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门上去,便见一个座北面南,前后两院的大祠堂。此时日暮,院里只有个知客,倒很安静。
一众宋使来到祠堂正殿前,便见到杨老令公的一丈塑像。老将军身披金甲、外罩蟒袍。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握着剑柄,威风凛凛的端坐在宝座上。
老令公的两侧。还立着与他一同战死的长子杨延玉、部将王贵!
三人的眼睛虽然是泥塑金描,但分明放射出凌厉的光。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愧对老令公呐!
除了上香外,陈恪还受杨怀玉所托,代杨氏子弟来拜祭老令公。
令公祠中,香烛袅袅,陈恪和赵宗绩在铜盆中烧着纸,火光跳跃,将两人带到了七十年前……
那是汉民族复兴失败的一曲悲歌……
那时候,汉人是这片大地上,最骄傲、最自信的民族。在这之前四十年时间,从周世宗柴荣开始,经过唐末五代沉沦的汉民族勃然复兴,他们东征西讨、天下无敌。一直对辽人进行强硬的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
不幸的是,他们接连失去了两代领袖,帝国的皇位落在一个弑兄的阴谋家手中。但百战百胜的将军和军队还在,他们理想和骄傲还在。为了完成彻底统一、为了一扫百年之耻,也为树立自己的威信,阴谋家举全国之力,发动了夺取幽燕的雍熙北伐。
当年雍熙北伐,宋军兵分三路大举攻辽,在潘美、杨业所帅的西路军攻城俘将,很快便攻取三州的大好形势下。作为主力的东路军掉了链子……大宋第一军人曹彬,竟对他的军队失去了控制。他所指挥的东路军,为争功,不等与西路军会师,违背诏旨,自行北上攻占涿州,又因粮尽退兵。
东路军退兵后觉着不划算,又进军,结果士兵被玩得疲惫不堪,被辽军主力大败。赵光义很快下令在边境增兵,并命三路大军撤兵。
东路军仓惶撤出战场……辽军得以全力对付其余两路宋军。很快,中路的田重进也撤出了战场,全军安然无恙回到国内。但是西路军,却在一连串的大胜之后心有不甘,他们要和辽国来一次硬碰硬,看看到底谁更强!
但碰的结果是蔚州、寰州相继失守,数千守军悉数阵亡……
见强敌环伺、败局已定,潘美患了失语症,杨业却不愿像他那样沉默,而是建议‘贼势盛,不可与战’,姑且转移三州民众南下。’
监军王侁却主张正面迎敌。杨业摇头说,这样就败定了……
王侁的神色变幻,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加敌视,讽刺他道:“君侯素号无敌,且令精骑数万,见敌逗挠岂有他志?”
失败?你不是大名鼎鼎的无敌将军么?领兵数万,只想着逃跑,你不是要叛变投敌吧!
这话别人听了,最多就是生一顿气,但对杨业来说,却是要他的命!因为他原是北汉将领。宋灭北汉后,他随其主刘继元降宋。虽然,不是他主动投降的,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对杨业这种羞耻心极强的男人,始终是块心病。
杨业气愤难当,为了尊严,他马上答应出战。
但是临行前,他突然转向了多年来的老搭档潘美,声音低沉道:“某此去必败无疑,我本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而对我委以重任,今日我正可以死报答。”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只是,你能在陈家峪两侧埋伏下弓箭手么?我败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接应,就要全军覆没了……”
潘美重重点头,请他放心。
交代完毕,杨业率领自己的部队出征。铁甲铿锵,三军无声,自知必败必死的将士一路向北,迎头撞上了辽国大军,只求证明自己的忠贞。
雁门关外,辽国统帅耶律斜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与辽国作战三十多年,摧城拔寨、战无不殆的‘杨无敌’,竟然在这种时候来进攻,莫非脑袋被驴踢了?
但是送到虎口的肉,岂有不吃之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厮杀、厮杀、再厮杀,血战了整整一天。杨业见部下已经到了极限,便率军且战且退。
辽军岂能让折磨了他们三十年的‘杨无敌’跑了?便衔尾而追。
就这样,双方一撤一追,来到了陈家峪。
此时正是黄昏。杨业率军退到谷口,只见两边静悄悄,一个援军的影儿都没有……
身后,无穷无尽的追兵已经上来了,杨业的部队,从凌晨出兵,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仓皇后撤,只能被契丹铁骑践踏马下。
部下要掩护他突围,却被杨业拒绝,他仰天长叹:‘这就是我的命运!陛下,苍天可鉴,杨业为你尽忠了!’
最终杨业命家中独子、有儿女需要养育的、和已有兄弟战死过的士兵撤退,自己则率领剩下的数百人,与辽军殊死作战。最后,兵士都战死了,杨业的儿子杨延玉和部将王贵也牺牲了……
红月如血。陈家峪上,老将军身上受伤十几处,浑身浴血,尤须发皆张、来回冲杀,手刃辽军数十百人。
最后,辽国名将萧达凛,从暗中放出冷箭,射中他的战马,马倒在地下,把他摔了下来。辽兵乘机围了上来,把他俘虏了……
辽国人赢了,生擒了他们口中的‘杨无敌’,这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功!
但他得到的只是杨业的尸体。老令公被擒,绝食三日而死……
事后追查,那天的援军到哪里去了?原来他们久等杨业不到,王侁大喜过望,以为杨无敌再次创造了奇迹。怕功劳都被杨业抢走,他命令潘美率军赶了上去。谁知走到半路时,知道杨业败了,他们转身就撤,没留一兵一卒救援……
暮色已重,站在祠堂中,已经看不清老令公的面孔。陈恪轻声道:“杨家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老令公的骨骸要回去……”
“辽国能答应么?”赵宗绩低声道。
“不能,从老令公战死沙场后,大宋就一直在讨要遗骸。”陈恪低声道:“但辽国人说,你们宋人对不起杨无敌,他不回去了……”
听了这句话,以赵宗绩这种强烈的自尊心,都没有反驳。
良久良久,赵宗绩才缓缓道:“老令公入土为安,确实不要再惊动他了。”顿一下,他一字一句,刻骨铭心道:“还是让我们把燕云夺回来吧!”
有鸿鹄飞过房顶,鸣叫声震天宇……
第三零八章 捺钵(下)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半道。直到下山后,回望着黝黑的山梁,赵宗绩才幽幽道:“你说,杨老令公之死,到底是谁的责任?”
“……”陈恪过了好一会儿,才文不对题道:“其实,咱们学到的历史是骗人的。辽国统帅耶律斜轸没有尊重杨老令公。而是把他的首级斩下,先送往漠北辽廷请功,然后传授边疆,让辽军和宋军,都看到杨无敌的下场。”
“我问你是谁的责任?!”赵宗绩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恼火道:“为什么潘美会如此胆怯?他可是大宋之刃啊!还有曹彬这样灭国无数的名将,会表现的如此蹩脚!他们就算用脚趾头,也不该打出这样的窝囊仗!难道十多年不打仗,他们退化了吗?!”
“按照朝廷的官方结论,曹彬,是北伐失败的罪魁祸首。”陈恪依然自顾自道:“他的罪名是违抗皇命、擅自行动,导致战局被逆转。按说这个罪名,放在任何朝代都是死罪,不株连九族就是皇恩浩荡了。可太宗皇帝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人受不了,居然只降了他的职,差遣仍然不变。潘美和其他将领也是如此,人人受罚,却都只是降职留用。”
顿一下,他淡淡道:“更奇怪的是,只隔了一年,曹彬没立任何功劳,就被提升其为侍中、武宁军节度使,完全恢复了雍熙北伐之前的官职。再往后,他又升到了平卢军节度使。到了先帝朝。又成了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枢密正使,竟然比北伐失败前还风光!”
“你到底什么意思?”赵宗绩就是再傻,也听出陈恪的言外之意了。不禁恼火道:“你是说,历史都被篡改了,真相不是这样的,对么?”
其实赵宗绩也早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丧师辱国、彻底断送了大宋军力的败军之将,居然安然无恙不说。还依然位极人臣、极尽荣宠。而且在之后的岁月里,他的女儿、孙女还都成了大宋的皇后,母仪天下!
凭什么?他配么?赵宗绩一直想不通……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告诉我真相!”回到驿馆,赵宗绩对吞吞吐吐的陈恪,依然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真相。”陈恪两手一摊道:“我看的书。也都是官方的史料。”顿一下道:“《太宗实录》,你肯定看过吧?”
“嗯。”赵宗绩点头。
“还记得在雍熙北伐期间,太宗关于曹彬的言论么?”
赵宗绩摇摇头,这世上能有几人,有陈恪那样的记忆力?
“实录上说,当曹彬在战争之初突飞猛进时,太宗便‘讶其太速’;曹彬粮尽退却时,太宗又惊愕‘岂有敌人在前,而退军以援粮运乎?’而等到曹彬再进时,他又下令说‘千万别再急进。要和米信合军’……”陈恪缓缓道:“有印象么?”
“嗯。”赵宗绩点下头。
“你怎么看这一段?”
“太宗英明过人,洞察一切先机,所有的失败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某人没有遵旨,最后才导致失败的。”赵宗绩背书似的道:“师傅们就是这么教的。”
“除此之外呢?”
“……”赵宗绩想一想道:“应该有人将曹彬们的举动。总是第一时间报告到官家那里!”顿一下道:“你是说,监军吧?”
“对。只有监军,才有资格掌握第一手的军情。并用最快的方式,呈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则通过一个个监军,随时都在监视着他的将军们。”陈恪沉声道:“而监军手里的权力,是与皇帝对他的将军的信任程度。成反比的!”
“……”响鼓不用重锤,和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处。赵宗绩已经明白陈恪的意思了。因为太宗皇帝对将军们的不信任,助长了监军们的气焰。这些严重缺乏经验的家伙,都是太宗皇帝登极后,才提拔起来的潜邸旧人。他们仗着是皇帝心腹,威凌将帅,成了实际的发号施令者!
杨老令公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场悲剧中,真正掌握权力的是监军王侁,而作为主帅和副帅的杨业、潘美,却只能任由他摆布……
而且,杨业的悲剧并非个例。事实上,之前就有好几起这样的事件,其中大宋排前五名的功勋武将郭进,直接被逼得自尽,这就是敢对抗监军的下场!
所以杨业很清楚,如果自己抗命,等待他的结局将更加悲惨。那些更得皇帝信任的小人,有的是办法把他逼死。
而潘美也深知这点,他不得不屈从于王侁,不然郭进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秋后算账时,潘美只是降级,而王侁却被发配充军。可见朝廷很清楚,是谁的主要责任。只是因为比潘美来,王侁名气实在太小,所以身后的滚滚骂名,还是潘美来背。
明白了这一点,再去看曹彬离奇的待遇,一个结论便呼之欲出了——他是替某人背了黑锅!否则赵光义为何不追究他?反而给他最高的地位和荣誉,还把他的女儿,选为自己的儿媳。
很显然,这是在补偿他。补偿他丢掉的一世英名、补偿他背负的滚滚骂名……
那么太宗皇帝是在为谁还债?
无需猜测,只需对比一下,与曹彬并称‘大宋双璧’的潘美即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潘美的罪过都比曹彬小很多,但潘美从那之后一蹶不振,最后老死边关,晚景十分凄凉。
当然他是罪有应得——就算监军再凶猛,你才是主帅,发号施令的权力在你手里。为什么要听他指手划脚?所以一个‘怯懦自私、毫无担当’的罪名,他如何都跑不了。
所以至少在太宗心里,曹彬肯定是有罪无功的。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曹彬的那位‘监军’太特殊!他就是皇帝本人……
也只有皇帝的命令,才必须无条件服从。也只有皇帝的黑锅,才值得这位大宋第一军人,付出一世英名……凡战必‘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这是大宋朝祖宗家法。
是皇帝的瞎指挥,导致了北伐的失败,是监军的权力不受约束,害死了杨业。这就陈恪对赵宗绩的回答。
在这个把祖宗看得比天还重的国度,想要指责人家的祖宗,只有用这种方式,还得是很铁的关系,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陈恪说这话,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唯一的动机便是,如果赵宗绩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能改掉大宋朝的这两个恶习,给军官们多一点信任,把作战的指挥权还给他们。不然,这个大宋朝的军事,真的没救了……就算没有金国,也会有银国、铜国来覆灭它。
但是这些话,触及到了皇帝最敏感的权力范畴。任何试图为武将提高地位的举动,都会被视为图谋不轨。就算皇帝不追究,大臣们也会干掉他!
所以只能现在说,而且要讲究方法,得让赵宗绩自己去想明白……相信他在离皇位还很遥远的时候,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只有这样,他将来才有可能去主动动一动,那王八蛋祖宗家法。
往后好几天,赵宗绩都很沉默。从小到大,他都被教育说,祖宗说的话是金科玉律,祖宗是永远不犯错的。但现在,他却认识到,祖宗也会犯错,祖宗的规定有时候也是放狗屁。这对他的心灵造成的冲击,实在太猛烈了。
陈恪也不劝他,因为这燕云十六州,是思考这类问题的最佳场所。如果在这里还想不通,不能把大宋的利益置于老赵家利益之上,那么只能说,此人并非自己所期盼的那个……
就这样,一路往北五百里,远远离开了燕云,来到了辽西地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了。
中京城是辽国的首都,也是使团此行的落脚地,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辽国皇帝的召见。
抵达中京城下,赵宗绩和陈恪,勒马朱夏门前,观望这座辽国首都。不要说和大宋首都去比较了,那纯粹是自取其辱。即使跟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幽州城比,这里都称得上城垣卑小、人烟不旺了。
当然,这跟城中大多数辽人和奴隶,四时追随他们皇帝的捺钵有关系。
不过当你看到,这样寒酸的一个国都,却能扼住汉人的喉咙近二百年时,心里自然生出强烈的不甘!
赵宗绩深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今日终于相信,输给别人,皆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了!”说完便打马入城。
在他身后,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