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举必由武学、武官必由武举,这是陈恪军事改革的根本所在。相公们这一下,直接斩断了链条,让陈恪的整体设计失灵。
武举不再是武官晋升的必要条件。而只是‘重要参考’,其重要性大大降低,连带着武学的地位也大大降低。其作用也变得的微乎其微……
陈恪对此极力反对,他数度找到曾公亮,力陈如果这么改,不如不改:“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是给朝廷增加开支!这种生孩子没屁眼的事情,我坚决不干!”
曾公亮苦笑道:“仲方,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老夫真的已经尽力了。”
陈恪也听说了,曾公亮这样的谦谦君子。为此事都拍了桌子、摔了茶碗。然而两府议事,并非说你官位高,就可以成为主宰。因为就事论事是不可能的,所有能利用的事情都会被摆上桌面,成为谈判的筹码。各种错综复杂的制衡之下,谁的‘法术势’运用的更好,谁才会笑到最后。
此道第一高手,非韩琦韩相公莫属,正是他在王拱辰和孙汴的呼应下,硬生生去掉了那一条……
曾公亮虽然是枢密使。但在韩琦这样的老牌政客面前,还是稍显无力,只能无奈就范。
“好吧,”陈恪点点头道:“我去找官家。”
“我劝你别去,”曾公亮劝阻道:“这是两府八相的共同决议,官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推翻。你非但徒劳无功,还会落下个藐视二府的罪名,日后如何在朝中自处?”
“哼……”陈恪闷哼一声,别过头去。
“仲方,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我不像你这样失望,”曾公亮起身走到这个自己十分看好的年轻人身边,温声劝慰道:“毕竟我们这次没有失败,而是成功了,只是没有彻底成功罢了。”
在曾公亮的坚持下,大部分的条文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武学教授不设品级’一条,就是在他的坚持下,才被留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武学院在聘请教授时更加灵活自主。朝野的能人们,在接受聘请时,也不用考虑太多虚文缛节,可以大大增强学院的师资力量。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就是在他的坚持下,武学院采取了开放式招生,而非王拱辰主张的举荐式,这不仅让武学院的大门向全社会敞开,使有志于报效国家的热血男儿,都能得到入学的机会。
也避免了武学院像国子监那样,沦为权贵子弟混资历的场所……但凡被权贵举荐的人选,学校轻易不敢拒绝,否则就得罪了权贵,这样的学生进入学院,必定飞扬跋扈、视规矩为粪土,彻底败坏学院风气……我反思过了,我们‘武学武举武官’三位一体的构想,固然是善法,但跨越太大,反对者也太多。”曾公亮给陈恪斟一杯茶道:“非武举不得授予七品以上武官,这是在要将门的命,他们能不拼命反对么?”
陈恪终于默默点头,在这一点上,他有些失策。本想着反正已经得罪了将门,索性就得罪到底,谁知道却促成了将门投向赵宗实一方……否则韩琦没有理由反对曾公亮。他分明是在为将门撑腰……
其实陈恪与将门本来渊源深厚,以他与柳家、曹家的关系,为赵宗绩拉拢到将门的支持,并非什么难事。不过他不愿饥不择食,因为在陈恪和赵宗绩的未来蓝图中,将门注定是要被扫到垃圾堆里的。你靠着人家获胜后,人家就成了从龙功臣,还怎么对他们下手?
只是他也没想让这些根深蒂固、能量非凡的家伙,跟赵宗实搅在一起。他低估了赵宗实对皇位的渴望,为了胜出这场竞争,赵宗实一伙人,丝毫不管大宋的将来,会变成什么鸟样子……
曾公亮看出他已经被说服了,遂趁热打铁道:“事情得一步步做,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其实我若死咬着不答应,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一来,整个方案都要泡汤。下次不知要何年何月,才会再次提上议程。”
“这次,我们虽然没有建立起‘武学武举武官’的链条,但至少,武举必由武学这一条,算是确定了。大宋每一届武举,都会有两三千人参加,至少这两三千人,都会报名武学院吧?”曾公亮接着道:“朝廷允许你一年招生一次,一次员额五百。官家又从内帑出钱,再增三百廪生。这样一年可招八百名生员,三年后,就会稳定在两千四。国子监、太学才多少人食廪?在大规模缩减开支的背景下,足显官家和朝廷的重视了。”
“朝廷花了这么多钱,把这两千四百人培养成才,不可能不派上用场。”曾公亮望着陈恪,沉声道:“你若能兑现你的承诺,把他们教育成忠君爱国、文武双全的人才,他们一定会改变大宋的军情!”
“是,”听了曾相公的肺腑之言,陈恪焉能不动容,他起身拱手道:“是下官急躁了。”
“再说,我们也没必要非得去刺激那些将门。”曾公亮捻须笑道:“不一定非得把‘非武举不武将’制度化,完全可以在实际操作中,使其变成潜规则。温水煮青蛙的难度,要比用开水小得多呀……”
陈恪彻底服了,能从官场中一步步杀出重围、登上顶峰的,果然都不是易于之辈。就连被认为‘长于事、短于谋’的曾公亮,也有满腹机谋,只是肚子没有韩琦他们那么大罢了……
“请相公海涵,下官总想着此次离京,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陈恪便致歉道:“所以难免太过急躁了。”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曾公亮见陈恪的神情恢复正常、老怀甚慰,便破例透露了一个御前机密道:“你小子因祸得福,这次不用离京了。”
“哦?”陈恪一脸惊讶。
“具体不便透露,你心里有数就好了。”曾公亮淡淡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把武学院搞好吧。”说着加重语气道:“这次折腾这么大动静,为你搭起了台,要是把这出戏唱砸了,我看你哪还有脸见人?”
恪讪讪笑道:“我尽力就是。”说着腆着脸道:“能不能透露一下,两位同判都是何方神圣?”
“具体是谁还没定。”这不是什么秘密,曾公亮道:“但应该是一武官一内宦的样子,这个原则不会变。”
陈恪唯有苦笑。
偷来的江山总是坐不安稳,宋朝皇帝让自己安心的办法,就是制衡分权。这是大宋朝政的总原则。所以你看到斗得厉害的两派,总是要么一起在朝廷待着,要么一起下乡。这就是为何韩琦犯了错误,也不担心会被赶出京城的原因,皇帝得留着他制衡富弼呢!
其实也不是不放心富弼,就是习惯性得防着他。
更变态的是,赵匡胤和赵光义玩制衡过了火,竟连他们的后代皇帝,也陷入被制衡之中。这真是个无处不制衡的变态国度,经实现了相当程度的民主,陈恪被两个同判制一下,实在是太正常了。
第三四零章 迟暮美人悲 (上)
汝南王府,汝南王寝宫内。
入冬以来,老王爷赵允让的病,便一日比一日严重,每每发起病来,满脸满身一片紫黑,几乎没了气。
长期为赵允让诊治的两位太医,一刻也不敢离开,轮班在王府中值守。这日,老王爷又一次发病,两位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暗暗松口气,两人收拾药箱准备出去。
却听刚刚恢复神志的老王爷,气若游丝道:“二位留步…”老夫有事相询。”
“王爷何事?”两位太医只好站住脚步。
赵允让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赵宗懿。赵宗懿便让闲杂人等退下,只有他和赵宗实陪在老父床前。
老王爷浑浊的眼珠,这才转向两名太医,缓缓问道:“老夫什么时候会死?”
“王爷不要想太多”两名太医陪笑道:“悉心调养,终将大好。”
“休要废话……”赵允让却不领情,冷声道:“照实说,给个具体的日子。”
“这…”两人一时搞不清,赵允让到底想听好话,还是歹话。
“二位,我父亲早就看透红尘了……”赵宗实道:“你们只管照实说。”
“好吧”两人对视一眼,由一个姓彭叫彭素王的太医道:“王爷这病,绵延太久,已去”…那个油尽灯枯。”说着他看看赵允让,果然若无其事,仿佛他说的是别人一样,便大着胆子道:“到了这份上,三分靠医,七分靠神。王爷要具体的日子,我想哪位神医都不敢说。我只能说,若是运气好,能过了这个年。”
“要是运气不好呢?”赵允让沉声道。
“王爷每次发病,我们都是尽心尽力……”彭素王小声道:“但说实话,并没有多大把握。”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恩很明白说不定下次发病,就交代了……
赵允让这才缓缓闭上眼,两位太医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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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里,赵宗懿和赵宗实兄弟俩,侍立在父亲床前。赵宗实紧闭着眼睛,似在养神,又像是在恩考着什么。
良久,赵允让睁开了眼,望着帐顶的藻井道:“这两天,把后事安排安排,然后请官家来探病吧”…”
“父亲…”赵宗懿失声道:“还远未至此吧……”
“是啊父亲”赵宗实也苦劝道:“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这几个月,一方面,赵宗实一党全面发力,把赵宗绩的气焰打压下去,连其顶梁柱也快支撑不住要倒掉了。
另一方面,赵宗绩和陈恪,却频出昏招……他们在清点缺额时尝到甜头,便想将忠臣一扮到底,竟没事儿找抽,提议什么‘武举必由武学、武将必由武举,的军事改革。把将门彻底推倒了他这边。
当此时,赵宗实上有朝中重臣、勋旧贵戚支持,下有无数言官清流、摇旗呐喊,把他鼓吹成完美无缺的贤王…”真是要后台有后台,要声望有声望,连他都生出了舍我其谁之感。
“给我永远收起这种想法……”赵允让虽然老病濒死,头脑却比往日更清醒果决:“对手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知道么?陈恪不用走了,而且还继续半皇家武学院!”
“啊”…”赵宗实吃惊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据说有人弹劾他的状元,是官家绚私给的。”赵宗懿道:“结果官家震怒,遂下旨不许陈恪请辞………
“这,…”赵宗实难以接受道:“是谁上的本?”
“这已经不重要了。”赵宗懿摇头道:“总之他们又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y
“这充分说明一件事情。”赵允让沉声道:“就算全天下都支持你,但只要官家一人不松口,你就永远上不了台面!”
赵宗实面上浮现一丝恨意……当然不是对他父亲的”…终是颓然点头道:“是的。”
“不过不要紧,老夫研究了赵祯几十年,对他的性格再了解不过。“赵允让缓缓道:“这次我拼上老命,一定会让他的松口的!”说着他面现不正常的腮红,一字一句道:“看不到你板上钉钉,老夫死不瞑目!”
“父亲…”赵宗实紧紧握住老爹冰凉的手,眼泪刷刷淌下来:“若父亲为我而死,孩儿会内疚一辈子的。”
“傻话。”赵允让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真情实意,有些欣慰的放缓语气道:“为父再荀延残喘几个月,无非就是多遭几天罪。老夫早解脱几日,能换得我儿登上太子之位,值了!”
顿一下,他又劝慰道:“你也不要内疚,因为为父也是为了自己,我活着当不上皇帝,死了能进太庙,星以含笑九泉了。“注是他让赵宗实答应他,未来要做到的事情。
“是…”赵宗实泪流满面,赵宗懿也不停的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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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父子摒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太医在内寝说话。”半天之后,陈恪的书〖房〗中,赵宗绩沉声道:“但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
“八成是要发动了。”陈恪轻声道。
“那我们呢?”赵宗绩道。
“也发动吧。”陈恪缓缓道:“最快何时?”
“明日下午。”
“应该还来得及吧。”陈恪沉吟道。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赵宗绩的脸色很不好看。
“下棋吧。”陈恪道。
“哪还有心思下棋?”赵宗绩摇头道:“生死存亡之际,竟只能束手旁观?”
“…”陈恪点点头,他们能做的,只有祷告了:“全看官家怎么想了…”
宗绩叹气道:“这种滋味,实在大煎熬了。”
“命运不在自己手中,是难免的。”陈恪说着,将一枚棋子点入棋盘:“归根结底,你我终究还只是棋子而已……”赵宗绩应一手,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正在漫不经心的对弈,陈义进来,面色怪异的禀报道:“门外有个化缘的和尚。”
“给点饭打发走了就是。”陈恪皱眉道。
“弟兄们认出,那和尚是大相国寺的那个叫……,佛印的。”
“他来干什么?”陈恪更加奇怪了。
“佛印是谁?”赵宗绩的心恩,全不在棋盘上,遂出声问道。
“是个神神叨叨的疯和尚。”陈恪便简单讲了讲,那日游相国寺,遇到佛印的事情。
赵宗绩大感兴趣道:“此人甚是有趣,闲着也是闲着,把他叫进来,解解闷也好。”
陈恪想一想,点头道:“请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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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佛印满面笑容进来,他身上袈裟虽破,但丰神俊朗,双目神采湛然,看上去颇有高僧范儿。
赵宗绩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和尚,听陈恪开腔道:“大和尚,想不到又见面了。”
“有缘自能相见。”佛印笑道:“这说明贫僧和施主有缘。”说着朝赵宗绩行礼道:“这位施主有礼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大师有礼了”赵宗绩笑道:“在下姓肖,字凌云。”
“原来是肖公子。”佛印稽首道。
“大师不必多礼,听闻你善于相面。请给我兄弟看看相。”赵宗绩正色道:“若是说得好,必有厚赐。”
“厚赐就不必了,贫僧只求一饭而已。”佛印笑道:“其实,陈公子的相,上次就看过了。”
“可惜你上次不饿。”陈恪对看相,其实很抵触,总觉着徒乱人意,但这明摆着是赵宗实借他来寻求安慰,也只能顺着说下去道:“不知这次饿不饿?”
“不饿谁出来化缘?”佛印笑眯眯道。
“哈哈哈…”赵宗绩发现,这佛印至少是个妙人,大笑道:“大师快请看看,他最近的吉凶如何?”
“那请陈公子随便写个字吧。”
“木,木头的木。”陈恪懒得提笔,随口道。
“看来公子最近麻烦缠身啊。”佛印微一寻思道。
“哦,怎么讲?”赵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