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日,一走到这里,大黑狗就要叫了,但今天那只狗从窝里露出狗头,耸着鼻子、摇着尾巴,死死盯着那只臭鞋,狗嘴里发出呜呜的讨好声。
陈三郎施施然走到大黑狗面前,把那臭鞋往地上一放。大狗便嗷呜一声低叫,扑在臭鞋上陶醉的又闻又舔。
‘真是爱好非比寻常啊……’虽然知道这法子好用,但陈三郎每次都忍不住要感叹,他蹲下身来,用合适的力道抚摸着大黑狗的后颈,大黑狗一边尽享美味,一边享受按摩,幸福的快要哭出来了,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片刻之后,大黑狗彻底的变节投靠了,要是这时候陈三郎解开栓狗绳,它指定跟着走。不过盗亦有道,鸡犬不留是土匪才干的混账事儿,像三郎这样有品的妙贼,向来是偷鸡留狗,或者偷狗留鸡的,从不做绝。
套完近乎,陈三郎便不再打扰狗狗享受美味,他走到鸡舍边,先将身上破烂的衣裳铺在地上,然后轻轻打开笼门,便看到那只睡觉时仍保持高傲姿态的大公鸡。
最为夺人心魄的一幕发生了,可惜没有观众。
清冷的月光下,只一个衣衫褴褛的清秀少年,缓慢而稳定的伸出双手,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咕咕’声,说来也怪,那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的被三郎一双手捧住,任他从翅膀上拔下一根长羽毛,稳稳的往后脑勺一插——一弹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流一滴血。
说起来费劲,但从头到尾,只是几下呼吸而已。陈三郎神态自若的把衣裳一卷,就将大公鸡背在背上扎紧,然后朝大黑狗勾了勾手,大黑狗便讨好的凑上狗头。
陈三郎摸着狗头,脚下却轻轻一踢,把那臭鞋给踢出了狗能够到的范围。
大狗顿时委屈的呜呜起来,他又安慰几下,才算宽解一些。
陈三郎这才捡起那只臭鞋离开。
大狗依依不舍的摇尾欢送,当然多半是不舍自己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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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臭鞋放回原处,陈三郎便回去背上柴火,叫起两个弟弟,带他们穿山越岭,走出好几里地,才在一处竹林间的水池边,把那大公鸡剖腹取出脏东西洗净,也不拔毛,只用水和了一团泥将鸡裹得严严实实。
看他用泥巴糊鸡,两个无限期盼的孩子,全都傻了眼,这怎么吃啊?但他们对三哥有盲目的信任,老老实实看他炮制,只是心里难免打鼓。
陈三郎也不跟他们解释,手脚麻利的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隐隐透出甜香。待湿泥烧干变黄,从烧裂的泥巴缝里透出的香味愈发浓郁,两个孩子食指大动,小狗似的围着火堆绕来绕去,忍不住催促起来:“好了么?”“快了么?”
待他们问了七十二遍,陈三郎哈哈一笑,用木棍将烤成泥砖的叫花鸡,从火堆拨到洗净的大青石上,一下敲去泥壳,鸡毛随泥而落,但见鸡皮色泽金黄,浓香扑鼻,俩孩子顿时口水直下……
陈三郎丝丝吸着气,趁热将整鸡撕开,扯一根鸡腿递给小六郎,对五郎道:“别愣着,吃啊!”
“哦……”五郎咽下口水,伸手撕了块鸡胸脯大快朵颐。
陈三郎也撕一片鸡肉,送到口中品尝,竟是出奇的鸡香浓郁,口感酥嫩,在没用任何调料,甚至没放盐的条件下,竟可以令他这个老饕满意了。
趁着热,兄弟三个将一只大鸡分而啖之。不消片刻,便风卷残云一般,只剩一堆白白的鸡骨,兄弟三个舒服的靠一起,小六郎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意犹未尽道:“真想天天都吃……”
“只要六郎听话,隔三差五的,三哥就给你打牙祭!”陈三郎笑着摸摸他的小肚子道:“不过你得保证,今天吃鸡的事情,打死不要说!”
“为何?”小六郎不解的瞪着眼睛。
“老妖婆要发飙的,你不想三哥被打吧?”
“不想……”小六郎使劲摇头道:“我不跟任何人说。”
“嗯,别人问起来,你昨晚吃的啥,就说‘饼子’。问你干啥来着,就说‘困觉’,记住了么?”陈三郎嘱咐道。
“嗯,记住了,饼子困觉……”小六郎很认真的点头道。
又反复叮嘱小弟几遍,陈三郎转向五郎。看到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觉得那么放心,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间不早,陈三郎打水浇灭了火堆,把鸡骨头掩埋起来,便和五郎轮流背着睡着了的六郎,悄悄溜回窝去。
回去时,已是下半夜,兄弟两个也倦怠之极,脸也不洗,蒙头就睡。
没了鸡叫,全场的人都睡得分外香甜,待天光大亮才被老虔婆尖锐的骂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雇工们看到外面都出太阳了,不禁奇怪道,怎么今天鸡没叫?
‘不会是终于罪有应得了吧?’雇工们本就对这刻薄吝啬的侯氏十分厌烦,只是碍于契约未满,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现在见她终于吃了瘪,都幸灾乐祸起来。
还真让他们猜着了,待他们穿上衣裳走到场院,便见那老虔婆侯氏,站在鸡舍前气急败坏的张牙舞爪,口中倾泻着污言秽语:“哪来的杀才直娘贼,敢偷老娘的鸡,非把他找出来挤破卵球!”
“怪不得今天鸡不打鸣,原来是陈娘子入替了。”有那嘴上刻薄的便调笑起来。
“刘猴子,最贼头贼脑的就是你,我看八成是你偷的!”侯氏正找不着人发火呢,登时骂骂咧咧道:“快还我的鸡!”
“陈娘子搞清楚了,我们可是良人,容不得你污蔑!”刘猴子登时跳起脚来,大怒道:“你不妨打听打听,我刘猴子辗转几家炭场,可有个说我手脚不干净的?!”
别看这些人给她干活,但他们并不像前朝那样,一日卖身终生为奴。大宋朝是禁止买卖奴隶的。所有雇工,都是自由民……也就是良人的身份,只是为了生计,与雇主在官府签上三五年的契约,在期限内出卖劳动力罢了。
一待约满,他们便可自由离去,要是想去外地谋生,或者改行的话,一个清白的身家是前提……这又牵扯到所谓的邻里互保,和行业互保。但凡是要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情,比如说买房、开店、办路引,都需要邻里或者工友具保,一旦名声坏掉了,那可就寸步难行了。
所以刘猴子再惫懒,也不敢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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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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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氏也不敢犯众怒,何况那刘猴子说的也是,这些雇工都是良人的身份,哪能偷鸡摸狗,坏了名声可就因小失大了。
那还能有谁呢?她猛然想到被打到冷宫的三个小崽子,遂喝骂道:“日头快西落了,还不去干活,杵在这作甚?”
“肚皮瘪着呢,哪有力气扛活?”众人满不在乎的惫懒道。
“活该穷一辈子的泥脚汉!”侯氏骂骂咧咧道:“紧去吃喝,紧去干活,不然午饭没得吃!”
“十里八乡找一找,没人比陈娘子更拿人不当!”众人抱怨着一哄而散:“干完这期,看谁还给你家扛活!”
“等着给我家干活的,从石湾村排到下里坡!”侯氏一边嘴上不饶,一边气势汹汹地向西北角的窝棚走去。
陈三郎早被侯氏吵醒,听到有脚步声,便知道她来搜查了。他低声吩咐两个弟弟,一定把嘴巴闭紧了。
刚给小六郎穿上衣裳,侯氏已经气势汹汹的推门进来,劈头盖脸就骂道:“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小畜生,偷了老娘的鸡!”
“小畜生骂谁呢?”陈三郎压着怒气,弯腰给小六郎穿上鞋。
“小畜生骂你呢!”侯氏说完就察觉吃了暗亏,一张涂了厚厚脂粉的鞋帮子脸,涨成了赤红色的虾爬子脸:“竟敢占老娘便宜!”她有一副比男子还高大的骨架,张牙舞爪扑上来,登时就吓哭了小六郎。
“大娘娘为甚动手打人?”陈三郎抱着小六郎从她身边闪过,退到门口道:“侄儿甚地方得罪你了?”
侯氏吃的是暗亏,有口难言,只好先兴师问罪道:“说,把老娘的鸡藏在哪儿了?”
“什么鸡?”陈三郎一脸茫然道:“大娘娘的鸡,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
“指定是你偷的!看我找到了,不把你这小贼送官!”侯氏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却哪能找到根鸡毛?但她看到房后的灶台还有余烬,锅里也煮过东西,便像是抓到铁证道:“说,是不是把我鸡煮了!”
“你且看看锅里,可有半点油星?”陈三郎冷冷道。
他这一说提醒了侯氏,锅是砌在灶上的,要想拿下来,除非拆了灶台。所以要是煮过鸡的话,肯定能找到油迹。但侯氏瞪大眼睛,锅里锅外寻遍了,也未找到一滴油星。不由狐疑道:“那你们生火作甚?”
“我昨天病的重,得喝热水,大娘娘又不给饭吃,得给弟弟做饭。”陈三郎冷冷道:“我知道大娘娘嫌我们父子吃白饭、开销大,早就有分家之念,是以处处不待见我父子。又趁着我父亲在外游学之际,对我兄弟三人百般凌虐。”顿一下,他加重语气道:“大娘娘何必如此,今年是大比之年,我父或可高中,到时候不知你们如何相见!”
他之所以借题发挥,首先自是为转移侯氏的注意力,以免两个孩子露出马脚。同时也好教她有所收敛……
侯氏本就是欺他们人小不懂事,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现在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由一惊,暗道:‘怎么猛得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这小孩竟能看穿老娘?!’
她的那点心思被陈三郎说中了。多少年来,因为自家男人不是读书的料,公婆便把希望寄托在她小叔身上,言行间自然难免偏向小叔一家,器量偏狭的陈氏,一直心存不满。
但那时公婆在堂,她也担心小叔能真考成了官人,到时候还得多方仰仗,所以装也得装出一团和气来。可这种扭曲让她心里日积月累,堆满了愤懑,终究是把小叔一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让她幸灾乐祸的是,小叔蹉跎十几年,别说高中进士,就连解试也没考过……这让她笃定,小叔子跟自己老公,大哥别说二哥,都没有做官的命。这样一来,她再也无法容忍小叔一家五口吃闲饭,更不要说,还得负担他们读书的花销了!
那么只能分家!她早就笃定这个想法,之所以一直拖到婆婆过世两年多还没分,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敢。她怕的是律法无情!
在大宋朝,家族分家不只是家事。
本朝多次旌表累世同居的大家族,倡导兄弟敦睦不分家。当然能真正做到这点的极少,但《宋刑统》还是明文规定:‘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诸居父母丧,生子及别籍异财者,徒一年。’‘别籍’,就是户口单立。‘异财’是析分家产。
意思是,祖父母、父母在时,谁敢分家判三年,就算父母过世,也必须到服丧期满以后才能分家,否则判一年……这是为了避免父母一过世,兄弟不顾着父母丧事,光顾争家产的丑事发生。
大宋的律法,无论是制定条文还是执行方面,都堪称历代翘楚,几乎把人性都钻研透了。但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指望死的条文保护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侯氏虽迟迟不敢分家,却可以用长嫂的身份,肆意欺压小叔一家,稍解心中多年的块垒。
但她之前,充其量也只是不给小叔好脸色看,不给侄子新衣服穿、好东西吃,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把三个孩子往死路上逼……陈家也算大户,这样对自己的侄子,脸面上难看、名声上难听。
侯氏之所以突然变得如此狠毒,是因为今年三月,也就是本月,陈家服阕,合法分产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志在必得,要分得大部分家产,因此预先让本家弟弟,先到县衙去打点。
谁知她弟弟回来说,官府的书吏给了准话,这种事很棘手,因为大宋律例反对分家析产,认为这是破坏公序良俗的行为,故而先提出分家者,反而会少得家产。而且,因为孙子孙女对祖父母的财产也有继承权,所以在析产时,官府会参照两家的口数……两家没有在室女,清一色都是男丁,换言之,除了她这个媳妇之外,所有人都有继承权……有继承权的口数是三比五,她家依然处于劣势。
而且本朝特殊的任官制度,使知县大人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自己的官声。所以要是靠官府来断,她们家肯定要吃亏的。
侯氏彻底傻了眼,莫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弟弟告诉她,现在要么让陈老二先提出分家,要么双方私下达成协议,再到官府析产……只要大体上公平合理,知县大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成了侯氏的救命稻草,她决意逼迫弟弟先提出分家,自然要变本加厉。恰好当时陈老二外出游学,她便开始百般虐待他的三个孩子……就是要让陈老二一回来就觉悟,要么永远在家看着孩子,要么立即分家。
要是不小心死了一个两个,那正中她的下怀。这年代儿童的夭折率高的出奇,就算是富户,生出十个孩子,能养大一半就是奇迹了。像她生了七个,就活了两个,所以在她看来,夭折个把没成年的孩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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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陡然被个孩子道破,侯氏不禁一阵慌乱,口里喋喋不休的骂着什么‘撕烂你的嘴”之类,脚下却开始往外挪,不想再面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陈三郎暗暗松了口气,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但侯氏哪能这么灰溜溜走了,她黑着脸,眼珠子咕噜乱转,希望能找个寻趁,压一压这小子的气焰。
当她凶神般的目光,落在小六郎身上时,突然发现这小崽子往后侧了侧身,不由大喝一声道:“你藏的什么!”说着劈手去抓小六郎的右手。
“你干什么!”陈三郎赶紧挡住小弟,无奈他自己才只十岁,哪有上辈子的力气?被这凶悍的婆娘一拨,便打个了趔趄。虽然他很快站稳,但这一瞬间,小六郎被侯氏抓住了袖子。
“你放开他!”陈三郎使劲抱住那婆娘的胳膊,大声对小六郎道:“快跑啊!”
但那么丁点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