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昏了头。”赵祯感觉突然不认识,自己疼了二十多年的女儿:“你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让你自己,变成千古笑柄!”说到最后。声音应该是尖厉的,然而他却只有悲哀和心痛。
公主生来,哪曾听父亲说过一句重话。此刻听到‘千古笑柄’四个字,顿时如遭重击,竟然愣在那里。
赵祯递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便越过公主上前,将面色苍白的梁怀吉,拎起来边往外走。
梁怀吉知道,此次一去,便是阴阳两隔,与公主错身之际,不禁留恋的看了她一眼。
谁知就这一眼。竟让公主从木然中惊醒,尖声叫道:“敢带他走出这个门,我就死给你们看!”
‘啪’地一声,回答她的是官家重重的一记耳光。
这是赵祯第一次打人耳光,想不到。却打在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脸上。
但回答他的,却是公主的金簪,已经将她细嫩的脖颈,刺出了血。
那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是那样的刺目,刺得赵祯无法直视。
“冤孽……”他长长的苍声一叹。摆手示意侍卫放开梁怀吉,便转身离去了……从那天起,公主便和梁怀吉,被禁闭在仪凤阁中,连曹皇后和苗贤妃都不得见。
赵祯也被气病了,躺在床上不能上朝,或者说不敢上朝,他实在无颜面对大臣的质问。
得知‘父皇’病了,一众皇子们自然要进宫请安。
彼时陈恪正在赵宗绩府中,与他敲定‘汴京球会’的最后细节。得知这个消息后,赵宗绩不禁眉头紧锁道:“徽柔皇妹实在是太过分了,竟能把……父……官家气病了!”自从换了爹之后,当面叫不成问题,但私下里,总是有些羞臊。
以赵宗绩在宫里的情报,自然知道来龙去脉。他对公主忤逆家婆、冷落驸马,却与个奴婢搅在一起,感到十分的不爽。
“父女哪有隔夜仇,小心最后里外不是人。”陈恪却道:“还是收好自己的情绪吧。”
“那要是官家问起来,”赵宗绩皱眉道:“我该如何作答?”
“多帮公主说几句好话,多安慰安慰官家吧。”陈恪给出了意见道。
“你不是一直对我说,贵乎真实么?”赵宗绩不满道:“怎么又不让我凭本心说话了?”
“这次情况特殊嘛。”陈恪笑笑道:“要知道,对方是二十年的亲密父女,设身处地想一想,作为一名父亲,不管嘴上多恨,心里还是希望女儿好,希望能重归于好的。”
“是。”赵宗绩点下头道:“可是,大臣们会如何看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烂事儿,没有谁一定是对的。”陈恪道:“而且,现在都有个误区,以为官家是明日黄花了,他的意见已经不如大臣们的看法重要了。”
“不是么?”
“当然不是。”陈恪摇头道:“不管别人如何,你还得紧靠着官家,才能和赵宗实抗衡。”说着压低声音道:“你得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官家把江山都要给你们了,自然会希望,你们能照顾好他的女儿。”
换句话说,谁会对他女儿好,他就会更倾向谁。这是做父亲的通病,官家亦不可能免俗。
“和稀泥当然好。”赵宗绩苦笑道:“可就得拿出解决之道了。”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恪笑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上忙。”
“谁?”
“我老婆……赵宗绩很快赶到了宫里,发现其余四位已经早到了,正等他一起觐见。
“抱歉抱歉,来晚了。”赵祯拱拱手,五人便按照长幼排序,轻手轻脚的入了寝宫。
这五人依次是从古、宗谔、宗佑、宗实、宗绩……
赵祯正坐躺在龙床上,望着藻井发愁,听说‘儿子们’来了,叹了口气,宣见。
五人进来,问候后,年纪最大的赵从古关切道:“父亲龙体向来康健,今番怎么突然病了?”
“唉……”赵祯又叹息道:“都是让徽柔给气得。”
“徽柔的事情,孩儿们都听说了。”赵宗佑接话道:“妹子确实是任性了。”
“岂止是任性!”赵祯闷哼一声道:“你们是不知道……”顿一下,他打住了话头,再叹一声道:“你们说,她怎会变成这样呢?”
寝宫内安静了一会儿,赵宗谔才打破沉寂道:“妹子或许骄纵了些,但本性善良单纯,只是身边有奸人。如今闹得的沸沸扬扬,大家都说,公主与夫家不协,或为内臣离间所致。尤其是那个梁怀吉,素来言行不谨,颇有轻佻之处,据说他在公主宅中不着内臣服饰、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离间驸马与公主,以致其夫妇失和……”
赵祯两眼发直的望着藻井,终于听他数落完了梁怀吉:“徽柔妹子金枝玉叶,能对一个阉人有什么感情?无非就是个逆反心理罢了。所以儿臣以为,当今之计,是要尽快让他离开公主身边,公主或许一开始生气,但过几日就会好起来。”
赵祯摇摇头,苦涩道:“现在徽柔不许人进门,她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了,谁还会怀疑她以死相逼的决心?”
“徽柔是不是被那梁怀吉下了蛊?”赵宗佑难以置信道:“或者被念了什么咒?”
赵祯脸上的不快一闪即逝:“寡人不信那些东西。”说着看看赵宗绩和赵宗实道:“你们俩怎么看?”
“依儿臣之见,”赵宗实已今非昔比,一脸正色道:“此事必须速速了结,拖得越久,对徽柔的声誉,影响就越大!”
“嗯。”赵祯应一声,这正是他所想。
“徽柔之所以一错再错,说白了就是不知敬畏,为了一个宦官,竟与自己的父亲反目成仇,非得让她知道,父为子纲不可!”但接下来赵宗实的话,却让他不寒而栗:“用点不伤人的迷香,让徽柔好好睡一觉,然后把那梁怀吉弄走。待徽柔醒来,让人看好她,过上一阵子,这个坎也就慢慢过去了。等她精神好点,再多让她读些《女诫》之类书,让她和驸马和好就是了。”
虽然觉着赵宗实忒狠了,但赵祯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最佳方案。但拍板之前,还是习惯性的看看赵宗绩道:“你觉得呢?”
“儿臣觉着,几位皇兄说得都很对。”赵宗绩低声道:“不过徽柔是我们的妹子,做哥哥的保护妹妹,还要问她是对是错么?”
听了这话,四人不禁一愣,赵祯的面部线条,却变得柔和起来,这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呀!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的想法太幼稚了。”但赵祯嘴上却道。
“起先儿臣也是那么想的,但方才听说徽柔四天四夜没合眼,”赵宗绩低声道:“儿臣的心,仿佛碎了一般,也就顾不得那些了大义了。”顿一下道:“归根究底,她不过一个小女子,就算任性一些,难道就会搅坏了纲常?言官们有些小题大作了……分割……发个单章,大家看看哈。
第三四八章 春(中)
虽然已是正月底,汴京依然春寒料峭。
仪凤阁的花园中,残雪触目、花树萧索、一群面无表情的侍卫,将一座阁楼中围得严严实实,这里囚禁着衮国公主和梁怀吉。
有琴声从门窗缝隙中逸出,柔和而安宁,冲淡了这满园的肃杀。
透过镶着淡黄色玻璃的窗户,可以看到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若非案上花瓶中枝已枯萎的素心腊梅,让人无法想象,这里的主人,已经被囚禁了多日。
抚琴的是那梁怀吉,这个二十多岁的宦官,白皙而消瘦,面庞线条柔和,是那种令人会心生亲近的样子。
公主已经五天四夜没合眼,他便先为她铺设好了舒适的躺椅,然后为她抚琴,专挑些柔缓安神的曲子,想让已经神经质的女子,能舒缓下来。
另外,香炉中有曼荼罗……
公主对他完全不设防,靠在躺椅上,嗅着洋金花的味道,听着不紧不慢的曲子,眼皮愈发沉重。尽管间或睁开眼,但看到他在那里抚琴,很快便会再闭上。
终于,她的呼吸均匀起来,沉沉睡着了。
梁怀吉一曲奏毕,缓缓起身,怕惊醒公主,他不敢走近,只站在一旁凝望。他七岁进宫,在翰林书艺局学习琴棋书画又七年,十四岁时,调往入内内侍省,成为内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公主。到今天,已经整十年了。
十年里,他们形影不离、他们无话不说、他们心心相印,他们早已模糊了主仆的界限。一丝不容于世的情愫,也渐渐在他心中滋长。
他也知道,这份感情不容于世,是以向来保持克制。何况他也为自己的残缺之躯深感自卑,断不肯玷染公主的千金之躯。殊不知越是压抑,这份感情就越是**噬骨。多少次令他中夜而起、冷水浇身、多少次让他望影自怜、黯然伤神。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公主竟然也对他,有同样深厚的感情。这次上元节事件,公主之所以发飙,皆是因为杨氏羞辱于他。事情闹大后,为了维护他,她甚至不惜与帝后反目……
梁怀吉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大人物们那样强大的神经。起先完全惊呆了,然后便陷入了恐惧。但渐渐的,恐惧消退,对公主的歉疚与担忧,彻底占据了上风。
他仔细思考了局面,知道只有自己设法主动离开,才能避免事态激化,使公主和帝后和好。
现在,他终于把公主哄睡,凝望着那张蜡黄蜡黄的。一点光泽都没有的俏脸。哪怕熟睡后,还带着忧惧之色。
突然听她梦呓道:“爹爹。娘娘,徽柔错了,你们别不要我啊……”说着,两滴泪水便滑落下来。
梁怀吉伸出手,想帮公主拭去泪珠,但到一半时又缩了回了,任由那泪珠滑入公主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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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那梁怀吉出来了。”胡言兑快步走进寝宫,也顾不上五位皇子还在,便向官家禀报道。
“哦?”赵祯一下坐起来道:“徽柔……没事儿吗?”
“没事儿。熟睡着呢。”
听说女儿没事儿,赵祯松了口气,靠坐下道:“是谁这么大本事,能把梁怀吉弄出来?”
“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胡言兑低声道:“他在香炉里加了安神药,待公主熟睡后,便出来了。”
“哦……”赵祯面色古怪的点点头道:“还算没丧心病狂。”
“父皇,为今之计,赶紧让苗娘娘去陪着徽柔。”赵宗绩把慈兄扮演到底道:“千万不要让她醒来做傻事!”
“此言甚是。”赵祯点头道:“让皇后和苗妃都过去。”说着摸着下巴道:“不过她从小被她俩娇纵惯了,只怕会适得其反。”
“儿臣有一个人选。”其余四位,都没做好这方面准备,结果只能看着赵宗绩大出风头:“徽柔的闺中好友陈柳氏,只要她在,徽柔断不会做出傻事的。”心说,想做也做不成啊……
“陈柳氏……你说柳月娥吧?”赵祯眼前一亮道:“不错,赶紧把她召进宫来。”
待众人都退下后,赵祯又问老胡道:“梁怀吉现在何处?”
“已经收押,等候发落。”
“把他带过来。”
不一会儿,梁怀吉来了,双膝跪地。
“你怎么出来了?”赵祯问道。
“奴婢起先怕极了,”梁怀吉道:“慢慢才清醒过来,不能再拖累公主了。”
“你现在不怕了?”赵祯淡淡道。
“怕。”梁怀吉低声道。
“放心,寡人不会杀你。”赵祯叹口气道:“不然公主就洗不脱了。”
“公主与奴婢,是清白的。”梁怀吉倏然抬起头道:“奴婢若有虚言,宁愿生生世世永为阉人!”
“没有那样的事便是清白么?你们的举动,已经超越了主仆之界!”赵祯冷哼一声道。
梁怀吉垂首无言。赵祯亦沉默,过了好一阵方又开口道:“明日寡人会下令,把你逐出京师,配西京洒扫班。”
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显然已手下留情了。放在别的朝代,哪怕本朝别的皇帝手里,梁怀吉有一百个,也死掉五十双了。
但其实,赵祯放他一条生路,并非出于仁慈,而是痛惜自己的女儿,想必徽柔一定不愿他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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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整整睡了两天一夜,才醒过来。这两天一夜的时间里,赵祯已经迫于压力,下诏褫夺她的封号,降为沂国公主,仍入宫廷居住,公主宅内臣解散,梁怀吉‘配西京洒扫班’,一切都已明诏天下,无可更改了。
赵祯心思缜密,让梁怀吉写一封信留给公主,说明是自己主动离开,并非被人强迫。因为要是再僵持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还是主动离开,争取官家宽大处理的好……
看到信后,公主哭得几欲晕厥,她坚决不相信,梁怀吉是个怕死的人,认为这是分开她俩的阴谋,甚至梁怀吉已经死于非命了。
官家温言抚慰,甚至赌咒发誓,公主就是不信,只好再把梁怀吉召回来,让她见上一面。
梁怀吉又把那番话说了一遍,公主这才不再哭泣。梁怀吉走后,她便不再哭泣,而是改为沉默不语。
面对每一个试图劝解她的人,都只有一句话:“还我梁怀吉!”
她在宫中欲自缢已不是一次两次,吓得苗贤妃忙又请柳月娥进宫陪伴,终日守在她身边,不敢擅离一刻。
后来在柳月娥的开解下,公主才不再寻死觅活,人也精神了些。
那厢间,赵祯已经被要求公主回府的聒噪烦死了。大臣们认为公主既与李纬有夫妇之名,长居宫中总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讥议。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调,方为两宜。
实际上,那些讥讥议议的就是他们。
赵祯见女儿好容易才正常点,唯恐出宫再犯病,哪里肯答应。哪知那些言官清流,竟然找到赵宗实,要求他也劝劝皇帝。
赵宗实本不想触这个霉头,但他已经与百官结成一体,或者说,被文官集团绑架了。何况为了塑造自己贤王的形象,他不惮于犯言直谏、大义灭亲。于是上奏曰:‘天家之女当遵人伦之妇顺,广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贤,以仪我皇室……故当使沂国公主还府,与驸马琴瑟相和。’云云。
除此之外,还要求废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规定,希望以后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礼,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侍奉舅姑。
此言一出,天下皆称贤德,登时上表附和者无数。
赵祯被逼得无法,却万般不想答应,然而作为帝王,断不可随性而为。
正在百计无方之际,在河北路修河的赵宗绩回来了,坚决不同意让公主回府。他说,公主病体未愈,精神恍惚,受不得半分刺激,现在让她回去,是想要逼死她么?
但他的声音还是太弱,何况新学党人、司马光、赵卞等人,并不肯帮他说话。官家最后实在顶不住,只好答应让公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