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所盼的,便是赶紧天亮,赶紧把这份清单摆在官家面前……可惜,做主的不是他,而是对面的老包。
“告诉左右厅二位推官,今晚一同办案、连夜突审,务必在天亮前,取得所有人的口供。”发完感慨,包拯沉声道:“除了赵宗汉外,其余人皆可用刑!”
“是。”掌书记应下,快步出去传令。
“今夜,无眠啊。”包拯长长提一口气,好像要上场的拳手一样。他看看陈恪,笑道:“仲方,你可愿意陪老夫对弈,以打发这漫漫长夜?”
“荣幸之至。”陈恪微微讶异,心说我又不是你开封府的人,干嘛不让我回家?
“好,咱们先吃饭。”包拯笑道:“别嫌老夫的吃食粗淡。”
“晚饭简单点好。”
包拯的老家人包勉,便抬了一张小饭桌进来,摆好了二米粥、煎饼和几碟小菜,煎饼旁边还有一碟酱。
“这是我老家的大酱,味重,你可能吃不惯。”包拯吩咐包勉道:“你把过年时,官家赐的那坛俾县豆瓣拿来。”
“不用了,那是我老家的酱,整天吃也没啥感觉,就换换口味吧。”陈恪笑道。
“也好。”包拯笑着点点头,教陈恪用煎饼卷着菜,蘸上酱,然后大口咬下去。这种充满了粗犷意味的吃法,哪里像在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汴京城,怕只在北方乡下才有。
陈恪却吃得大呼过瘾,倒不是煎饼蘸酱有多好吃,而是这种豪迈的感觉,让他十分舒服。
见他吃得惯,包拯便不再管他,自己也卷了煎饼,大口大嚼起来,然后呼噜呼噜喝粥,一顿饭吃得地动山摇。
不一会儿,两根煎饼、一大碗粥下肚,包拯拍拍肚皮道:“饱了!你慢慢吃。”
陈恪也吃得差不多了,端着粥,这才开口道:“龙图,你许他们用刑,不怕屈打成招?”
“将来你做了地方官就知道了。”包拯缓缓道:“什么叫泼皮无赖?嘴硬脊梁软,心黑耳朵背。任你威逼利诱、口舌费尽,也休想问出一句真话……但一打,就全招了。”说着淡淡道:“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时间太紧,估计他们只能在开封府大牢里待一夜。”
“然后呢?”
“估计就要被提到刑部大牢了。”包拯笑笑道:“老夫在这个官场上几十年,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晚,你倒能开开眼。”
“开眼?”陈恪轻声道。
“下棋,下棋。”包拯让包勉撤了餐具,把桌子一撤,便摆上棋盘。陈恪一看,竟然不是围棋,而是象棋。
“老夫不愿下围棋。”包拯解释道:“平日里算计的不够么,还得到棋盘上算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缠绵绵、淋漓不尽,端的是不痛快!”
“还是这个好,排兵布阵、直来直去,男人。”他一边摆棋一边道:“你会下吧?”
“还好。”陈恪不禁苦笑,啥时候象棋和围棋,也分男女了?
~~~~~~~~~~~~~~~~~~~~~
猜先之后,包拯开局‘当头炮’道:“他们绑架六郎的原因,似乎与当初行刺你,如出一辙。”
“他们非要说,我拿了那几十万贯。”陈恪不假思索的把‘马’跳道:“我也没办法。”
“不是老夫不相信你。”包拯提‘马’道:“而是这案子呈上去,官家也一定会问,那三十万贯,到底在不在你手里!”
“不在,他们是想钱想疯了。”陈恪出‘車’,断然道。
“不在就好,”包拯拱‘卒’道:“明年春闱,三郎必定高中,以你的能力,不出数年,就能飞黄腾达。老夫虽然侧身官场几十年,但为官太拙,也没什么能教你的。”
“龙图过谦了,”陈恪提‘車’道:“你能教我的太多太多了。”
“老夫只教你一点,那就是一个‘诚’,大宋天子宽仁,远超前代。”包拯缓缓道:“你生活奢侈点,脾气大一点,都不要紧,但官家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一个‘欺’字,一旦欺君,终生便休想再获得官家的信任。”说着叹口气道:“文相公当年只是偷偷给温成皇后送礼,便被官家打上了个‘犹多私’的烙印,直接导致他再次失去相位。你是大宋未来的希望,不能失节啊!”
“学生谨记。”陈恪知道,包拯其实还是怀疑自己,只是没有证据,这番话,半是敲打、半是劝诫,但终归是老先生的金玉良言,自己须得牢记在心,方不负他一片谆谆之心。
但是赵宗绩需要这笔钱,自己也需要这笔钱,所以只能下不为例了。
事实上,陈恪猜得虽不中亦不远。汝南王府对陈恪接连采取行动,让包拯不得不怀疑,那笔钱落在这小子手里。
可尽管他百般调查,但那死去的大龙头,心思极为缜密,做事几乎不留痕迹。加上中间经历了水灾,已经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钱落在陈恪手中。
况且包拯是惜才的,所以宁可相信他这一次,只是敲打一番罢了。
—————————————————————————————分割————————————————————————————
还有一更!求十月份保底月票啊!!!!!!
第二一四章 说客
包拯下棋,是不屑算计的,但也不会被算计到。他至刚至阳的棋路,让每一盘都要经历惨烈的厮杀,甚至能杀到只剩个光杆老将,老包大呼过瘾,下了一盘又一盘。
正下到中盘,外面包勉进来道:“王学士来了。”
“有请。”包拯把手里的棋子搁下,对陈恪道:“等我回来。”说完便转到前面去了。他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中间用帘子隔开,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却能透过帘缝看到外面。
至于听清外间的声音,更不在话下。陈恪突然明白了老包说今夜无眠,其实不是指审讯,而是指上门的说客……原来老包非要留下自己,是需要个见证啊。
那我就好好见证吧,陈恪立在帘子后面,见自己正对着王素的脸。王素今年五十岁,乃真宗朝名相王旦之子,地地道道的名门之后。和他比起来,无论从相貌气质,还是衣着举止,老包都像是土包子。
而且他小包拯十多岁,却是包拯的前任,如今更是以枢密院直学士署刑部尚书事,比包拯整整高了两级。满朝能比他更加高帅富的,怕只有那位韩相公了……
看茶之后,王素与包拯闲聊起了最近朝中的趣闻。前戏过长,这是士大夫的恶习。
但包拯偏偏喜欢直接插入,拢一拢纷乱的胡须道:“老弟有话不妨直说,这么东拉西扯,憋得人想放屁。”
‘噗……’王素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摇头苦笑道:“老兄就不能文雅点。”言毕正色道:“临下班时,听说开封府抄了汝南郡王之子赵宗汉的宅邸,此事非同小可,故而过来问个究竟。”
“是。”包拯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这个,有些不妥吧?”王素微微皱眉道:“按例,若要查办不出五服的皇亲,都要先报经宗正寺,由刑部办理。开封府似乎没有这个权限。”
“哦,是这样的。”包拯笑笑道:“本府起先并不知情。我们起先在追查丐帮余孽,顺藤摸瓜找到那里的,端了之后才知道,那竟是赵小王爷的府邸。”
“可我怎么听说,两位王子在你破门之前,就先一步赶到了呢?”王素冷笑着看他一眼,心说:‘老家伙竟想打马虎眼。’
“是。”包拯实诚的点下头道:“但凡事皆有例外。当时我的部下。在地道中堵住了从他府上逃出的三十几名歹徒。我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在聚众谋反。如果老夫没记错,《宋刑统》上好像有这么一条——如果是正在实施的杀人、谋反、大逆重罪。可以先斩后奏。”
“这……”王素没话说了,憋半天道:“那你奏了么?”
“明日早朝便奏。”包拯淡淡道:“这不正在加紧审理么。”
“老哥,这就太不合适了吧?!”王素的眉头更加紧锁道:“未经批准搜查王公府邸。就算你是权宜之举。可审理此案,总不需要权宜了吧?”正常的程序是,老包补齐手续后,将嫌犯移交给刑部处理。
“错,更需要权宜了!”包拯瞪大眼道:“你是不知道呀,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从他地窖中搜出来的兵器,能武装四百名兵士。又搜到了花名册、地图,我怀疑。贼人还有其它据点,必须连夜审问,第一时间清剿,否则发生了谋反,第一个倒霉的可是我老包。”
“……”王素心里一阵阵腻味,哪来那么多谋反?赵宗汉他哥马上就要成为皇子了,这时候谋反。脑袋被门夹了?但是,谁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就也无法阻止包拯拿着说事儿。
但人在开封府的狱里,主动权就在包拯手中,王素只好先顺着他说道:“审理此类案件。是刑部的职责。老哥,我带了手下来。你点个头,就把人提回去了。”
按照朝廷职责分工,开封府负责的是京畿地区的民政、税务、以及治安刑狱等。
而刑部负责的是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侯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重大案件。
所以双方职责有一块重叠,对于什么是重大案件,朝廷曾经专门明确过,杀人、十恶、及影响特别恶劣的案件。
显然,如果按包拯的说法,那赵宗汉的案子属于十恶之中,自然要归刑部管了。
所以王素要人,合情合理、理直气壮。
~~~~~~~~~~~~~~~~~~~~~~~
“话虽如此……”却见老包一脸迟疑道:“不过,移交刑部的话,就说明开封府认定了小王爷‘聚众谋反。万一要是无辜的话,这对他的人生,将是多大的伤害啊!还是我们初审一下,确定嫌疑再移交不迟。”
王素要气晕了,怎么正说反说都是你的理?可他遗传了王旦的基因,断是不会吵架,甚至连当众指责人都不会。只能气哼哼的道:“若是冤屈的话,我们刑部自会为他洗刷!”
“你很急么?”包拯奇怪的望着他道:“明早提人不行么?”
“不行!”王素的声调陡然提高,意识到失态,他又降下来道:“我已经带人来了,现在就要提走!”
“为什么?!”包拯黑下脸来。
“不为什么……”王素的回答能气死人:“只因为这是规定。”
“朝廷规定,衙门办公辰进申出。”包拯的回答能把人再气活了。他看一眼沙漏道:“现在酉时一刻,老弟有什么事,明天辰时再来吧。”
王素心道:‘明天卯时就上朝了,我辰时来干嘛?’便冷笑道:“我看你衙门里灯火通明,今天分明是全员加班,哪有下班之说?”
“管大牢牢门的下班了。”包拯眼皮都不眨道。
“你……”王素彻底被干挺,知道用常规手段,没法跟这老不要脸的斗。他霍得起身,冷冷道:“包大人,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真不知道我就教你!”
“有话直说。”包拯也敛起笑容道。
“我问你,你查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王素冷声道。
“查出丐帮的后台,不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包拯声如洪钟,振聋发聩道:“还我汴京百姓十年的安宁!”
“你不是针对某人?”王素低声问道。
“我包拯敢拍胸脯说,这辈子对事不对人,从无例外!”
“对事不对人,这话老百姓说说倒也罢了。”王素却不以为然道:“你是开封府尹,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朝局的走向,却仍一味用强、不知进退,你要做大宋朝的罪人么?!”
“哈哈哈……”包拯放声大笑道:“一个皇室近亲,却是汴京黑帮的后台老板,非法结社、蓄养死士、杀人越货、逼良为娼、伤天害理的事情做绝了!居然还有人为他当说客,替他涂脂抹粉,也真是天地间一大奇事!”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素也急了,跺脚道:“一个赵宗汉死不足惜,关口是他还有个哥哥!”
“他哥哥多了去了……”包拯撇撇嘴道。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王素拍案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包拯一摊手道:“什么话不能明说?”
“有些话不能明说。”王素瞪眼道。
“不说我怎么明白。”包拯瞪眼道。
两人长久的对视,最终还是王素败下阵来。
“好…好…好……”王素彻底服了。他拱拱手道:“你老倌厉害,我退避三舍!”
他是世家子弟,深谙官场进退取舍之道,只因为笃定了皇帝若无后,赵宗实便是独一无二的继承人。这才早早下注,等着将来大发利市。
今日赵允让来找自己,他没二话便走着一遭,光想着占便宜不出力,那叫下注么?将来也没红利啊。
但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是绝对不会在板上钉钉以前,犯这种原则性错误的……帮不到赵允让,最多将来没红利,但要是胡乱说话,将来可能会家破人亡的。
别说皇帝就一定会是谁的,万一官家再生出个带把的来,怎么办?
~~~~~~~~~~~~~~~~~~~~~~
把王素送走,包拯转回内室,掀开帘子,见陈恪端坐在棋盘后。
“你小子,没偷着走棋吧。”包拯瞪大眼,慢着满盘棋子道。
“怎么这么信不过我的棋品。”陈恪郁闷道。
“职业习惯。”包拯呵呵笑道:“别多想,我将军了。”
“老龙图。”陈恪支‘士’道:“你留我到底是何用意?”
“让你看戏而已。”包拯笑道:“这种官场活剧,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多看看,你能成熟很多。算是你帮老夫破案的奖励吧。”
“我这个人可是守口如瓶的。”陈恪反将一军,淡淡道:“今日发生的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就对了。”包拯点点头道:“祸从口出,嘴巴紧一点,祸就少一点。”
两人便不说话,只下棋。再杀了一盘,第二盘刚开局,包勉又进来道:“唐知谏和范知谏来了。”
——————————————————————————————分割————————————————————————————
上班, 下班这个词,正是宋朝发明的,并非现代词汇。另外写了个单章,求看看。
第二一五章 星空
谏院,顾名思义,就是个专门弹劾官员、向皇帝提意见的部门,里面向来就是臭又硬、穷又愣的一帮人。而这届谏院的长贰,唐介和范镇,更是硬度惊人。
两人一进来,茶也不喝,废话也不说,满头白发的范镇便单刀直入道:“老包,你不是要明说么,我这就来跟你说明白!”
包拯一看,呵,这不就是直接告诉我,他俩和王素是一伙的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