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食古不化,死板着古代的音律,把它当成一个有着坚硬外壳的独立体,不管词的意境、情趣如何,唱曲人都用一种腔调唱出来,这样倒是省事儿了,可是既无法展现出词本身的才情,也让歌者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为什么不打破这层外壳,让凝固的音律流动起来。音乐之美,在于灵动,千篇一律,是对音乐的扼杀。”陈恪越说越是神采飞扬道:“打破了这层外科,也解放了词人,从此情辞与音律,都不再是两个凝固体,音乐跟随着流泻奔突的情辞而流泻奔突,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而非千篇一律的重复。”
“不知道这么说,你明白么?”陈恪真是捏把汗,亘着几百年的代沟,表达起来太费力了。
他却小看了杜清霜,但凡歌唱大家,在经年累月的演唱中,必然会形成自己独特的唱腔,这也是她们与寻常歌伎区分开的地方。杜清霜作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歌者,很久以前,就遇到乐谱束缚自己的唱腔的问题,其实她已经站在门口,只要推开门,就能到达一个崭新的境界。
但如果没人提醒,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打开这扇门,只在原先的格局中委屈着。现在陈恪,将唱腔的概念,提前数百年展现在她眼前,就等于为她推开了这扇窗户。
只见杜清霜的俏脸上,一时兴奋、一时踌躇,一时又凝眉冥思,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陈恪也不说话,便与五郎一边吃着可口的点心,一边等她回过神来。
过了盏茶功夫,才听到杜清霜嘤咛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她颊生粉霞,歉意的吐下舌头……
陈恪心说,人都道这些花魁都有千张面孔,怕直到现在,才是她的真情流露吧。
第一六六章 狄青保卫战之开篇
“柳七叔平生最爱的,便是作新词、赋新声、唱新曲,亦时常困顿于曲调的束缚,深恨词不达情,不能尽舒胸臆。”整理好了思绪,杜清霜美目闪闪道:“如果柳七叔还在,定要对公子惊为天人的。”
让柳永惊为天人,这评价已经到了极致,陈恪哈哈大笑道:“我充其量只算个票友,杜行首可得带眼识人啊。”
“能说出这番破除窠臼、开天辟地之言,”杜清霜却一脸认真道:“公子便是天人。”
“我是说就天下无敌,做起来,便无能为力了。”陈恪笑道:“何况二百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依谱唱词,就连柳七公,也没有违背过。贸然改变传统的话,对杜行首是好是坏,并不好说。”
“……”杜清霜点点头,轻声道:“不要说别人,就连清霜,也对能否行得通,心里没底。”
“是。”陈恪颔首笑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忘掉这首词,当它从没出现过。”陈恪也想不到,把后人的词拿到宋朝,会引起这么多的麻烦……于他这个作者也毁誉参半,赞他的人说,他的文采不亚于柳七,骂他的人说,他连最基本的词律都不懂,还学人家填词……
然而对于杜清霜这种乐痴,有曲唱不得,乃是莫大的折磨。何况一个崭新的境界,隐约出现在眼前,你让她怎能不去尝试?
“不。”杜清霜坚定的摇头,朝陈恪深深一拜道:“恳请公子收我为徒,学习如何度曲就词。”
“嘿……”陈恪摇头大笑道:“你这可拜错庙门了,我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杜清霜摇头道:“就算学不出来,也是弟子愚笨,不干师傅的事。”
“我真教不了你。”陈恪苦笑道:“要是教得了,谁不愿意收个如花似玉的女弟子。”
“也对,我如此轻率就想拜师,”杜清霜俏脸一红,垂首道:“实在太轻佻了。”
“你别误会,没那个意思。”陈恪摆手道:“总之教不了就是教不了,你自己按这个路子琢磨琢磨,就一定比我像样。”
“……”杜清霜低头不说话,陈恪以为她放弃了,谁知过一会儿,她又抬起头,一脸坚定道:“师傅是在考验我的诚意么,弟子会让师傅看到我的决心的。”
“唉……”陈恪心中无奈道,我要是教得了你,怎么会放过这个一亲芳泽的机会呢?
大宋男人最羡慕的就是柳永,陈恪也不例外。杜清霜这样的色艺双绝、外表又冷若冰霜的花魁,正是男子最想要征服,却又不忍伤害的那种,陈恪不是假道学,只是为免弄巧成拙,才会如此谦逊。
“你也不要拜师。”陈恪想一想道:“我们就算以曲会友吧,日后有暇,共同切磋就是。”
“就依师傅的。”杜清霜见他终于松口,开心的点头道。
“不要叫师傅,我没那么老。”陈恪摇头笑道。
“那,还是叫公子吧……”
“嗯。”陈恪点点头道:“除了师傅,杜大家随便称呼。”其实他心理阴暗得很,万一建立了师徒名分,日后还有什么搞头?所以坚决不能当这个师傅。
“公子也莫要唤我大家,在你面前担当不起。”杜清霜抿口笑道:“叫一声清霜便好。”
“好的,清霜。”陈恪眯眼笑道:“我祝你早日成为一代宗室。”
“公子说笑了。”杜清霜低下头,浅浅的笑了。
~~~~~~~~~~~~~~~~~~~~~~~~~~~~~~~
杜行首对音乐的热忱,绝对超乎陈恪的想象,以她那么繁忙的演出日程,竟每隔最多一二日,便会出现在陈恪面前,向他请教有关乐理方面的知识……虽然陈恪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但杜清霜还是眼前一抹黑,需要陈恪为她指明方向。
在歌仙面前,陈恪也不是毫无所长,他有两样拿得出手,一是乐理。他告诉杜清霜,自度曲的本质,在于从旧词牌的固有旋律中,提取出用于文字的格律规范,和用于度曲的旋律走向与板式规范。这样每当新词出来,便不再套用旧有旋律,而是按照新词的声律、按照从词牌原始旋律中提取的基础旋律,单独谱写新的乐曲。
这样一来,新的乐曲只适用于特定的词,而不像最开始那样具有普适性,但会与词完美结合,达到词曲交融的境界。而掌握了度曲规律的高手,谱出来的曲子与词的结合度非常好,既可以照顾声律又可以加入词文中含有的特殊情绪,亦没有音乐伤害词义表达的问题。
这些都是经过历史检验的知识,陈恪也不怕误人子弟。有了他指明方向,杜清霜可以有的放矢,朝着正确的路子前进,不几天,便可以把《木兰辞》中的基本旋律抓出来了,但这不是难点。
难点在于,如何按照每首词的个性,度出新的特殊旋律,这就牵扯到一个唱腔的问题。有了固有的唱腔,就知道词的发音,自然可以谱出相应的旋律,然而在宋代还没唱腔的概念,陈恪必须帮助杜清霜,将其创造出来。
而唱腔的优劣,吐字是首位,必须平上,逐一考务得中正。否则无论怎样美妙的歌声,虽具绕梁,终不足取。这时候,就必须将声韵学引入,想要字正腔圆,就必须用到反切法切音,对唱字字音逐一考究,使之务得中正。
在这个几乎无人治小学的年代,陈恪几乎是宋朝最好的声韵学家了,所以杜清霜对他依赖,没有随着时间而减少,反而更大了。
两人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僵硬客套,渐渐变得熟络自然起来。
这一日,终于没有下雨,陈恪正坐在船头发呆,杜清霜又来了,献宝似的将一个汝窑瓷瓶奉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陈恪拿过来,打开一看,便看到了熟悉的黄褐色茶叶,顿时大喜道:“你竟然真炒出来了!”
“按照公子说的,杀青、揉捻、干燥,三部制茶法。”杜清霜道:“试了很多次,只这次让人满意。”
“等等,我去烧水,”陈恪从座位上跳起来道:“尝尝清霜亲手所制的茶叶。”
“还是我来吧。”杜清霜微微脸红,前后工序倒还好说,中间一道工序,是要用双手去揉的,现在却要让个男子品尝,实在是羞人。然而能以此报答对方之万一,她自是心甘情愿。说着提起一个密封的陶罐:“这是从城外青云山上取来的泉水。”
“好吧。”陈恪笑眯眯道:“那我就静等品尝了。”便大模大样的坐在胡床上,听着身后杜清霜悉悉索索、盛水烧水,他不禁笑了,生活真***美好……如果没有那恼人事情发生的话。
不幸的是,它偏偏就发生了……
~~~~~~~~~~~~~~~~~~~~~~~~~~~~~~~~
就在昨天,第二只靴子落地了,罢免狄青的提案,终于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不是具体哪个人提出的,而是中书省的集体提议,这一手很是毒辣……表明不是某个人和狄青过不去,而是大家这么说的……这很罕见,因为就算丁谓还有三个好朋友,不愿被人代表,便没法用集体的名义提议。
狄青混的得多惨?中书省里竟然没一个替他说话的……更蹊跷的是,中书省洋洋洒洒数千言,竟找不出他一条确切的罪状,全都是‘人言道’……就凭这些道听途说的证据,中书省便要皇帝罢免一位兢兢业业、完美无瑕的西府大臣,理由还是那条无耻之言——今外说纷纷,虽不足信,要当使无后忧,宁负青,无使负国家!
最后,中书省的提议是,不要让狄青再当枢密使了,授予他两镇节度使,让他到地方上去吧……
接到这份提案,官家并不意外,他让人把狄青找来,当场让他阅看这份奏章……其实皇帝的心理,已经可堪琢磨了,然而狄青的心思,依然没变。他始终是那个在东华门外,看着状元唱名,发誓要比对方更加荣耀的好汉子。
他是英雄,是热血沸腾的军人,敢勇争先、永不言弃的面涅将军!靠着自己的努力,比别人艰难百倍,才一步步走到这里,为什么要放弃?
他将奏章交给宦官,朝官家深深作揖,然后抬起头,沉声道:“臣无功而受两镇节麾,无罪而出典外藩,这不公平!”前一句的自谦,不过是欲抑先扬,百战之功,无罪罢免,我、不、服!
当狄青抬起头来,赵祯看到了他脸上的金印,兀然想起过往的一幕幕……他不禁为自己的动摇而羞愧,便柔声安抚了狄青,让他先回去:“事情便交给寡人处理,不让爱卿委屈。”
—————————–分割—————————–
今天是财神节,祝大家多多发财,大吉大利,也祝我们早日出院……今晚没了。
第一六七章 狄青保卫战之名臣风范
狄青是一名军人,纯粹的军人不懂政治,在他们的世界里,黑是黑、白是白、对是对、错是错。面对不公,他的反击直截了当把状告到了皇帝面前。
这让文彦博始料不及,他没想到狄青都当上西府大臣了,还是个官场二杆子,不知道什么叫含蓄在富有修养的文官们看来,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论斗得多凶都应该维持表面和气,把事情捅到皇帝那里,无异于把矛盾公开化,结果只能是彻底撕破面皮、不死不休了。
所以当内监传他入宫觐见时,文彦博决心坚持到底,哪怕和官家站在对立面。
连月的大雨,已经时断时续,这会儿正好不下了。但御堂中仍然阴冷潮湿,连官家都穿上了绸鞋。命给宰相赐坐后,两人默然对视许久,只听赵祯低声道:“狄青是忠臣。”对于君王来说,这一点是大前提,只有忠臣的大臣,才会得到君王的信任。
官家这样说,等于是给狄青定性了,也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狄是忠臣,赶走忠臣的,自然是奸臣,文爱卿,你不想当奸臣吧?
当然,以赵祯的修养和水平,是不会让自己的宰相,下不来台的。
然而,他没有把话说死,也给了文彦博反击的机会,只见文丞相沉默片刻后,抬头轻声道:“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大宋第一聪明人,同柞用寥寥几个字,回击了官家。
赵祯顿时哑然,你叫他如何回答?说不是,那不等于承认自己祖宗是个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说是,为什么会黄袍加身、窜周自立了么?
这就是宋朝士大夫的嚣张之处,他们敢在皇帝面前,公然把开国之君当成反面教材话语间浸透着士大夫对皇权的审视和不来”,在这些名臣士大夫们看来,赵匡胤的所作所为,无论怎样粉饰,都无法摆脱窃国篡位的恶名……别说什么是被手下强迫的,你要是真对世宗忠诚,应该以死捍卫清白!
赵祯无法为他的祖宗辩护因为所有皇帝都要求他的臣民‘忠君爱国”所以他同样无法再为狄青说什么……,早摸透皇帝心态的文彦博,相信官家一定会这样的。
说起来,他这也是兵行险招,就算拿普通人的祖宗说事儿,都是一种冒犯何况是皇帝……只是,谁让狄青这个二货,竟直接找皇帝告状,也只能陪他一起犯二了。
~~~~~~~~~~~~~~~~~~~~~~~~~~~~~~~~~~~~~~~~~~~~~~~~~~~~~~~~~~~~~~~~~~~~~~~~~
短暂的错愕后,官家紧紧盯着文彦博,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的宰相一样。更糟糕的是,他那平日里温暖和煦的目光,渐渐变得一片冰凉。
文彦博认得这种目光,十年之前自己进献张贵妃灯笼锦,事发之后,官家就是这种眼神……刹那间,他意识到大事不妙,后背刹那间被汗水浸湿。
然而,官家已经陷入了沉默,不再给他进言的机会。
但不说,是绝对不行的文彦博硬着头皮道:“请问官家,狄青的去留,该当如何定夺。
赵祯不说话,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文彦博这才想起,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自己怎么会,把这位大宋在位最长的皇帝当成病猫呢?
“臣请圣裁。”文彦博额头也布满汗水,起身深深作揖道。
这是逼官家表态了在文彦博快要崩溃的边缘,赵祯终于开口了:“卿家先回去吧……”
虽然依旧没有旨意,但总算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奏对,文彦博深深施礼:“微臣告退。”
看着文彦博的身影,消失在御堂的重重帷幔外赵祯收回了目光,面色一如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枯坐了许久赵祯才从手边的玉匣中,拿出一份密札,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论狄青,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臣欧阳修密奏”
摩挲着那奏章的封皮,赵祯长长叹口气道:“一字不差,真让欧阳修说着了。”
他身边侍立着内侍省押班胡言兑、皇城司押班石全彬,这两个是赵祯最亲信的心腹太监。前者生得胖胖的一派福相,只是细声道:“圣人息怒。”然后从暖瓶中倒出半盆温水,将面巾浸湿了,拧出来,奉到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