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吕公弼点点头,两位知制诰一边一个,如果韩琦想让赵宗实顺利当上开封府尹,就必须在陈希亮出知齐州一事上作出妥协,否则大家就同归于尽。而官家之所以煞费苦心的将陈希亮放到齐州,一是为了让他严查孙启功的案子,二是让陈恪放开手脚,好生给赵宗实添添乱子!
“不过挤兑赵宗实只是吧。”吕公弼想一想道:“还得让东平郡王赶快返京!”东平郡王是赵宗绩的封爵。若是久困江西可就万事皆休了……”
“不错。”文彦博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朱处约的来信。”侍御史朱处约乃是文彦博的老部下,虔州戴小八叛乱后,便被派往江西任转运使,配合赵宗绩和孙沔平叛。
吕公弼掏出信瓤一看,只见上面说,赵宗绩和孙沔率军抵达虔州时,因为军队对这趟差事有抵触情绪,是以士气低下,在虔州城修整了两月……这也是之前风传他们遇到麻烦的原因。
但这两个月里,赵宗绩并没有闲着,他积极了解当地情况,与地方豪绅接触,并采纳了瑞金县主簿李仲通的建议,对虔州乱匪进行拉拢分化。为此赵宗绩甘冒奇险,只带了李仲通和数名随从,像游山玩水一样进入虔州大山,找到当地土匪头子刘右鹘、石门罗的山寨拜访。
两人对他的到来都震惊无比,赵宗绩却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和他们谈天说地,饮酒作乐,当然也剖析了他们的未来。大家相处的很是愉悦,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赵宗绩当晚居然留宿在山寨中,坦然高卧,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后,一切都解决了。他的胆量和气度让刘右鹘、石门罗折服,两人与他歃血为盟,立誓归顺。赵宗绩自然也保证他们的未来。
立誓后,两人派兵护送赵宗绩回瑞金县城,之后的事情就和广西如出一辙了,二人接受招安后,得到赵宗绩大胆任用,在他们的配合下,养精蓄锐两个月的官军大举出击,一举消灭了戴小八的主力。戴小八逃到深山,为刘右鹘所杀,虔州盐匪之乱,基本宣告平定……
第三六三章 凯旋(中)
吕公弼一边看着信,一边拍案道:“东平郡王真如冠军侯转世啊!”
“呵呵,”文彦博呷一口茶,捻须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夫是不赞成这样冒险的,”话虽如此,却不禁露出微笑道:“不过还真像霍去病呢……”
两人相视一笑,思绪都回到千年前……两次河西大败之后,匈奴的浑邪王和休屠王决定投降大汉。汉武帝不知真假,命霍去病前去受降。谁知他人还没到,匈奴人的军队却开始哗变,浑邪、休屠两王也举棋不定。结果霍去病仅带领了几个亲兵,就冲过了黄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帐,命令两个匈奴王平息叛乱!
千年以降,人们都无法想象,霍去病当年是何等勇气敢只身犯险,要知道他可是害得匈奴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罪魁祸首,匈奴人很有可能杀掉他或者扣押他!
然而霍去病居然就镇住了近五万个匈奴人,带着他们回到长安……
虽然赵宗绩的对手和霍去病的对手,远远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如今也不是那个汉人雄风正劲的年代,在这个整体萎靡的文弱之世,赵宗绩的举动亦需要不逊于霍去病的勇气和智慧!
这确实是一个不同以往的赵氏子孙!
从追慕千年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吕公弼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怎么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
“自然是被枢密院压住了。”文彦博淡淡道:“西府之中,大都是韩琦的亲信,把消息压上个把月,并非难事。”
“看来他们是想等赵宗实成为储君再说。”吕公弼恍然道。
“不错,”文彦博点点头道:“但事已至此,你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他们也不会再捂盖子了。要不了多久,官家便可名正言顺的将殿下召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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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彦博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三天后的早朝上,枢密院便上奏,戴小八已经授首,虔州盐寇之乱基本平定。
官家闻言大悦,问诸位相公该如何封赏。
王拱辰道:“些许叛乱,纤芥之疾,派东平郡王和孙沔率大军前去,本就有杀鸡用牛刀之嫌,现在若是大肆封赏,只怕会让百姓以为官家不公!”
“王枢相此言差矣。”文彦博大摇其头道:“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次虔州盐寇叛乱,若是换一个人平定的话,恐怕就是寇匪合流,势大成患的局面。当初在广西和交趾作战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东平郡王智谋高超、魅力超群,收复了广源州的蛮族,使他们为朝廷所用,同时又剪去了交趾人的爪牙,那些凶蛮的交趾人,怎可能这么快就臣服?若是没有东平郡王在,恐怕朝廷要多花上千万两银子,多调集几十万大军,也未必有今日之效。”
“这两场都是平定内乱之战,不是为我大宋开疆拓土的。功劳大不大,不看仗打得大不大,斩获得多不多,而是要看结束的快不快,避免了多少损失。所以微臣认为东平郡王有社稷之功,上次之赏太薄,这次正好补齐。”
文彦博这样一说,别人竟一时无法反驳,赵祯深表赞同的点头道:“不错不错,依文相之见,应该如何赏赐?”
“自古以来,军功最重!不赏何以固山河?”文彦博沉声道:“老臣以为,钱帛之外,应当进爵一级!”
“万万不可!”几名大臣同时喊道。赵宗绩现在已经是郡王,再进一级就是亲王!开什么玩笑!
“有何不可?”文彦博冷冷望着吴奎道。
“这……”在文相公冰冷的注视下,吴奎感到了面对韩琦时的压迫感,缩缩脖子道:“庆陵郡王……才是郡王呢……”
“这有何相干?”文彦博沉声问道。
“呃……”吴奎想说,你不能让他爬到未来储君头上啊!但是打眼一看,便见韩相公微微摇头,只好把话头硬咽下去:“倒也不相干……”
“五殿下这个亲王,是人家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换回来的。”文彦博睥睨着朝堂,大声道:“谁要是眼红,也去沙场上走一遭,要是也能凯旋而归,我文彦博一样替他去争!”让他这么一说,赵宗绩封亲王,竟似是板上钉钉了!
韩琦不说话,朝堂上一片寂静,官家便淡淡道:“就依文相之言吧!”
见这回真是板上钉钉了,满朝文武的表情精彩极了……有吃惊、有迷惑,有气愤、有深思。
下朝回到签押房,吴奎埋怨韩琦道:“相公为什么不让争了?”
“闭上你的鸟嘴!”他生气?韩琦更气炸了肺,一下摔碎了常用的茶壶,咆哮道:“你个蠢货还有脸说!你说赵宗绩就好了,干嘛要扯到王爷身上?!”
“我……”吴奎眨着懵懂的眼睛,惶恐的看着愤怒的韩相公。
“如果文彦博抓住话头,问你殿下有何功劳怎么办?他要是攀扯到二股河的案子怎么办?”韩琦恶狠狠的盯着他道:“你让殿下颜面何存?威信何存?!殿下的大事就是让你们这班蠢材坏掉的!”
吴奎被训斥的低下了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局面并非想象中那样大好,韩相公更多的是虚张声势……
“难道就眼看着赵宗实当上亲王?”待韩琦消了火,吴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样殿下岂不在他之下?”
“不把二股河的案子解决掉,就永远是这样的局面!”韩琦咬牙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小瞧了文彦博,这老货对势的把握已臻化境,面对这样的对手,永远不该把势用老!”
韩琦已经开始后悔,那日跟官家摊牌了。所谓底牌,威慑力最大的时候,往往在打出去之前,一旦打出去了,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
“这次算是让那厮赢了一招,”韩琦深深一叹道:“来日方长,我们再扳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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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彦博显然不是那种见好就收的君子,一旦让他得手一招,接下来便是绵绵不尽的后手!
在下次朝会上,他又提出,希望以郊迎大礼,迎接目前还是郡王的赵宗绩凯旋。
这下韩琦也忍不住了,出列道:“文相所言匪夷所思,当年你平定贝州王则之乱,朝廷可曾以郊迎大礼迎接?”
贝州王则之乱,算是这几十年第二大的内乱了,第一大的是侬智高之乱,当时整个岭南都沦陷了,所以狄青平定叛乱后,享受到了天子郊迎的厚礼。不过文彦博平定贝州之乱后,可是安安静静回京的。虔州戴小八之乱,在群臣心目中,显然无法与贝州之乱相比,何况赵宗绩已经得了亲王的头衔,再享受郊迎大礼的话,确实说不过去。
“若只是东平郡王凯旋,韩相公这样说倒也罢了。”文彦博却成竹在胸道:“但是韩相有所不知,滇王也要入京朝见,如今已经与东平郡王汇合一处。这是大理归附后,他首次进京朝见,且大理为大军平定广西出了大力,于情于理,合该以郊迎之礼待之。”
韩琦一听,心中一凛,为了给赵宗绩造势,这帮人真是无所不用啊!竟把段思廉拉来充场面!他自然知道滇王段思廉欲进京朝贡之事,圣上已经恩准了数月,却迟迟不见动身,原来是等着和赵宗绩同行!
“郊迎滇王合该如此。”见韩相公失神,尚书礼部侍郎胡宿赶紧顶上道:“但是迎接凯旋是军礼,这跟迎接藩王的宾礼不是一回事儿,岂能一概而谈?”
“胡侍郎此言差矣。”文彦博这边,也站出了如今翰林学士冯京……这位‘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冯状元,可谓大宋朝的人尖子。之前因为他岳父富弼在朝,为了避嫌,一直在地方做官。富弼丁忧后,赵祯便在第一时间将他召了回来,这里面有他岳父的面子在,但也跟官家对他的好印象分不开。
只听他朗声道:“开宝八年,武惠王灭南唐而返,同行的还有来汴京朝见的吴越王,当时太祖皇帝以郊迎大礼待之,倒也没有人说,军礼和宾礼不能并行!”武惠王就是曹彬,当然这个王爵是追封的。
“这……”在大宋朝,祖宗法度就是天,人家举出了太祖的例子,胡宿登时无语。
“郊迎也可以,但是官家乃是君父,断无出迎儿子的道理。”好在这时韩琦回过神来道:“臣恳请,由庆陵郡王、判开封府赵宗实,代天子郊迎!”
韩相公此言一出,文彦博不禁心下一沉,暗道这老鬼果然不能小觑,竟在这么短时间里,便想到了化解之道,还反将我一军!
第三六三章 凯旋(下)
要是真按照韩琦的馊主意,那赵宗实就会喧宾夺主……如今汴京百姓便以“太子爷,来称呼这厮了,若再让他代天子郊迎,岂不会更会坐实了这种印象?
归根结底,文彦博之所以如此执着于盛大的排场,就是要向百姓和百官隆重推出赵宗绩,岂能让赵宗实抢了风头?
“庆陵郡王自当出迎……”文彦博微微沉吟,摇动毒舌道:“但想代天子郊迎,分量实在太轻了些。”
此言一出,举殿哗然。
赵宗实可就在殿上,登时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下大恨道:“将来等我上位,必要将这老鬼折辱一万遍啊一万遍!,
“文相此言大大不妥!”主忧臣辱,登时有知谏院韩绛出列,愤怒指责文彦博道:“庆陵郡王乃是东平郡王的兄长,且德高望重,为朝野诚心拥戴,他若没有资格代天子郊迎,不知谁还有?他若分量不够,不知谁的分量够?”说着不禁语带讽刺道:“难道是文相你么?”
“呃……”文彦博寻思一下点头道:“我也算其中之一吧。”
许多大臣登时忍俊不禁。
马上有御史周德易出列,弹劾文彦博狂言浪行、君前失仪。
赵祯却不在意道:“文相公说的都是实话,怎么算得上狂言呢?若是宰相都不能讲真话,那岂不太可怕了?周卿家且退下。”
无论如何,让文彦博这一搅合,赵宗实独自代天子郊迎的事儿算是黄了。最后官家重拾和稀泥神功,命宗实、宗谔、宗佑三兄弟为副使,文彦博为正使,代天子郊迎。
见粮食里被掺了沙子,韩琦虽然心有不甘,但碰到文彦博这个没节操的,他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禁万分怀念起那个hòu道的富相公来,你说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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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陈恪便赶回家中,倭女们恭迎多时,齐齐问安。
“还好还好。”陈恪今日心情极好,大笑道:“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阿彩赶紧为他除下朝靴朝服,换上居家的道袍,用已经纯熟的汉话道:“夫人和舅老爷他们,已在后院开席多时了。”
“真是不仗义啊。”陈恪笑着,便往后花园走去。今日小妹邀请苏辙夫妇来家中赏雪,只见后园中亭台楼阁,一派银装素裹,暖亭之内却有轻歌曼舞,只听杜清霜那天籁之音唱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是苏子瞻的新作,月前他赴陕西凤翔府任签判。苏辙送至渑池而别,这首诗为答苏辙和韵而作。其实上辈子陈恪便读过这首感人生之渺小,叹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冇悲道路之崎岖的古诗。
但今日听杜清霜唱起来,他突然领悟到诗中的深意,眼前似乎看到一幅梦境般的无涯图景;茫茫雪原上,隐约可见一只飞雁指爪的痕迹,这就是人生留给人间的印记吗?这隐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的……
苏轼这个乐天派,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所以他才会一直劝自己,赵宗实乃天命所归,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今天陈恪却可以响亮的说一声,子瞻,你还认为赵宗实是天命所归么?!且看我陈仲方把大宋朝引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大道!
掀开hòuhòu的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进去后暖融融的,众人笑脸相迎,陈恪浑身感到说不出的松乏舒适。
绮媚儿便忙着替他脱掉hòu重的貂裘,陈恪在主座上坐下,才见小妹和苏辙坐在桌边端着热茶下围棋,史氏挺着大肚子,倒跟柳月娥聊得热乎,见陈恪进来,笑道:“这暖亭里不生炉子竟也这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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