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难。龙图阁直学士、守东川军范镇,在大理镇守多年,对三家的头领,还是有震慑力的。”王拱辰道:“有他在,应该翻不了天。”
“范镇不宜挂帅。”孙汴淡淡道:“这是祖制。”大宋朝为了防止军队私人化,向来是练兵的不带兵、带兵的不打仗。
“这……”王拱辰脸上挂不住道:“事有从权么……”
“大理本就天高地远,更应当恪守祖制。”孙汴缓缓道。
“好了好了,”赵祯不让他俩吵下去道:“还是换个人去吧。”
可是派谁去呢?大宋朝的名将里,王德用、李昭亮老迈、狄青要守卫帝侧、孙沔以贪酷出名、且刚刚犯事被贬,剩下一个杨文广,还要镇守西陲,不能轻动。
想一想,这一二十年竟没有个像样的武将出现,可见武学院是多么的必要。
赵祯不禁自嘲的笑道:“想我大宋有事,向来不乏名将。如今却连个料理军务的将军都选不出来……”
枢密院的四位相公赶紧躬身请罪道:“臣等失职!”
“知道失职,就赶紧把武学院给朕办好,别老想着给人家掺沙子。”赵祯不轻不重的教训了几句,听得王拱辰脑后发凉,官家说得就是他。”
不过这时节,不是追究的时候,富弼轻声道:“陛下不必伤感。名将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自然没有名将,这也是天下之幸。”
赵祯的脸色方好看了些。
“据臣所知,东川军的军官,都是老西军出身,骁勇善战,只缺一个统御全局的统帅而已。”孙汴接着道:既然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何不从皇子里挑出一个来,赴广西节制各军。”
“胡闹,哪个皇子打过仗?”赵祯断然摇头道。
“也不需要他运筹帷幄,只需要协调好各部,如一时没有全胜之道,只需要将各部峒民保护好,与那李日尊对峙就是。交趾,不过撮尔跳梁小丑,无论国力、军力、后援粮饷,根本不能与我匹敌。相持日久,其必然不战自退!”
“儿臣愿往!”孙汴刚说完,一个激昂的声音响起,吓了相公们一跳。
这一声出自御前观政的‘皇长子’赵从古。官家和相公们议政,他一直用心听着,当听到孙汴之言时,突然心头噗噗乱跳,血涌上头,便忍不住扯了这一嗓子。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他一咬牙,抬头道:“儿臣自幼苦读兵书,也算弓马娴熟。虽不曾上过战场,但依方才孙相所言,儿臣可以担当此任!有儿臣谨守南疆,父皇可安枕高卧!”
赵祯吃惊部下,盯着赵从古只是沉吟,半晌才道:“从古是我赵家的好儿郎。不过寡人对你另有安排,不能允你去广西。”
见赵从古面露失望之色,赵祯温言解释道:“你也知道,如今的头等大事是河工,然而你那两个活宝弟弟,却一个要从速、一个要从缓,能不斗得不可开交么?寡人再不管管的话,是要出大事的。”言毕望着赵从古道:“所以寡人想让你,把宗绩换回来,你老成持重,寡人最放心不过。”
“是……”赵从古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领命道:“儿臣听凭父皇吩咐。”
“朕心甚慰。”赵祯赞许的点点头,话锋一转道:“至于挂帅的人选,寡人看,还是得用宿将,不然主帅无能、累死三军啊!”
“官家所言甚是。”曾公亮恭声道。
“还是让孙沔挂帅吧。”赵祯又道。
“这……”曾公亮登时语塞。孙沔是狄青南方平叛时的副手,狄青因为遭到猜忌,平乱之后再没带兵,孙沔便接掌了他的部队,哪里有叛乱,就派他到哪里去镇压,后来狄青升任枢密使,他则为枢密副使。
孙沔的能力自然无须怀疑,但贪财好色也是出了名的。按说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这两样的,可像他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也着实不多。
第三四九章 夏(中)
(鉴于‘珪’字在起点字体太难看,特将‘王珪’改成‘王圭’,大家知道是一个人就行。『书友上传』)
孙沔手下的兵,整日奔波、从不闲着。但不是拉练行军,而是为他贩运货物赚钱。这很让人鄙视,但却是大环境使然,因为别人也这么干。
孙沔的凶狠在于,谁敢挡他的财路,都要家破人亡!那些不识相的对手,总会在月黑风高夜死于非命。尽管他从来不留把柄,但事情做得多了,谁都会感到蹊跷。为啥触了你的霉头,就得去跟阎王爷报道呢?难道你孙某人乃阎王爷的私生子?
除了狠之外,这人还特别阴险。狄青被排挤出京后,他也出守杭州。
杭州是个好地方、风景优美、富户云集,正对了孙大人的胃口。
但一听说孙阎王要来,杭州的富户们纷纷搬家……
孙沔得知后,倒也看得开……与其懊悔失去的,不如把握现有的。于是他让人调查,留在杭州的富户,看看有什么好刮搽的。
结果得知有个叫许明的财主,藏有一百颗珍贵的大个走盘珠,以及一幅郭虔晖所副的《鹰图》……标准的奇珍加古董啊!让贪婪成性的孙沔大流口水。
但许明对这两样东西视若珍宝,断不肯转让于人。
但这难不倒孙沔,一番思量之下,他让自己的小舅子出面,先去找许明买珍珠。
一百颗罕见的走盘珠,他出价三百二十贯。连一颗都够呛能买下来,但是他竟然成交了。
这就是孙沔的过人之处,他摸准了许明的心理。自己是官,对方是民,民自然怕官,何况自己这样的凶官,对方知道不大出血不行。又更爱的鹰图,希望花些代价把瘟神打发走,所以对珍珠忍痛割爱。
换了一般人。也就适可而止了。但孙沔得陇望蜀,还想要《鹰图》。
但他知道,这次来文的。许明绝不会给了,所以得出狠招了。他让人去查许明的家产亲族,想看看这人有没有弱点可抓。谁知道这厮还真是没有毛病可挑。但这难不倒孙大人,他骂了一声废物,让人把许明的资料拿来,自己亲自翻阅。
只看了一眼,他便抬起头道:“这人想造反!”
手下惊呆了,问何以见得。
孙沔悠悠道:“这许明的乳名,叫‘大王儿’。一介平民,僭越称王。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手下彻底的崩溃了。
结果许明被刺配充军,《鹰图》顺利落到孙沔手中。
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倒霉的正是许明。等孙沔调离杭州后,许明在营牢里自断一臂,到提点刑狱使司喊冤。因为事关重臣。提刑司赶紧上报朝廷,御史下来一查,果然属实。
许明无罪释放,返还家产,可那胳膊,永远都接不回来了。
孙沔也被查办。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朝廷将他贬为永清县尉。从副国级干部,降为副县级,处罚不算轻了……当然,前提是不追究他别的罪行。
御史台好容易,将这位臭名昭着的将领打翻在地,现在官家又要启用。相公们自然持消极态度。
之所以不直接否定,是因为他们实在无人可用。用熟悉广西、精于领兵的孙沔,至少不担心打仗的问题了。
“就怕他比交趾人,还能祸害广西百姓。”曾公亮不无担忧道。
“这个简单,寡人再配个监军管住他。”赵祯笑道。
“孙沔当过枢密副使,又生性凶横,怕是监军也约束不住。”曾公亮皱眉道:“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寡人派个儿子过去。”赵祯淡淡道:“谅他不敢乱来。”
赵从古闻言心下一沉,只觉着五内被刀子刮过一样,也顾不得许多,道:“父皇,五弟本事大、但脾气也大。四弟为人温和谦让,五弟尚且无法与他共事,换了那孙沔,只怕还是会闹得不愉快。”
“呵呵……”赵祯瞥他一眼,笑道:“河工和打仗不一样,前者是个细致活儿,火气要不得。后者是个血气活,没火气要不得。”说着温声道:“寡人的五个儿子里,你和宗绩是两个有血气、能担此重任的,但是你还能监河工,而宗绩不能。所以就让他去广西烟瘴之地吧,”说着语态冷淡道:“这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不好好和宗实相处呢?”
“是……”赵祯都把话掰开揉碎了说,赵从古只好闭嘴领命。
至于诸位相公,都是心思机变之辈,岂能听不出这对话里暗含的机锋。两府相公很忌讳掺和进皇子争位去,当着皇帝的面,是绝对不敢的。
于是,调东川军与大理军入广西,起孙沔为权广南西路安抚使,赵宗实为宣徽院使、监军……此事议完了,诸皇子和相公们退下,赵祯看看坐在角落修起居注的司马光。
“把今天写得拿过来……”司马光也抬头,与皇帝目光交汇,赵祯便吩咐道。
“……”司马光目光一黯。
按规制,起居注是皇帝本人也不能看的,但是……这规矩早就被历代皇帝,破坏的不成样子了。宋朝的皇帝更是出格,不仅敢看,而且敢大篇幅修改,不仅敢改自己的,连上任皇帝的都敢改。
诸如今日能看到的《太祖皇帝起居注》,经过赵光义和赵恒父子的精心修改,早已经变成了为彰显赵二自幼英明神武,赵大能夺取江山,大半是他的功劳,赵大能坐稳江山,更是他的功劳。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这皇位,是太祖明明白白传给他的,赵二推辞不下,才勉为其难。
根本没有弑兄的说……
司马光的痛苦便源于此,他是个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对坚持原则有崇高的信仰,然而儒家教育又给了他经权之道,知道在坚持原则行不通的时候,需要适当的权变。但说得再好听,这种权变都是对原则的践踏,每次都想被爆了菊花一样痛。
虽然痛,他还是把起居注奉到赵祯面前。
赵祯十分喜欢司马光记史的文字,感觉在这方面比欧阳修还要胜一筹。他细细看了一遍今日的起居录,沉思良久,自嘲的笑道:“后人必定笑我,厚此薄彼若斯。”
这就是修起居注的好处,你能随时窥探到皇帝的内心。但坏处同样在此,知道的多了并不是好事。
司马光唯有沉默是金。
“你放松。”赵祯淡淡道:“这么些年观察下来,寡人自信不会看错人,你人品贵重,可托大事。寡人是信得过的……你应该知道,这一任的修起居注,是个千钧重的差事吧。”
“……”司马光想不到,皇帝竟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脸上却殊无喜色,只是低声道:“微臣惶恐,这样的话,恕臣无法写到起居录上。”不然后人还以为,他自卖自夸呢。
“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写。”赵祯不禁失笑道:“咱俩私下聊聊天,似乎可以不用录吧?”
“不必录。”司马光低头道。
“寡人今天,不让从古去广西领兵,却让宗绩去,虽然只是个监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赵祯问道。
“微臣没有想过,”司马光抬起头,目光清澈的望着皇帝道:“微臣也不该想。”
“好,朕的亲侍之臣,该有这份谨慎。”赵祯点头赞许道。
“臣不密则失君,君不密则失臣。”司马光劝谏道:“陛下也不该拿这种问题,来与臣子讨论。”
“说得好,你是专门给寡人写日记的,”赵祯却摇头笑道:“寡人对你如何保守秘密?”
“微臣只写不想。”
“不行。”赵祯摇头道:“寡人需要你去想……”稍一停顿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哪里该修改一下。”
“这……”司马光面色一黯,垂首道:“陛下请恕臣不能奉诏,修起居注,本该秉笔直书,倘若官家有一二处自认不妥,需要修改之处,微臣也就咬牙从命了。但要是时时刻刻想着曲笔,微臣万死不能奉诏。”
“呵呵……”赵祯对这个答案满意极了,他本来用司马光是因为这个人谨慎,但当近距离接触后,才发现,这是个辅弼之才。遂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微笑道:“你误会了,寡人在位四十多年,几百万字的起居录,几乎是一字未改。寡人俯仰无愧,任后人评说!”
司马光当上这个官,得以阅览前任的记录,自然知道皇帝所言不虚。但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开始跑调了呢?这让后人如何看自己?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个软骨头?
“前有车、后有辙,不知陛下为何又要改弦更张?”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因为形势不一样了。”赵祯轻轻一叹,沉声道:“寡人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往后的任务,就是为大宋选出个称职的君王来,让国家平稳的过渡。社稷之重,重于泰山,在此面前,别的都可以让步,明白了么?”
第三四九章 夏 (下)
听了皇帝的话,司马光赶紧道:“陛下不过天命之年,圣体康健……”
“不要持俗人之见么!”赵祯平静地打断他道:“寡人自去岁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们不敢说,我自己知道。皇考、皇祖圣寿都没超过六十,我想我也难以例外了。”
“各人有个人的寿限,岂能一概而论?”司马光轻声道:“只要官家培养元气、调养生息,不愁圣寿绵长。”
“呵呵,古往今来的帝王,无论是英主还是昏君,人人都想长生,都忌讳这个‘死’字。但悠悠千古,谁能逃得过?”赵祯摇摇头道:“不提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然而清醒之际不想后事,临危之时,想说也说不明白,甚至被区区宵小,假传了遗诏,为社稷带来莫大的灾难,甚至有亡国之患,你是史家,这种事在书本上看的还少么?”
这种事当然太多了,司马光点点头。沉默良久,方低声道:“臣……遵旨。”
“很好,”赵祯颔首赞许,便授意司马光,将方才赵从古求领军而不能,却派赵宗绩监军之事,修改为赵从古推荐自身和宗绩监军或为将云云。
“其实从古和宗绩都适合,知道寡人为什么不让从古去么?”赵祯想一想,问道。
“微臣不敢妄度。”司马光低声道。
“但讲无妨。”赵祯淡淡道:今日之言你知我知。决不许外人知道,明白么?”
“微臣明白。”司马光只好咬牙道:“微臣想。兵权还是在太宗一系手里的好。”
“不错……”赵祯倏地看了司马光一眼,愈发察觉此人不简单。低声道:“还是让宗字辈掌军吧,肉烂总之在锅里。”
司马光心下一凛,果然猜中了。赵祯之所以不让赵从古领兵,也许有看中赵宗绩的地方,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太祖一系重新掌兵。赵二当年对大房做得太绝。无论如何,赵祯不想让大房把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
他感到脊梁一阵冷风,帝王心术真令人可畏呀!
赵祯见他发呆。淡淡道:”谅你已经知道了寡人的苦心,但你不能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