揪住部下的衣领怒吼道:“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的话给骗了!”
“还不是因为您才跟人家……”部下还想辩解,但看到甄俨气急败坏的表情,知趣地把嘴闭上了。
甄俨松开部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尽快把他们调回来。邺城卫是审配的势力范围,他们这支队伍却是归田丰管的,两边本来就有抵牾,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惹出大乱子。他心急火燎地转过身去,打算赶到邺城卫去解释一下。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袁府,眉头一皱。
审配拿起案几上的几封文书,细细地读起来。他手边摊着一张地图,不时低头查阅一下。这是来自于官渡的最新战报,经过此前的一系列试探,现在袁、曹二军正式开始了以官渡为界的对峙。袁绍的弓手不断给曹军造成大麻烦,曹军也针锋相对地使用了霹雳车。不过总体来说,袁军占优势。
“前线局势还算不错,为何主公这么急着让许攸南下呢……”审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许攸和他同属南阳派系,但这个人利欲熏心,不为审配所喜。此前许攸因为触怒袁绍而被软禁,现在袁绍回心转意,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袁绍真的会请教许攸什么计策。袁绍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谋士和计策。他仔细研读这些战报,希望能看出端倪。
“哗啦”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审荣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连声道:“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审配眉头一皱,他不喜欢思考的时候被打扰。他一捋胡髯:“荣儿,要镇之以静,邺城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这等惊慌。”
“仲达……仲达被射杀了!”
饶是以审配的沉静,手腕也是一颤。他起身急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审荣结结巴巴,把刚才在邺城卫前发生的混乱说了一遍。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审配反复问了几遍,才大概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背起手来,问现在局势如何。审荣回答说现在混乱在逐渐扩大,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带着大批家奴满城乱跑,整个邺城都乱套了。因为缺乏统一调度,军队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叔父!这明显就是那些外州人的阴谋,射死仲达的也是他们!您可得做出决断啊!”审荣激动地嚷道。
“不要吵!”审配严厉地喝止了他,“辛佐治呢?他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辛毗也跑进屋来。他显然也得到了邺城大乱的消息,连衣袍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了。
“佐治,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图谋造反,你竟丝毫没觉察么?”审配劈头就毫不客气地问道。辛毗嘴唇颤动,气得说不出来话。审配这头一句话,就把责任砸到了他的头上,这太不公平了。
那些士子对邺城不满,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审配搞的地域歧视。现在乱子出来,却要他来背这个黑锅,辛毗心中不满,可想而知。
“我认为他们还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辛毗试图辩解,“这么干,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可事实就是如此。”审配一拍案几,“连司马仲达都被他们射死了,还有什么不敢干?!”一听说司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抽一口凉气,心想今天这可绝没法善了了。
审荣忽然想到什么,他“啊”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件东西来,双手递给叔父:“仲达前一日给了我样东西,说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个呈递给您。”审配眉头一皱,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书四字:解甲归田。
审配握着这纸条看了看,仰天叹道:“司马仲达,果然是大才之人,竟连天地都不容他。”
审荣和辛毗不明就里,问他纸条上说的什么。审配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辛毗一个问题:“那些学子的家奴最多夹带刀剑,这弓弩乃是军中重器,他们怎么会有?”
对于这个问题,辛毗答不出来。
※※※
审配转过去又问审荣:“第一批赶到邺城卫的部队,是哪一部分?”审荣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审配又问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担任守护么?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邺城卫去呢?”
“这……”审荣摇摇头,一脸茫然。
审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指头轻轻虚空一点:“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呐。”
田元皓?田丰?那个已经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家伙?听到这名字,屋子里的其他两个人俱是一愣。审配抖了抖手中的纸条,惋惜不已:“只有仲达是个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转身,拿起大印,神情严峻道:“传我的命令,城内城外诸军立即入城,直入监牢。附近无论有谁,一律杀无赦!”
审荣一惊:“不至于吧?连甄校尉的部队也要杀?”
审配沉着脸道:“岂止甄校尉,城内所有与田丰有关系的将领,都要给我拿下。你仔细想想,强弩究竟从何而来?甄俨的部队为何突然跑去监狱附近?那些士子为何突然鼓噪?这一切表面上皆无联系,可凑到一起,你们还看不出端倪吗?解甲归田,解甲归田。他们的目的,根本是为了田元皓啊!”
审荣急忙领命离去。审配负手而立,表情却看不出欣喜或愤怒,只是喃喃说道:
“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难免会豢养一些死士。我知道,这些人一直在寻找时机,救出他们效忠的主子。”
辛毗闻言,脸色如灰。田丰在河北经营这么久,跟他有关系的将领何止几人十几人。审配这道命令一下,邺城可要着实乱上一阵了。他看得出来,审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个阴谋里来,他只是借机削弱南阳一系的力量罢了。
“南阳和冀州虽然是死敌,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审配现在下这么重的手,莫非是前线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如此急切。”
想到这里,辛毗的视线越过审配,看到他身后扔着的那几份战情文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邺城在这一天陷入了一场大混乱。开始时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带着他们的仆役与邺城卫爆发了冲突,然后袁府卫队莫名其妙地被卷了进去,紧接着几支城防部队也加入到混战中来。甚至许多在城里的平民与即将被驱逐的流民也趁机啸聚游走,到处抢劫放火。邺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得不紧闭府门,静等着军队平乱。可他们完全不知道哪边才是军队,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样服饰的袁军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在今天的邺城被无数人问了无数次,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几个人,现在的处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在邺城卫前与甄俨的部队打了一场仗,前者虽然战斗力不足,人数上却有优势。不过这个优势在邺城卫和附近几支巡逻部队赶到以后便消失了。柳毅和卢毓见状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齐冲破甄俨部队的阻挡,朝着城南的大门跑去。
卢毓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邺城卫前的空地,司马懿和那几具亲卫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书童傻呆呆地瘫坐原地,抱着脑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过去把那书童救走,可这时柳毅跑到他身边大吼道:“老卢,还愣着干吗?敌人又冲过来了!”卢毓只得收敛心神,朝前跑去。
“毕竟只是一个书童,等见到刘和,跟他道个歉,再赔他几个便是。”卢毓心想,他忽然心念电转,“莫非那一箭,是刘和所发?”
时间已不容他多做考虑,远处街巷又有一支袁军部队杀来。奇怪的是,这支军团根本不加分辨敌我,无论是甄俨部属还是士子都照砍不误。那些之前来救援的巡街守军和邺城卫被迫奋起反击,反而给士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一时间喊杀四起,局势变得无比混乱。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马懿尸体忽然蠕动了一下。除了痛苦万分的曹丕,没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曹丕慢慢把捂头的手放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马懿。司马懿的右臂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抓住钉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来。
曹丕看到这弩箭的尖头已经被取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钝的木头,而弩箭射入司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侧和腋窝的位置。在那里,司马懿裹着几层丝绸和一片牛皮甲。丝绸是为了挂住弩箭,不让它弹开;牛皮甲是用来减缓射力的冲击。曹丕精通射艺,知道即便如此防护,弩箭对人体的冲击力也相当大,搞不好连肋骨都能撞断。
司马懿试着直起身体来,可失败了,那种剧痛至今仍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曹丕连忙把他搀扶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司马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射得还真疼啊,这是报复!”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刘平一定是事先准备好了弩箭,在司马懿故意挑动两边矛盾之后,射杀司马懿,将矛盾彻底引爆——按照司马懿最初的构想,非冀州士子与审配之间的矛盾要经过一个酝酿的过程,然后从容挑拨,从中渔利。可曹丕被捕打乱了这一切部署,司马懿仓促之间,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制造混乱,这手法固然有效,后遗症也是极大的,他们没有余裕时间准备撤离,现在必须冒险穿过整个危险的邺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马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规划出如此缜密的计划,这实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惊的,是他这股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的狠劲儿。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设计不出让自己当胸中一箭这么惨烈的计策吧。
曹丕搀着司马懿,一步步慢慢爬离街面。一大群人在舍生忘死地拼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悄悄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挪到了一处弯角的屋檐下,司马懿靠在墙壁,脸色惨白,额头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见这一箭虽没要他的命,可带来的伤害着实不小。
“对不起……”曹丕惭愧地低下头。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司马懿也不必采用这种法子。司马懿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禀明父亲,把你征辟去当幕僚。”
在曹丕看来,司马懿和皇帝虽然关系不错,但毕竟曹操如今才是实权在握。以司马懿的年纪,如果进了司空幕府,前途将无可限量。说到底,司马懿是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无论是恩情还是人情,这样的人都该被曹氏所用。
听到曹丕这么说,司马懿撇了撇嘴:“这种便宜话,等到活着出去再说吧。”
他们环顾四周,厮杀仍旧在持续,而且有隐然扩大的趋势。邺城卫和监牢的门前尸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