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赵宗绩举荐王安石为三司度支判官,就更坐实了赵宗实的猜想。
“韩相公说了,不必担心,亦不必对王介甫心存芥蒂。”赵宗懿摇头道:“他说王安石人品贵重,定不会掺和进来的,此事多半是那章惇,被陈三郎拉住了,据说他俩是好友来着。但赵宗绩百般卖好,最多也不过换王安石个中立回来,影响不到我们分毫。”
“嗯……”赵宗晖这下放心了,叹口气道:“要是父亲身子好些了,也省得我们瞎猜。”赵允让本来就病入膏肓,赵宗辅的死,又沉重打击了他的精神,故而这段时间一直卧床不起。太医吩咐他静养,不得瞎操心。
“但愿如此吧。”赵宗实叹口气道:“不过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要说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感情,那绝对是瞎话,毕竟老头子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但现实遇到的难题,更让他焦虑——如果赵允让在这节骨眼去世的话,那么按例,自己就不得不丁忧了!
两年零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足以把人之前的努力抹平!你还得在老家束手无策的看着别人进步!
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怕三年后自己复出,赵宗绩已经抢到前头去了。
“嗯。”听他这样说,赵宗懿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挂在脸上道:“不过父亲说过,叫你不必担心,祸兮福所倚,焉知这不是件好事。”
“我岂是那等不孝之人?”听父亲如此为自己着想,赵宗实有些羞愧道:“方才的意思,不过是想要床前侍疾罢了。”
众人心说这还像句人话,赵宗佑道:“十三弟这就对了,有道是‘非孝子不忠臣’,我想全天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你呢。受点累就受点累吧,但能赚个好名声啊。”
“对自己的父亲,怎能那样功利呢?”赵宗实摇头道:“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府中不准唱戏、不准饮酒、不准争吵喧哗,违者严惩不殆。”顿一下,看看众位兄弟道:“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了避免这个遗憾,我将放下一切工作,在父亲床前侍疾,外面的事情,全靠你们了。”
“好。”众人点头道,心里却冷笑道,看来老爹临时还要成为你作秀的工具。
其实赵允让儿子多了去了,一人伺候他一天,一个月不带重样的。但为了帮赵宗实塑造纯孝的形象,大家也就不跟他抢了。
赵宗实说到做到,当天他就把在父亲的卧室内搭了张小床,就在此安营扎寨,这样赵允让一有动静,他就能听见,并第一时间处理状况。
而赵允让的身体已经垮了,生活不能自理,吃喝和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赵宗实竟不假他人之手,,每日为老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体。赵允让病得厉害,有时候会不认人,还动手打人,赵宗实却始终笑脸相迎、逆来顺受。
他的这番孝行,很快传遍了京城,自然赢得好评如潮。在某些人不遗余力的传诵下,竟也到了官家夫妇耳中……好吧,那人就是赵宗绩的老婆高滔滔,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小时候养在宫里,深得官家夫妇的喜爱。她和赵宗实的婚事,就是官家夫妇促成的。
结婚之后,高滔滔依然时常进宫,陪伴寂寞无聊的曹皇后。女人见了面,就是闲聊呗,高滔滔三句不离赵宗实,没事儿还要吹一吹呢,何况此等光辉的纯孝之举?
曹皇后听了深受感动,认为自己没看错人,小十三真是个孝子。但当她向官家提及此事时,赵祯却冷笑一声,并未作任何评价。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进了八月,这一天,赵宗实带领一干兄弟,并王府幕僚清客几十人,会同三省六部的代表,出城二十里去迎接龙昌期的到来。
许是巧合,就在同一天,王安石带着家眷,乘着不起眼的马车,也悄无声息的进京了。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中)
龙昌期,世称武陵先生,学究天人、着作等身。专心讲学一甲子、桃李满天下,对文彦博这样的人物,都有授业之恩。且他淡泊名利,几十年来,多位宰相向朝廷推荐他,然武陵先生屡召不应。这使他的声望,也达到了当世的顶点。
他的弟子,和那些推崇他的人,甚至将其誉为活着的圣人。
如今他终于在赵宗实的数番邀请下,以九十高龄进京。老先生乘坐在古朴马车上,亲近弟子三百人随侍左右,身后还有沿途跟随的信徒过千人。而在面前,是前来迎接的汴京王公、官员书生近千人,可谓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煊赫至极。
比起龙昌期抵京的轰轰烈烈大场面,从同一个方向进京的王安石,就显得无声无息了。他和夫人吴氏,携儿女并两个弟弟,乘两辆不起眼的驿马车,从官道缓缓而来。王安石兄弟七个,身故者三,他便成了最长者,还有亡兄弟们的遗孀子女,也都由他来赡养。
京城物价腾贵,尽管三司度支判官的俸禄可观,王安石还是无法养活这一大家子。只好将多病的老母并一干亲眷留在江宁,由四弟安国、五弟安世照料。只将要到汴京求学的六弟王安礼、幺弟王安上,并两个儿子王雱和王旁,及幺女王荁带在身边。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的坐在车里看书,夫人吴氏则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风景,或者说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出身书香门第。虽已年近不惑,却仍面容姣好、身材丰满……性喜洁净。如果没有这最后一点,王安石在她眼里,绝对堪称模范老公。
这个年代,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像王安石这样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大帅哥且青年得志之人,竟一点不好色,从来不去**。也不在家里养小妾,这样的老公绝对是打着灯笼没处找。
然而洞房花烛的那晚上,吴氏发现丈夫身上有股馊味。一开始。也不是特别在意,她以为是婚礼上丈夫操劳过度,身上分泌系统又发达。才有馊味。但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到,这位帅哥实在是邋遢,你要是不逼他,他就能一直不洗脸,更遑论洗澡了。
王安石脾气还不太好,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抱着铺盖睡在书房,一睡就是一两个月。尤其是在有了儿子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恨不得睡一辈子书房。别打扰到自己看书才好。
吴氏终于忍不住,找王安石的老娘投诉:“你这个宝贝儿子整天不洗脸、不刷牙,邋里邋遢像个要饭的,婆婆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谁知王安石的老娘笑着回敬道:“我这宝贝儿子,我没能耐教好。怎么会金榜传胪呢?现在成了你老公了,就是你的事,你有本事便自己教好他!不服气的话,你让我孙子考个鼎甲啊,那算你有本事。”
吴氏顿时语塞,只好躲回屋里嚎啕大哭。恨她父母当时只看中王安石的人品。没在意他的习性。想到要和这样邋遢的人过一辈子,她感觉像坠入火坑一般,整天为王安石的个人卫生等琐事烦恼。以至于如今成了神经质,但凡王安石睡过的被褥,她都要洗过再用,夫妻生活也是能少就少,不过孩子倒是没少生。
成婚近二十年来,他俩一共育有二子三女,其中长女出嫁舅家,次女早年夭折,只有眼前这个年方豆蔻、巧笑倩兮的幺女王荁在眼前承欢。这小娘子生性活泼、聪慧狡黠、娇美无双,深得夫妇俩欢心。
“娘,快看,外面好热闹啊。”王荁才十四岁年纪,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她这是第一次随父母进京,看什么都好奇。
吴氏本以为小孩子大惊小怪,谁知打眼一看,竟真是盛况空前呢。
“今日有什么盛会?”
“不是,”她的长子,年仅十六岁的王雱策马过来,这青年与乃父八分相像,只是嘴唇更薄一些,眉目更细一些,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尤其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端得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浑不似乃父那样邋遢。只见他紧盯着远处的人群,冷声道:“一出闹剧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后一辆马车上,二十五岁的王安礼也掀开车帘,眺望远处,闻言道:“武陵先生学究天人,万众敬仰,你当心犯了众怒。”
王方对这个比自己大九岁的六叔,并不算尊敬,他认为他太迂阔了:“六叔,这个龙昌期来者不善,我听说他携带了毕生着作一百卷,要献给朝廷。一旦刊行天下,哪还有我新学的活路?”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么……”王安礼想一想道:“也没什么不好吧?”
王雱刚要反唇相讥,便见远远有一骑驰来,便闭上嘴,冷笑不语。
“敢问可是三司度支判官王大人的车驾?”那一身劲装、剃个光头的骑士,驰到近前、勒住马缰问道。
“家父正是。”王雱点点头道。
“那太好了,我家大人和司马大人前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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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陈恪和司马光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安石,终于放下书本、整整衣冠,下车与两人相见。
“介甫,别来无恙。”司马光比王安石年长两岁、早一科,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了。
“晚生拜见王公。”尽管大宋朝禁止拜座主,但王安石是他的会试主考,所以陈恪执弟子礼相见。
王安石目无余子,偏对眼前这二人十分欣赏,前者学问至深、人品至正,后者才华横溢、能力超卓,皆是他推许之辈。因此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拱手道:“安石何德何能,敢劳二位远迎?”
“介甫过谦了。”司马光古板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道:“这也就是你刻意低调了,若是像那武陵先生大张旗鼓,定然也有万众相迎的场面。”
“呵呵……”王安石笑笑,向子弟介绍了司马光和陈恪二人,待其见礼后,又向他俩介绍自己的子弟,王安礼、王安上、王雱和王旁。
介绍到王雱时,司马光早就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与十四岁作《字典》的陈恪,并称大宋两大神童。
如今看此子眉目俊秀、果然是人中之表,他不禁喜爱非常道:“这就是你家麒麟儿吧!”
“胆大妄为,不成器的很。”尽管王安石很自豪,还是要装出不屑的样子。
“哈哈。”司马光大笑道:“你就别装了,心里还不知美成什么样呢。”
“呵呵……”王安石尴尬的笑笑道:“我们进城吧。”
于是王安石不再坐车、改为骑马,与司马光并骑于前,两人对望一眼,回头看看已与拉开距离。
“说实在的。”司马光轻声道:“我没想到你能来。”
“如有可能,我真不愿此时进京。”王安石低声叹道。
“是啊,多事之秋多是非。”司马光点点头道:“如有可能,我也想远远躲开。”
“你说,”王安石的声音更低了,他回头看一眼正在与王雱说话的陈恪,压低声音道:“满朝文武百官,他们怎么就赖上咱俩了呢?”
“瞧得起咱们呗。”司马光苦笑道:“你还好说,养望二十年,创新学、上万言书、已是天下闻名,深孚众望,人家盯上你也是正常。我一个闲置的小小罪臣,却也被他们看中,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是他们有眼光,要么便有高人指点。”别人不知道司马光的本事,王安石却很清楚,他这位挚友,是一柄藏在匣中的宝剑,是一颗埋在沙里的珍珠,终究是要锋芒毕露、绽放光辉的。是以他对赵宗绩能拉住司马光,不禁刮目相观:“从这点来说,那位不似想象的那么简单。”
“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何会接受任命,”司马光问道:“我还以为,你仍旧会固辞呢。”
“唉……”王安石轻叹一声,摸着自己松弛的大腿道:“转眼四十不惑,再不出山,毕生抱负的只能付诸东流了。”
“你可知此次召之即来,便会被视作站在那位一边了?”司马光幽幽一叹道:“我是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你却完全可以等明朗些再说,反正无论是谁上去,想要展布大业,都得用你。”
王安石沉默, 此番进京之前,他确实斗争了很久。章惇和王雱一再苦劝,他俩一致认为,如果赵宗实登极,那么他的一腔抱负只能化为泡影。因为一来,赵宗实并非奋进之主,二来他肯定倚仗那些扶他上位的功臣,如韩琦、王拱辰、刘敞等人,他王安石就算声望再高,也不可能进入赵宗实的核心圈子,遑论放权给他了。
最终,是龙昌期进京的消息,促使他下定决心,不能坐以待毙——假使让龙昌期得到官方承认,成为了大宋朝的学术正统,哪还有自己立足的根本?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下)
前面二人说话,后面的人也没闲着,王雱打量着陈恪,发现对方确实要比自己更有男人味……他也不想想,自己才是个十六岁的毛孩子。
陈恪能感觉出这小子,对自己有些敌意,不禁一头雾水。他却不知道,这都是岳父大人惹得祸,话说苏家父子此番进京,为了饱览壮观山河,走的是三峡,然后顺江而下,沿运河北上的路线。路过江宁时,受到了王安石的款待。
此时的苏家父子,已是一举名动天下。连王安石都对三苏的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深感钦佩,听闻苏洵还有个女儿,也是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与他的女儿王荁难分轩轾。于是老王便起了与苏家结亲的念头。
席间,王安石对苏洵夸奖起自己的长子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谁知苏洵横竖看王安石都不顺眼,加之喝了点酒,脱口而出顶上道:“谁家儿子还需读两遍?”
“倒是在下失言了,不该班门弄斧。”王安石这才想起,在苏洵面前夸儿子,岂不是自取其辱?
老苏得意忘形,竟又喷出一句道:“不只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读一遍。”
王安石心说,这下正好。便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奉与苏洵道:“此乃小儿读书的功课,相烦阅看。”
苏洵将文卷纳入袖中,回驿馆睡至半夜,醒了酒,便开始后悔了。暗道,我不该在王安石面前夸赞女儿有才,今王安石将儿子的功课请我点评,定有求亲之意,这下可如何是好……其实,直截了当告诉对方,我闺女有主了最好。然而苏洵那时还生陈恪的气呢,哪里愿说这个话?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苏洵细看王雱的文章,果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爱才之心。暗道此子倒也配得上小妹。若两人有缘,却强似和那柳氏女去争宠。
他动了这番心思,随即隐下王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