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好么?”赵宗绩问道。
“大宋三患,冗兵居首,妇孺皆知。若裁军这么简单,就不会困扰大宋几十年了。”司马光顿一下道:“因为太顺利,所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为妖。”
“妖在哪里?”赵宗绩道:“看不出什么破绽,那些兵都是货真价实的吧。”
“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是老兵了。”司马光点点头道:“但董卓都能想到的计策,我们宋人不会想不到。”
“什么计策?”赵宗绩问道。
“当初董卓进洛阳,想要靠武力压服公卿。但他的兵并不多,达不到震慑的效果。”司马光有讲古的癖好,打开话匣道:“为了威服众人、掩人耳目。董卓用了一招‘虚张声势’——他接连四五日令他的军队,白天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地进城,晚上再令他们悄悄出城,白天再敲着锣打着鼓地进城。京城人不明就里,都以为他的人马多得不可胜数,而不知道这是他使的障眼法。”
“你是说,他们使了障眼法?”赵宗绩瞪大眼道。
“极有可能。”司马光淡淡道:“汴京城有军营四百座,校场也有三十六处,他们完全可以将两军,乃至三军的兵力合起来,应付咱们的检查。”顿一下道:“三司衙门里,其实还是有文官,也有老吏的,这些人完全可以把禁军籍册做好,但他们故意搞得乱七八糟,就是想钻空子。”
“你说得有些道理。”赵宗绩点点头道:“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要看小王爷的想法了。”司马光望着他,语调平缓,但总让人觉着有些挪揄道:“你是想把差事应付过去,还是扎扎实实办好这件事。”
“怎么讲?”赵宗绩道。
“想应付过去,睁一眼闭一眼就可以了。”司马光依然是那个语调:“下官以为,今日先例一开,后面的军队,也会照方抓药的。到时候,差不多能查出一万上下的空额,足够小王爷交差了。”顿一下,他轻声道:“一万之数,其实是富相公的底线……”
第三二三章 平地起风雷(上)
一万之数,其实是富相公的底线。
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赵宗绩登时老脸通红:‘原来他们视我于无物么?那百般奉承不过是在哄孩子?’
“为了这次裁军,”司马光缓缓道:“富相公付出了很多,向辽国妥协,向将门妥协,摆出不惜一切也要成功的态度。各方面不能不给他个面子……”顿一下道:“下官听闻,原本富相公是想亲自动手的。”
“是。”赵宗绩道:“但是官家不许,说为他们子孙着想,便把差事交给我们了。”
“相公无法亲自动手,就只能假诸位王子之手。”司马光淡淡道:“所以结果好坏,全看诸位王子的行动了,如果都像咱们这样敷衍,也就雷声大、雨点小、一团和气的过去了。”顿一下道:“这查出来的三四万缺额,固然能让富相公颜面上过得去,但达不到敲打将门的目地,用不了几年,便又会被淹了。”
“这就矛盾了。”赵宗绩皱眉道:“如果富相公只为了面上好看,那又何必自损名声、与辽国妥协呢?”
“关口就在这儿!”司马光露出‘孺子可教’的目光,沉声道:“所以他的真实想法,远不止宣称的这么点!他是准备放开袖子大干一场的!”顿一下道:“为什么要定下‘既往不咎’的规则,不是怕了那帮将门,只是为在大刀阔斧时。给他们留一口气,不要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没见着富相公再有什么动作啊?”赵宗绩摇头道。
“唉,这就是君子了。”司马光轻叹一声道:“为臣之道。最忌阳奉阴违,富相公师表天下,是从来不会挑战圣旨的。”
“官家为何不让富相公动手?”这问题赵宗绩一直没想明白。
“官家也没让韩相公动手吧?还有包相公,”司马光款款道:“若这些一呼百应的相公们亲自下场,破坏力就太大了。盘里盘外三十六计,固然看得人目不暇接。可朝廷也就乱了套。”他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之前针对使相人选的斗争,就能见一斑。”
“官家禁止三位相公参与,让较量发生在咱们这个层面。这样出了乱子。相公们也好收拾。如果他们下场的话,只有官家来收拾了。”赵宗绩轻声道:“是么?”
“对。”司马光看看一直微笑倾听的陈恪,沉声道:“如果咱们都这么敷衍塞责,富相公的一番谋划,也只能付诸东流了。”
司马光鞭辟入里的一分析,赵宗绩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愈发尊敬的望着他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这要看小王爷的本心了。”司马光缓缓道:“如果你把大宋看得比自己还重,是一种做法,反之,又是另一种做法。”
赵宗绩沉声道:“吾国吾民,重若泰山。宗绩轻若鸿毛!”
司马光目光一凝,重新打量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捻须沉吟半晌道:“真的?”
“无论是四年前的六塔河,还是今年去辽国,我都从未考虑过自身。”赵宗绩昂然道:“过去如此,现在这样,将来也不会变!如果我有一丝动摇,就叫我粉身碎骨、众叛亲离!”
这话说得太露骨,陈恪都听不下去了。心说这家伙和他老婆上床,肯定不知道什么是前戏做足……
司马光也有点顶不住,不过在这种语境下,还能说得过去,就当是青年人激动一点吧……光光这样安慰自己道。
他借着喝茶调整一下情绪,待搁下茶盏,抬头正色、一字一句道:“天时地利人和,不大干一场,不当人子!”
“好!”赵宗绩拍案举杯道:“干了这一杯,咱们齐心协力,干他个轰轰烈烈!”
“先生是不喝酒的。”陈恪轻声道。
“我喝!”司马光却沉声道:“光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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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楼出来,司马光谢绝了两人相送,步行回家。司马家世代为宦,按说家资颇丰,但司马光生活简朴之极,从不肯有丝毫享受。
“原以为这是一块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赵宗绩感慨道:“没想到冰底下藏着熊熊的火。”
“是,心里没有那团火。”陈恪淡淡道:“也不是我们的菜。”
“嗯。”赵宗绩点下头,低声道:“你没怎么说话?”
“司马君实特别重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陈恪苦笑道:“我又不是差遣官,说多了只能惹他厌。”
“是,”赵宗绩轻声道:“我感觉,这种君子是招揽不得的。”
“对,君子不党。”陈恪淡淡道:“咱俩若非打小的交情,别人也会把我看成小人的。”
“呵呵。”赵宗绩笑道:“欧阳公的《论朋党》,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力作。”竟然威慑朝野二十年,令百官不敢结党。
“我老师不会认为这是赞美的,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陈恪摇头苦笑道:“不过他们虽然不会投靠,但心里总会有评判,有倾向。这在关键时刻,比对你表忠心还顶用……”
“那天你说韩琦市恩,”赵宗绩道:“我以为是结党的最高境界。”
“令人敬重才是,”陈恪笑笑道:“市恩,只有得到恩惠的人才感念。令人敬重,则人无远近,都替你说话,所谓‘仁者无敌’也。”顿一下,嘿然一笑道:“不过对于重点人物,还是要两者结合的,令其感恩戴德,还是更给力一些。”
“但这种无欲无求的君子,如何市恩与他?”赵宗绩道:“保荐他升官?”
“他一定会拒绝的。”陈恪断然道。宋朝官员,拒绝朝廷任命的现象十分普遍,朝廷也只是无可奈何,并不会惩罚你:“并坚决与你划清界限。”
“那怎么办?”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陈恪悠悠道:“不过你得先找到他最需要的地方,才能滋润他。”
“他最需要的……”赵宗绩想想道:“估计就是洗刷屈野河的耻辱,让庞相公瞑目了。”
“不错。”陈恪点点头。
“但此非我力所及也。”赵宗绩摇头道:“西北的事,太遥远了吧。”
“其实三国一盘棋,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陈恪轻声道:“我有一策,可令西夏人把没藏讹宠的首级,献给大宋。”
“哦……”赵宗绩这次是真惊得合不拢嘴,连小舌头都露出来了。
当陈恪把那一计和盘托出后,他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就这么简单?”他认为庙算之计,取别国权臣首级,必然经过无比繁杂的谋划,耗费无数金钱,派遣无数细作,用时十年八年,才有可能实现的。谁知道陈恪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只有那轻描淡写的一下:“就这么便能把西夏的曹操除掉?”
“不看广告看疗效。”陈恪笑道:“横竖我们不损失什么,搂草打兔子的事儿,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赵宗绩紧紧盯着他道:“知道对提出计策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陈恪笑道:“从此便是君王心中,最有智慧的人,甚至可能一步登天。”
“干嘛把功劳让给他?”赵宗绩正色道:“没必要做这种牺牲。”
“谈不上什么牺牲……”陈恪拉开车帘,望着外面皎洁的月色,声调清淡道:“官家其实一直在压着我,相公们也是,对吧?”
“嗯。”赵宗绩叹口气道:“都是我害了你。咱俩走得太近,官家和相公们,终归还是有看法的。”
“所以么,我提出来有什么用?”陈恪转头望着他,自嘲笑道:“该被压还是被压。孙猴子怎么挣扎,也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
“孙猴子?”赵宗绩奇怪道:“是哪本书上的典故。”
“哦,孙猴子么。”陈恪心说,又忘了,现在是宋朝,便笑笑道:“是个黑帮老大,后来因为与朝廷对抗,判长期监禁。他很想越狱,但朝廷的监狱很坚固,最终还是没得逞。后来刑满释放,洗心革面、先当保安,最后解决了编制问题,成了光荣的人民城管,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听他说稀奇古怪的事情,赵宗绩也不是头一回了,听不懂也只当他看书太杂,不往心里去。举手投降道:“说正题,说正题。”
“正题就是,这功劳对我用处不大。”陈恪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但你给了司马光,他会铭感五内,成为你的强援。未来你真能身登大宝,他也会忠心不二的……你说给谁好?”
“仲方,谢谢你。”赵宗绩深深望着他道。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陈恪插科打诨道:“要是你妹妹么,还差不多。”
“横竖你已经俩老婆了,不如让湘儿也跟了你算了……”赵宗绩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感觉无以为谢,只能拿妹子抵债了?”陈恪啐一口道:“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唉……”赵宗绩苦笑道:“也是。”让堂堂郡主,去给别人当三老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三二三章 平地起风雷(中)
接下来几天,清查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日日如那日一般,把士卒集中在校场上,点数点名,工作一丝不苟的进行。
大夏天的,太阳毒辣毒辣,官吏们累得声嘶力竭,不少人都中了暑,只能安排轮班倒,但司马光一刻都没歇,每天坚持在岗,一丝不苟的监督着每个环节。
不过他越是认真,禁军将领们就越觉着快意……这年头,找一只一心一意被耍的猴,实在不易。
陈恪则从不掺和,好像真是跟着看热闹的一样。不过他也没闲着,他配出了藿香正气水,中暑的来一口,包好。还备了大阳伞、凉茶、寒瓜、酸梅汤,让官差们一忙完了,就能找到阴凉、吃到冷饮,似乎一天天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这天中午休息,众人都躲到阳伞下,吃西瓜聊天。这西瓜是正宗的西夏种,又大又甜又沙瓤,既好吃又解渴。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般,六七个西瓜消灭殆尽,年轻的官员们闲扯起来。一个身材瘦削,一脸猴相的中书省官员李定笑道:“打个谜语解个闷,怎么样?”
众人这会儿从袖里掏出手帕,一边揩嘴一边应道:“你说吧。”
李定便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道:“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众人问道。
“这两个字,是一件事,”李定眨眨眼,暧昧地笑道:“这档子事儿。恐怕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哦?”众人这下来了兴趣,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可谁也想不出个端倪来。
“你给提个醒吧。”有人道:“不然没法猜。”
“哈哈,其实很简单,想不到把诸位大才都难住了。”李定一个哈哈三个笑,很是得意道:“好,我提个醒儿。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什么意思?”众人不解道。
陈恪起先坐一边安静的听着,他虽然和众人年龄相仿,甚至不少人比他还大。但官阶上差了太多。官场是有讲究的,他和他们打成一片,叫‘有伤官体’。是要被弹劾的。此时也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众人都望向他,陈恪摆摆手,从冰桶中拿起一瓶酸梅汤,看着那光滑细嫩的白瓷瓶儿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就像……美人出浴一样。
“啊,知道了,”众人恍然大悟,大笑起来道:“好你个李猴儿,敢当着大人的面。开这种荤笑话。”
“究竟是什么?”还有人不解,问身边人道。
明白过来的忍住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哦,原来如此。”剩下的人也明白了。原来谜底是——‘破瓜’,可不就是一盆子破瓜么!
众人浪声笑作一团,司马光却恍若未闻,一直坐在角落奋笔疾书。这些天,他一直是这样,除了工作就是阅读写作。一点闲暇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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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什么呢?”陈恪走到边上,递上一瓶冰镇的酸梅饮。
“多谢,”司马光端起手边的茶杯道:“我喝茶。”
“好吧。”陈恪抄把椅子,坐在他一边,喝一口司马光不要的饮料道:“忙了一上午还不休息。”
“不是工作。”司马光笑道:“自己写的小玩意儿。”他就算是块石头,这些天来,也被陈恪给捂热了。何况陈三郎热情诚恳,风度翩翩,本就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君实兄写的东西,断不会是小玩意儿吧。”陈恪笑道。
“呵呵,谬赞了。”司马光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几年在太常寺闲来无事,唯以读史消遣。但见史籍浩繁,学者难以遍览,便起了将其删繁取要,作一《通志》的念头。”
“通志……”陈恪想一想,明白了,这便是伟大的《资治通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