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正厅当中一间,是饭厅,也是陈希亮审查功课的地方。左首一间,是陈希亮和五郎、六郎的卧房。右首一间,是二郎和三郎的卧房,两个耳房都是书房。
三间东厢房基本闲置,只放放杂物。三间西厢房却被改作酒曲库房,门窗里都藏着铁栅栏,平日里大门紧锁,钥匙陈恪随身带着。
打开丙号库房的门窗,让里面的空气流通一会儿,陈恪才和李简走进去。房里呈回字形摆满了一般大小的陶缸,陶缸里是即将发酵好的酒曲。
其实酒曲是足够的,酿多少酒都没问题,关口是青神橘园就那么多,就算把所有的椪柑都用来酿酒,也不过年产十万斤原酒。产能上限摆在那里,按照官府的条件‘和买’的话,还不如上吊自杀得了。
这才隔了三天,李简整个人瘦了一圈,腰都有些佝偻,他扶着酒缸问道:“三郎,可有章程了。”
“眉州的榷酒商是谁?”陈恪掀开一口酒缸,用木瓢舀起一勺色泽浓郁的酒曲,轻轻嗅着。
“彭山毕明俊。”李简道。
“和眉山程氏没关系么?”陈恪有些失望道。
“当然有了。若没有程家的帮衬,他怎能把玻璃春,从原主手里抢过去?”李简一脸理所当然道:“毕大官人是宋夫人的表哥。”宋夫人是程浚的妻子。
“原来如此……”陈恪缓缓点头:“毕家生意如何?”
“天下名酒泰半在蜀中,竞争自然激烈。但第一个档次的雪曲酒、剑南春和泸州窖地位超然,不受什么影响。争抢主要集中在次一档的汉州鹅黄酒、荣州琥珀酒、眉州玻璃春、郫-县郫简酒、临邛临邛酒上,这五家皆以市民消费为主,所以都用平价走销量。谁家卖得最好不清楚,但卖的最差的是眉州玻璃酒无疑!”
“什么原因?”
“毕明俊是个外行,还喜欢作威作福、苛待工人。酒场里的雇工,期满没几个再待下去的,结果‘玻璃春’的酒味越来越差,要不是仗着专卖,怕是早就关门歇业了。”李简摇头叹气道:“可惜呀,可惜。”
“我们对他们有何影响?”
“影响是有一些,但不会太大。”李简想一想道:“因为我们不走店铺,而是卖原酒给各地酒商,由他们分销出去。且咱们每年产量不到十万斤,这样分到各地还能有多少?影响不到那些专区专卖的榷商。”
这种陈恪精心设计的销售方式,目的便是避免对某一地区的官营酒业冲击太大,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正是得宜于这种方式,黄娇酒场才顺利的发展壮大,直到发生这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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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简已经有些明白了,脸色难看:“莫非是他们在下黑手,咱们没碍着他们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恪险些把木勺掰断,目光冰冷道:“看到好东西就眼红,这是官崽子们一贯的操性!”
“地方进贡什么,可是京里大官们说了算的,程家有这么大本事?”
“地方官不报告,京里怎知道蜀中眉州有黄娇酒?”陈恪嘲讽笑道:“莫非你真以为,不到三年功夫,黄娇酒就成了剑南春、雪曲酒那样的天下名酒?!”
“怎么会呢,我有数。”李简道:“论名气,充其量也就是和琥珀、玻璃、鹅黄差不多。”
“我问过我爹,在汴梁,根本没人知道这些所谓的蜀中名酒。”陈恪声音低沉道:“不是有人作梗,我们怎么可能‘荣登贡册’呢!”
“啊……”李简脸色惨白道:“你是说,是程家在对付我们?!”
“只是猜测而已。”陈恪有些气愤瞪他一眼:“就把你唬这样了?”
“我们小门小户的,怎么跟程家斗啊……”李简腿都发颤道。
“谁说一定是程家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简掏出帕子擦汗道。
“就算不是程家又怎样,”陈恪叹口气道:“你这个熊样,怎么跟人家斗?”
“不是程家,我就不怕,”李简强笑道:“别说在眉州,就是在整个川蜀,程家都是有数的豪强!要真是他们家,我们还是乖乖待戮得了。”
陈恪真想骂他一声‘放屁’,但妄逞口舌之利,除了破坏彼此关系,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你还得去县衙,找宋大令要公文看,记得封上五十两银子捐给县里!”一两银子等于一贯钱。
“这么多钱?!”李简肉痛道。五万块钱就为看张文书,已经超出常人接受的范围了。
“是为了试探!我们拿出这样诚意,不管对方是贪官还是清官,都会通融方便的。”李简淡淡道:“如果还是不给看,就说明这文书有问题了,我们的生机便在此!”
“如果给看呢?”
“给看也不会亏。将来我们想让朝廷通融减免,还得靠大令全力相助,得借机搞好关系啊。”陈恪叹口气道:“你要是舍不得,这钱就从我账上扣。”
“不用不用,哪能花你的分红,还是从公中出吧。”李简摆手道。
“不必客气,这时候,共度难关最重要。”陈恪笑笑道。
“……”两人正要往外走,李简突然:“我们能拗得过官府么?”
“如果是别的朝代,自然想都别想。”陈恪淡淡笑道:“但这是大宋朝啊,虽然也有黑暗,但总之比别的朝代干净得多。”
为了提振李简的信心,陈恪又把才从长辈那里听说的事情,讲给他听:
“那日得知此事,我寻思着两眼一摸黑,终归不是办法……咱们这贡品中的小字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参看前辈贡品的成例。于是我向几位长辈打听,咱们大宋朝进贡的那些事儿,结果还真让人松口气。”
“怎么讲?”李简瞪大眼道。
“长辈说,几乎所有的贡品,都会遭到类似的‘和买’,但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谁家被逼得上吊。”陈恪道:“大宋朝可没有草菅人命的习惯,真闹大了,相关官员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只有我们这么倒霉?”
“当然不是。”陈恪摇头道:“越是有名的贡品,雁过拔毛就越厉害,征收数层层加码,收到的钱款却被层层盘剥,这里外里,真能把人逼死。”
“为什么没逼死人呢?”
“因为总有为民做主的官!”陈恪道:“大宋官场也有贪污腐败,但更有正人君子,一旦做得太过,总会有人仗义执言的!”
“比如十年前,天下闻名的端州端砚,正处在和我们类似的遭遇中,以至于工匠纷纷逃往。后来新到的知州包拯,暗中进行调查。发现原来宫里只要求‘端州岁贡砚十’,加上三府六部和买的,也数不过百。而各级官吏层层加码,扩大贡砚数目,结果端州每年要上缴超过近千方。包黑子一怒之下,把此事捅到京城,结果相关官员纷纷落马,从那以后,端州每年进贡九十方端砚,成为定数,至今没人敢再勒索一方!”
“三郎,你想干什么?”李简额头见汗道。
“我想看看,这大宋朝,是不是只有一个包青天!”陈恪从来不是个怕事儿的,他紧紧攥拳道:“如果只有他一个,我就去京城找他告状去!”
李简被这少年的狠劲儿镇住了,半晌才口干舌燥道:“三郎,非得如此么?”他可不敢把事情闹那么大。
“唉,”陈恪看他这个窝囊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能没好气道:“当然要等万不得已了。”
“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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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聚首
(又被审查了,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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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李简按照陈恪的吩咐,带着厚礼去县衙求见。但宋大令对于他想看文书的企图,表现出强烈的不快,当场拂袖而去,唬得他惶恐不安。
许是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过了盏茶功夫,又有公人传话出来,说今日没时间给他找那文书,叫他三天后再来看。
再过三天,李简如约而至,这次没见到宋大令,但有县里的陆押司,向他出示了那份由益州路转运使司下达的文移,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青神黄娇酒被列为贡品,每年九月由转运使司和买一百桶原酒,每桶按五贯解付云云。
看到上面还有转运使司通红的大印,李简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他失魂落魄的离开衙门,向陈恪描述了看到的文移,然后含着泪花道:“三郎,咱们认栽吧,这真是朝廷的命令,你告也告不赢的……”
“……”陈恪紧锁着眉头,良久方开口道:“你知道,我爹在县衙当过贴司。我那天问他,县衙里文籍管理真那么混乱,找一份转运使司的文移,竟需要三天么?你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他大笑着说,如果是十年前的文件,可能需要三天才找到。但从转运使司直接下来的文移,一年也不定有三五份,都是由大令亲自收在抽屉里,以便随时查阅。”陈恪沉声道:“为什么当时不拿出来,而要三天之后才授予你?”
“三郎,别再疑神疑鬼了。”李简已经彻底泄气:“转运使司的文移,通红通红的大印,是做不得假的!”
“做不得假么?”陈恪缓缓摇头。
“天,你一定是疯了。”李简绝望的摇头道:“我可不敢跟你疯下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恪起身送客。
待转回来,他坐在前院的石锁上出神。目下,陈家日常的进项主要有四……每年带来近百万钱的黄娇酒场、带来七八十万钱的来福酒楼、二三十万钱的莲花炭场,以及尚在扩张期,一年只能带来七八万钱的收入的炭场。
每年二百万钱的收入,已经足够陈家父子,过上人人称羡的生活了。陈恪也对现状比较满意,正可以心无旁骛的专心读书,为将来谋一份好前程。
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如果真像李简那样认命,不仅家里的收入要减半,光这口气也咽不下去!
如果是后世,他可能咽不下也得咽,可这是大宋朝,难道也没有说理的地方么?!
归根结底,他还是对这个孕育出范仲淹、包拯、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的年代,抱有一丝丝期望。他坚信,一个黑暗腐败、只知道剥削民众的国家,是孕育不出这么多人格健全的君子的!
如果一个以仁厚著称的君王治下,也跟后世没什么区别的话,那中国五千年历史,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希望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陈恪低声对自己道。他决心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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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四月,青神东门码头。
与上次到这里时相比,苏洵看到的景象,已是截然不同了。
庆历七年初,官府与码头包商,不惜耗费重金,在河滨滩涂的软土上打下七千多根木桩,修建了这个百丈大码头。这个码头的修建,使青神的重要性大大提高--青神本就是蜀中经由水路通往乐山、夔州及江南广大地区的重要通道,又处于两州三县九乡的地域中心,一旦建好了基础设施,自然会成为重要的运输枢纽。
在苏洵记忆中,这里只有一道栈桥,停靠三五艘船而已。但他眼见着偌大的码头上,樯桅林立、商贾云集,货物如山,一派繁华景象。不禁感叹道:“竟比眉山的码头还胜一筹。”
“怕是夫君的算盘要落空了,看这青神繁华的样子,花销不会比眉山小的。”程夫人温柔地抿嘴笑道。她穿一身剪裁得体的湖蓝色褙子,大大方方的素面朝天……这年代,理学还未诞生,女子抛头露面,就像身上要穿衣服一样理所当然。但也有些道学家,要求自家女人出门时,应以盖头罩面,这种变态的独占欲,自然为社会所嘲讽,远未形成主流。
天性热辣的川妹子,只有夏天防晒、冬日防风时,才会以盖头遮面,像这般温暖和煦的春日,你就是走遍蜀中,也找不到一个戴盖头的。
他们身后立着两双儿女,兄妹几人正好奇的望向,码头上那一具具奇怪的装置。工人们正是利用这些装置,将沉重的货箱在码头和货船间装卸,看起来,似乎省力又省时。
“二哥,这是什么物件?”苏小妹穿一身淡粉色的襦裙,一双大眼睛灵动之极,伸着葱管般的手指问道。只听她声音像泉水叮当一样好听,显然完全康复了。
“形状很像桔槔,又像滑车。”苏轼定定望着那机械的运转,想要从中看出些门道:“应该是用了《墨经》所说的‘绳制’之理。”所谓‘绳制’就是滑轮原理:“同叔,你觉着呢?”
“就是了。”苏辙之前已经看过一次,自然想得更深道:“但知易行难,能把这些书上道理,用到实际的劳动中,效果还这么好。此人学以致用的本领太强了。”
“眉山码头没见过这装置,应该是近年才出现,尚未传播开来。”苏轼一脸笃定道:““我看八成是陈老三捣鼓出来的。”
“还从没见二哥这样服一个人呢。”小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便往人家身上安。”
“嘿嘿,不信咱俩打赌。”苏轼笑道。
说话间,船靠上码头,苏轼第一时间向码头工人打听到,这种装置名叫‘起重机’,是陈家三郎设计出来的。
苏轼趾高气昂回来,刚想跟妹妹炫耀一番。却挨了父亲一顿爆栗:“刚下船就乱跑,不知道帮着搬东西啊!”虽然只带了必须的书籍衣物、日常用品,但毕竟是六口人搬家,装了满满十几口箱子。
码头的‘起重机’,不负责给乘客装卸行李,苏洵只好在码头找了个车夫,又请他帮着搬卸,自然得讨价还价一番。
“这么多箱子,一车可装不下。”车夫犯了难,道:“你们要去哪里?”
“先帮着找家客栈吧。”
“哦,你们这是要投亲吧。”车夫笑道:“不知官人的亲戚姓甚名谁。”
“呃……姓陈。”苏洵犹豫一下道。
“是住在文兴街的陈大官人么?”车夫一下来了精神。
“是。”苏洵也没想到,整个县城的常住户,就陈希亮一家姓陈的。
“以后要早报家门,”车夫登时热情起来,打个呼哨,召唤来两辆大车,也不要苏家父子插手,便手脚麻利的将行李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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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装好车刚要走的工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姑姑,姑姑。小妹,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