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中)
夜凉如水,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薄云轻雾中,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夏虫都鸣叫起来。
陈恪坐在床边,小妹青衣布裙、长发披肩倚靠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柔弱的像一只小猫。
回来之后,便被繁冗的丧葬占据了一切时间,竟一直没工夫安静的呆一会儿。直到下葬归来,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两人才能享受这珍贵的温存。
陈恪心疼的摸着小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
“不累。”小妹摇头道:“有姐姐和嫂嫂们,不用我做什么。”
“那还瘦成这样。”陈恪叹口气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饭……”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担心你们,实在排解不得。”
“无论如何,总之是过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母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陈恪柔声道:“答应我,要好好吃饭,让心情快点好起来。”
“嗯。”小妹柔柔的点下头,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亮地:“你其实大可不必那样。”
多少年的默契了,陈恪自然明白小妹的意思……其实还未成亲,他大可不必在丧葬中持孝子礼。就算成亲了,以他的身份也用不着,但他执意如此,在苏家亲族、眉山父老面前,便是以女婿自居了。
他为何如此,其实就是为了尽可能给小妹一个交代。小妹自然心知肚明,感念之余,又黯然道:“其实小妹时常在想,当初非要赖着大哥,是不是个错误?”
“怎会这么想?”陈恪沉声道。
“因为我总给大哥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小妹幽幽道:“你在东京的事情,我二哥信里都告诉我了,知道你为了退婚,很苦。还几乎倾家荡产。”她用了好大的努力,才从陈恪身边离开道:“这些你却从来不跟我说,小妹、小妹实在不值得……”
话音未落,又被陈恪一把搂回去道:“值不值得,我说了算。又不是你给我惹得麻烦,实在是……”他本想说,你爹和我爹太麻烦,但这种日子显然不适合那么轻佻。便改口道:“造化弄人罢了。”
“可是又要耽误大哥三年……”小妹终于忍不住。又委屈又心酸又歉疚的掉泪道:“实在是太倒霉了……”
陈恪轻轻拢着她的秀发,柔声安慰道:“还是那句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个安排这一切的家伙太可恶了。”
小妹赶紧伸手捂嘴他的嘴。然后小声祷告道:“老天爷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嘴巴坏,但心是好的。千万别怪罪他。”
“我家小妹啥时候开始信这些了?”陈恪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
“大哥,你还要去冒险,还得求老天保佑呢。”小妹嗔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可千万别不信,很灵验的。过完年,我和二位嫂嫂,拜遍了眉州的大庙小观,祈求你们三个高中,结果你看。全都高中了。”说着叹口气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显圣,得一家一家的还愿,真是伤脑筋。”
“呵呵……”陈恪莞尔道:“拜神的时候,你想着让我们仨谁当状元啊?”
“还用问……”小妹娇媚的白他一眼,捂着脸道:“我这个重色轻兄的家伙……”
“哈哈……”陈恪刚要放声大笑,又赶紧把嘴巴捂上,叹气道:“礼教真是害死人。我想岳母在天之灵,也不愿她的女儿,再耽误两年三个月。”
尽管宋代没有名教害人,但亡者子女在居丧期间的禁忌已然不少。简单说来有五方面,一是凡初丧。诸子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吃水果蔬菜。二十五个月后才能吃肉喝酒。
二是不作乐、不嫁娶、不生子。《宋刑统》中将‘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举不报’列入‘十恶’重罪之一的‘不孝’。
三是不应试、不入仕。四是官员应丁忧服丧。五是墓中不得藏金玉……这一禁忌亦列入法令,主要是为了防止盗墓、保护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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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禁令,其实老百姓并不太讲究,官府也不可能追查的那么细,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要命的大问题。如果陈恪和小妹敢在这期间结婚,那苏家兄弟的前途就算完了。而且小妹和老苏还要被判刑,陈恪自己明明知情还要违禁,也逃不了。
国法习俗如此,连陈恪这种生性不顺从的家伙,都徒呼奈何。
“谁说不是啊。”小妹何尝不是郁闷的要死,她伏在陈恪肩头,委屈地扭着身子道:“这两年三个月,让人怎么熬啊。”
“要不,等我外放之后,就把你偷着接过去吧。”云南有瘴毒,小妹身子弱,陈恪哪敢带她去?何况也太过无视礼法了。
“人家说说解气罢了。”小妹摇摇头,轻声道:“我能那般不晓事理?”这种事,万一让人查出来,陈恪的乐子可就大了。
“唉……”陈恪长叹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话。这么多年都等了,咱们再等两年就是。”
“大哥会委屈么?”小妹闪着双眸望着他,不待陈恪回答,又轻笑道:“估计是不委屈的,汴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有的是莺莺燕燕疼爱呢。”
“嘿……”陈恪大窘道:“这个苏子瞻,竟然告我的密。难道他就好到哪去么?你知道么,他中进士后,是夜夜笙歌……”
“不是我二哥说的……”小妹悠悠道:“是旁人告诉我的。”
“谁?”
“月娥妹子……”
“噗……”陈恪险些没喷她一脸,瞪大眼道:“你不是说笑吧?你怎么会见着她?”
“上个月的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屋里有人,睁眼一看,果然真有个人,把我吓坏了,刚要喊,嘴巴就被捂上……”
陈恪毛骨悚然,心说乖乖隆嘚咚,河东狮要杀人泄愤么?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是个身材高挑、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小妹道:“这才把心放下,不再挣扎,示意她把手放开。”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想悄悄来看看我然后就走,没想到我这么警觉,竟发现了她。还说让我忘了这件事,就当她从没来过。”小妹轻声回忆道:“这时我猜出她是谁,就叫了声月娥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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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小妹的回忆,时光回到一个月前。
“……”那女子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何况她也不是个善于作伪之人,遂脱口道:“你怎知……”等于不打自招了。说完寒着脸道:“不错,我就是柳月娥,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魅力,让那家伙非娶不可。”
“哪有什么魅力,不过是个瘦瘦弱弱的民女。”小妹披衣起身,点亮了烛台道:“哪一点都比不上月娥妹子。”
“我又算什么?”柳月娥闻言凄然一笑道:“在他眼里,我一无是处。”
“那是他没眼光”,小妹给柳月娥倒杯茶道:“出来这么多天了,肯定没和人好好说过话吧。长夜漫漫正是夜话时,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以柳月娥的武力,十个苏小妹也不够看,但以苏小妹的智慧,十个柳月娥也不够看。小妹很快就春风化雨,解除了柳月娥的戒备,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让她把心事道了个干净。
“我留她住了一阵子,家里人都以为她是我昔日在书院的同学。有王弗嫂子帮我瞒着,自然不会露破绽。”小妹微笑道:“我们倒是极相处得来,到后来已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说着半是嗔怪、半是无奈看看陈恪道:“她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不该那样对她。”
“这话真稀奇。”陈恪有些着恼道:“我是为了谁?”
“大哥要是有本事……”小妹挨近了陈恪,凑在他耳边道:“就连她一块娶了吧。”
“这话真该打!”陈恪一把将她按在膝上,一掌击在小妹挺翘的屁股上,痛得她哎呦一声,讨饶连连:“大哥饶命,小妹也是为了补偿你啊……”
“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了,就不说她了。”陈恪两手一兜,像抱婴儿一样,把小妹抱在怀道:“我现在就想好好抱抱你。”
“……”小妹顿时安静下来,紧紧环住陈恪的手臂,喃喃道:“真不想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陈恪轻轻的摇晃着手臂:“不走了、不走了……”
“嗯。”小妹含混应一声,幸福的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渐匀,便沉沉睡去了。
陈恪就这样一动不动抱着她,一夜没合眼。这一夜里,他听小妹叫了十几声‘娘,别走’,还有……几十声‘大哥、别走’……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下)
天不亮,趁着小妹还没醒,陈恪把她轻轻平放在床上,慢慢拉过被子,亲一亲她的额头,便蹑手蹑脚的出去,他最不喜欢执手相望泪眼的离别场面,那会让人英雄气短。
却不知,身后的小妹睁开眼,满目泪水逞他离去……。
眉山码头上,陈恪与前来送行的苏轼道别,嘱咐他照顾好小妹,便登上了早等在那里的双层官船。
上了船,除下孝服,换上一身素衣,陈恪来到前厅与王佳相见。
王珐先表达了慰问之情,又对无法亲临至祭而表示内疚。
陈恪代表岳家表示感jī之后,转入正题道:“王公,见到张相公了么?”张相公就是张方平,这老兄去岁便已升任三司使。
谁知在启程之前,“南发生了瑶部叛乱,他不得不留下来平乱,二月里刚州收拾利索,准备再次启程,结果又出了依智高事变…。
“没有,他已经去雅州了。”王珪摇头道:“不过有枢密院给我的廷寄说,陕西诸路的部骑数万,也在向成都移动,还有湖广的部队,也从水路进发,枢密院还发了一千车兵器,不日运到。有他们做后盾,我们的把握能大些:”
“但是,蜀中的百姓又要遭殃了。“陈恪叹气道:“本地为兵。客乡为匪,这么多军队涌入蜀中,怕不只是防备依智高吧”,…。
“要不怎么说,兵乃不祥之物,不可妄动呢”,…,王佳雍容大度。是那种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官员,他当然知道朝廷一面防备像智高,同时也防备蜀中有趁机人作乱,再闹一出王小波出来。
“最近局势如何?”既然已经出来了,就管不着身后了。不如尽快完成任务,让那些客兵没理由在蜀中久留,这才是对家乡父老最有用的:陈恪便换个话题问道:“我在眉山见过不少地方官,都说现在人心惶惶。”
“是啊,现在成都都盛传,依智高将率军入”的消息,加上蜀地匪患不绝,羌民地区一直动荡不安,州府官员对此深信不疑,忙着调兵修筑城墙日夜不得休息,百 姓亦很受惊扰。”王佳面带忧色道:“咱们蜀人被兵乱吓破胆了,许多巨富甚至举家外迁,也有趁机注水摸鱼的:我看用不着依智高杀过来蜀中自己就乱了。”
“相信以张相公的能力,会稳住局势的。”陈恪安慰他一句,皱眉道:“不过侬智高的事情,两”官员也才刚州知道,怎么会传得沸沸扬扬呢?”
“说来也巧。”王佳苦笑道:“就在上月,依智高还活着的消息。被往来大理商帮带出来了。地方官被他凶命吓破胆,三天五奏,夸大事态。朝廷八百里加急勒令张相公封锁通往大理的诸要道所以他才会去雅州。”
“真是添乱啊。“陈恪叹口气道:“问题是我们这边一闹腾,大理那边岂不要紧张起来?”
“那是自然。”王佳道:“等我们到了雅州,见着张相公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牛,三艘官船抵达了雅州治所雅安城,这里是大宋与番邦茶马贸易的椎场因此繁华更胜眉州。
除了是重要的商贸城市之外,这里还是大宋的边防重镇…,尽管雅州不是大宋王朝的边陲,但却是朝廷势力的尽头。再往南走,就要进A少数民族各部控制的十万 大山了……大山那边的大理国也是一样两国虽然理论上接壤,但实际有上千里的崇山峻岭横亘着。之间盘踞着数不清的各族蕃民这也是两国几乎断绝往来,尤其对宋 朝来说,大理存在感极差的原因。
所以雅州便是大宋的边防治所所在,这里常驻禁军两万,并有随时征调临近五万土兵的权力。在王佳和陈恪想来,如此风声鹤唳的时魁,雅安城肯定已是草木皆兵了。
谁知道眼前的码头上,竟仍然商旅云集,未见军队大规模集结的迹象
码头上有茶马司的官署,见到三艘大官船前来,连忙上前询问,是否乃汴京使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牢茶马司的提举官便求见上官。
请示之后,侍卫们放他上去,一见到紫袍玉带的王佳,那提举便大礼参拜,口中道:“我们相公早就知道钦差要来,但为避免制造紧张气氛,所以没派官兵迎候。要我代他向上差致歉。”
“国家有事,岂能讲那些虚礼?“王佳摇头道:“你们相公在哪?”
“在府衙。”
“速速带路!”
“哈哈哈……,雅州府衙,张方平早已得到通禀,来到门口迎接王珪一行。他是个身材高大、面皮黝黑、声音洪亮,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官员。但那双深如秋潭的 眼睛,让人知道这个半老头绝不简单:他虽然比王珪大十来岁,但也是京中旧识,如今在这西南边陲重逢,自然十分开心。他抱拳朗声笑道:“禹玉老弟,别来无恙 啊!”
“安道公,风采更胜往昔!”王佳连忙行礼道。陈恪站在他身边稍靠后些的位置,也跟着行礼。
张方平向前迈一步,一把扶住两人道:“这位就是新科状元郎吧!”
“正是本科状元及第陈仲方!”王挂一脸与有荣焉的引荐道:“仲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安道公!”
“下官拜见张相公!”陈恪只好荐次见礼,对方如今是以三司使行知益州府、提点两“军务,自然当得起相公的称呼。
“好好好,状牙廊不必多礼…张方平一脸亲切的扶起他道:“老夫是久闻大名、如雷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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