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对汉室诚意笃信不疑——天子都来了,你还不信么——然后再设计谋,无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胆大包天,怎么敢驱使天子做事?难道曹阿瞒不怕被世人唾骂吗?”袁绍问。
刘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马雄壮,许都胜算十中无一。为了得胜,曹司空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胜,纵然是驱使天子当细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到这里,讽刺地说,“更何况我的身份是汉室的绣衣使者,纵然死了,曹操那边宣称天子暴毙,另立一个也就是了。”
袁绍面色一红,想起当初刘协即位他极力反对,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刘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宽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没想到,逢纪动了杀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让我趁机切断了来自曹营的束缚——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抛出了一些含糊线索与暗示,却不肯再细说。
靠着这些暗示,袁绍、蜚先生会自行联想:曹丕实是曹营派来监视刘平的人,所以刘平开始的行事都是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马逃难之后,曹丕与刘平失散,后者斩断了束缚,这才折返到袁营,打算真正为汉室谋求些利益——这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可以解释一切疑点。
至于邺城之乱,审配就算不会隐瞒,也会在叙述上文过饰非,所以刘平不担心袁绍会联想到那边去。司马懿的补白之法,真是屡试不爽。
袁绍果然长舒一口气:“陛下龙运隆兴,实乃社稷之幸。战场凶险,绍请陛下尽快移跸邺城,静候佳音。”
袁绍这个提议,在刘平的预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后,最稳妥的方式是摆在后方,装点门面,这种手法与曹氏并无二致。可以说,从刘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后,他就再无自由可言。
除非……刘平笑着摆了摆手:“还不急于这一时。”
袁绍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还有什么事?”
“还记得我之前提议的乌巢之策么?”刘平侃侃而谈,“曹氏势弱,不利久战。郭嘉这才定下乌巢之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我们只消将计就计,便可把曹操诱出巢穴,一举歼之。”
袁绍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说道:“陛下脱离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会猜到您来微臣营中,和盘托出乌巢之计。阿瞒那么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计,又怎么会继续冒险施行呢?”
刘平面色如常,手指却隐晦而兴奋地敲击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种种铺垫,就是为了让袁绍问出这句话来。而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袁绍和曹操的命运。
“曹司空别无选择,他必须前去袭击乌巢。”刘平斩钉截铁地说。
“哦?”袁绍眉毛一挑,蜚先生却“啊”了一声,已然想到答案。
刘平身体前倾,平静地直视着袁绍的双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乌巢出现,他又怎么会不亲自去接驾回宫呢?”
袁绍跪在地上,内心剧震。
他明白,皇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筹码,生死攸关。曹操若知道天子在乌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弄回来。
这就好比你将金子锁在柜中,贼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别家;你若将金子置于墙头,贼人纵然知道墙下有打手埋伏,也会怀着侥幸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运气。
以皇帝做诱饵,在乌巢击破曹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构想太过大胆,可这个结局,对袁绍来说实在是太完美了,可谓名利双收。他抬起头,眼中已流露出兴奋神色,唇边的两撇胡须悄然翘了起来。
蜚先生却在这时截口道:“可又怎么让曹操知道陛下在乌巢呢?”
刘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与郭嘉为敌,怎么不针锋相对呢?郭嘉派我进入袁营为间,你们如法炮制,找一人进入曹营诈降劝诱,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瞒住他们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选?”蜚先生反问。
刘平拿起酒杯,五个指头灵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绍大军掌握在手中一样。他缓缓开口:
“许攸许子远,非此人不能当此重任。”
※※※
自从刘平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待遇和从前天差地别。袁绍为天子准备了一处隐秘而舒适的院落,大量的瓜果酒肉金银器具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俨然一处天子行宫。
唯一的不便,是刘平再也不能随意离开院落。袁绍专门调遣了淳于琼的部队负责卫戍工作,既防人进,也防人出。对于这一点,刘平早已有了觉悟。
此时陪侍在天子旁边的,除了蜚先生以外,还有许攸和淳于琼两个人。许攸和蜚先生是为了与天子商讨乌巢之战而来,不过淳于琼是顶着宿卫的名义硬掺和进来的。
乌巢之战的大略是以天子为饵,许攸为间,迫使曹操铤而走险率主力奇袭乌巢,再聚而歼之。但兵力如何部署、言辞如何设计、时机如何把握,诸多细节都得落实。
“我不管你们怎么调派,总之老夫是要守乌巢的!”淳于琼兴奋地挥舞着大手,大叫大嚷。
“战端一开,乌巢就会变得极其凶险,四面兵锋,老将军何必去冒险呢?”刘平劝道。他话一出口,就发现蜚先生和许攸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不禁有些纳闷。
他还没问怎么回事,淳于琼双目放光,几乎要跳起来:“说得太好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无聊死了,正需要点混乱给自己刮刮闲毛!”
刘平这才明白另外两个人眼神的含义。这个淳于琼根本就是个战争狂人,他根本不在乎胜败,他要的只是战斗本身,仿佛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刘平那么劝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刘平忽然想起来,邓展当初在城外就是被他救过好几次,才算死里逃生。不知他为何对一个曹营偏将如此上心。
“好吧,那你就跟我待在乌巢城里。”刘平点头。他看了一眼其他两人,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淳于琼名义上归属颍川一派,实则是个特立独行的临淄人。看守乌巢这个角色,既难抢到战功,风险还大,搞不好要跟数倍的敌人作战,是个鸡肋般的位置,既然淳于琼主动请缨,大家也就乐见其成。
※※※
淳于琼拿到了自己喜欢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院落。
寒暄几句以后,刘平对许攸叹道:“朕这次举荐许卿,是因为卿与曹操有旧。但细细一想,这一举实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曹营谋士众多,郭嘉狡黠,万一识破——卿可就危险了。”
许攸摸了摸尖尖的下巴,朗声道:“为汉室尽忠,乃是臣子本分。再者说,我身秉大义,郭嘉又岂是我的对手?”他的笑声尖细,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蜚先生的独眼闪过一丝光芒,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刘平拍腿赞道:“说得好!难怪袁将军放着诸多谋臣不用,反而两次急信把卿从邺城召来,果然只有借重卿之高才才能抗衡郭嘉。”许攸听到这句话,神情为之一滞,露出狐疑之色。刘平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许攸立刻咧开嘴大笑起来:“陛下所言不错。我看曹营那些策士,都是土鸡瓦狗,不足为虑。”
蜚先生敏锐地从两个人对话之间嗅到一丝古怪的味道,可他不清楚这异样从何而来。不过蜚先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他嘶哑着嗓子对许攸道:“您前往曹营的理由,在下也安排好了。”
“哦?说来听听。”许攸好奇地问。
许攸要扮演的角色,是从袁绍营中叛逃之人。他为何弃强从弱,必须得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人必生疑。蜚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搁在许攸身前:“这是东山截获的一封官渡送往许都的催粮文书。”
许攸打开看了一眼,啧啧叹道:“都说曹阿瞒这几年屯田有方,攒了不少家底,想不到官渡一战米缸就快见底了。”
蜚先生道:“您拿着这封书信去见主公,献上分兵袭许之计。而公则趁机进了谗言,说您与曹操有旧,此举是明帮河北暗助曹氏。主公大怒,将您在邺城的家人寻了个罪名收监,还要把您投入监牢。您走投无路,只得南下官渡投曹。”
许攸听到这个安排,大笑起来:“好,好,这个设计好,果然是只有我河北幕府才有的特色。曹操听了,一定不会起疑。”
公则是颍川一派,许攸却是南阳巨头,两者互相陷害使坏,实在是袁营最平常不过的风景。蜚先生编造的这个理由,任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刘平甚至怀疑,公则可能真的有这么个打算,只不过真戏假作而已。
刘平心里又是一转,不由得佩服起蜚先生来。这个理由不光是为了瞒过曹公,也暗暗含了一层牵制许攸之意——为了让靖安曹笃信不疑,许攸在邺城的妻儿会被假意收押。若许攸顺利完成任务,妻儿原样放回;若许攸有什么二心,这假戏就会真作。这个许攸叛逃的理由,反而成了他无法叛逃的原因。
刘平看向许攸,他却似乎没看出这一层意思来,高高兴兴地挥舞着右手道:“既然曹公粮荒,那么我此去曹营,正好以粮草入手,趁机攻心,让他来乌巢就粮。”说到这里,许攸的三角眼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蜚先生身上,指头一点:“不过你们可不要自作聪明,先把乌巢粮草运走。那里积屯咱们全军大半粮草,对曹军可是个大大的刺激。你们转移了粮草,剩个空壳,曹公说不定就不来了。”
许攸的话不太好听,但蜚先生只能点头称是。许攸在袁营的地位,算起来比公则还要高上一线,不是一个东山能压住的。
三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忽然邓展走进来,他现在算是天子禁卫,负责进出宿卫并通传等事。邓展面无表情地说道:“东山急报。”然后看向蜚先生。他是东山首脑。
蜚先生骂了一句“真不是时候”,然后向天子与许攸致歉告退:“我去处理一下急务,马上就回来。”说完他起身急匆匆地走出营帐。
这里是天子行宫,规矩很多。蜚先生的事务再急,也不能在行宫内处理,必须离开院落几步,做完事后再返回来。
等到确认蜚先生离开了院落,刘平看向许攸的眼神突然变了,他急速说道:“蜚先生随时可能回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许攸眼珠一转:“你一说主公两次急信催我,我就知道你和曹世侄是一伙的。”在邺城时,曹丕冒充前线使者去见许攸,结果被真的使者撞破。刘平故意透露出这个细节,蜚先生茫然不知,许攸却是一听就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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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汉室真的和曹阿瞒联手了,你们把邺城可折腾得够可以。”许攸感慨。他离开的时候,邺城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朕在邺城本欲去拜访先生,可惜未能成行。朕听曹丕说您有投曹之意,所以这次举荐您前往曹营为间,其实是顺水推舟,满足先生这个心愿——曹公如今正是最艰苦的时候,你这一去,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啊,前途无量。”
刘平怕蜚先生回来就无法说话,所以省掉了试探和寒暄,直截了当进入正题。他知道许攸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索性干脆挑明价码,更省力气,语气上也变得咄咄逼人。许攸眯起眼睛,他确实有假投变真投的意思,可刘平这么开诚布公地说话,他可有点不太习惯。
“这个时候投曹,对我来说,好处确实会是最大。”许攸点头承认,可又疑道,“陛下如此积极推动此事,却又要为汉室争得什么利益?”
“朕送你这个前程,只要你帮朕一件事。”
“哦?”
刘平伸出一根指头:“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许邵的《月旦评》。”
许攸一副“早预料到了”的神情:“若是要这样东西,陛下您开的价码,可不太够呢。”
“在曹氏的前途不算么?”
“那是曹公的出价。从汉室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三公之位。”
“嗤……”许攸不屑一顾,“桓帝那会儿,三公还能卖个几千说万钱,如今可不值钱了。”
刘平没时间转弯抹角,他促声道:“许先生,你要知道。这《月旦评》无论是在袁绍手中还是曹操手中,无非是博得几句褒奖。若是给朕,不出数年,你那三公之位便会是实至名归。”
许攸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承诺,几乎相当于是宣战曹氏、汉室重兴的宣言。
“这……这有些荒谬吧?”
“朕若龟缩在许都说这样的话,或许只是大言;如今朕却亲身犯险,白龙鱼服,置身此间。卿以为朕之决心如何?”
面对天子展现出的惊人决心,许攸沉默了。天子的意思很明白,这笔《月旦评》的买卖,献与袁曹,算是交易;交给汉室,却是投资。前者稳妥,所得有限;后者风险颇大,收益却可能是几十倍。
许攸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天子无比坚定的目光。从古至今,确实没有一位君王像这位天子一样孤身游走于中原,汉室看来真的是豁出去了。许攸再回想起那个看似荒谬的承诺,似乎变得不那么虚无缥缈了。如果眼前真的是中兴之主,那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可就值钱了,而他要付出的,不过是一本名册而已……
“好,不过得等我顺利到了曹营再说。”许攸终于下了决心。以小博大,这值得冒险。
“子远做事果然谨慎,呵呵。朕会告诉你转交给谁,你甚至可以等尘埃落定以后,再给也不迟。”刘平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许攸,后者毫无羞愧。
这是刘平最顺畅的一次谈话,许攸这个人唯利是图,交谈反而最为方便。刘平看了眼门口,蜚先生似乎还没回来,又开口道:“你在邺城的妻儿,靖安曹的人会设法解救,你不必担心。”
“那个啊,不必了。”许攸丝毫不以为意,“那个女人是我专门养来当人质的。袁绍以为我跟她生了个孩子,就能拿他们牵制住我。其实他们不过是幌子罢了。”
刘平先是惊讶,然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毕竟是你的骨肉,你不心疼吗?”
“他日我做了三公,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许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刘平在心里不由得冷哼一声,这人唯利是图也就罢了,人品居然也恶劣到这地步。若不是有求于他,刘平真不想和这么个人虚与委蛇。
“对了,曹丕在邺城找你,是有什么事情?”刘平问。
“嘿嘿,他们家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