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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探监 (首章求月票!)
半个多月响晴响晴的天,晒得树叶打蔫地皮起卷儿,也让塞满了溃兵和牲口的城市臭不可闻。
傍晚时分,天空终于起了乌云,云还没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又亮又热的大晴天,忽得跟黑夜似的。很快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起了满地土星子。
大兵们鬼叫着,扒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跳,官差和役夫们则赶紧给露天存放的粮秣器具加盖雨具。但已经来不及了。毫无缓冲的,万千条瀑布从天上砸下来,转眼间,天地已经分不开,成了一个白亮亮的水世界。
雨又快又急,只半个时辰,就让大街上积水成河,到处飘浮着大兵们造出来的垃圾。更多的官兵被调去抢险,待将所有的雨布铺好,仓库堆好麻袋,雨也停了。淋成落汤鸡的人们瘫坐下来,连咒骂老天的气力都没了。
但无论如何,这场豪雨解了暑气,衡阳城里人们,终于获得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凉爽之夜。
乌云很快散去,露面天边最后的余晖。若是平时,这意味着即将出现一个街灯辉煌、人潮涌动的仲夏不眠夜。然而在兵灾阴云的笼罩下,所有店铺都关上门。被暴雨阻在外面的人们,也匆匆赶回家,唯恐天黑遭到不测。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两个身穿皂隶服色的男子。前一个,正是那衡阳县老差人王金贵,后一个,身材消瘦,不笑也像笑的,竟是宋端平。话说陈恪本要走这一遭的,却被王金贵坚决阻止了,这年代南方人个子本来就矮,他六尺的身高实在是鹤立鸡群,太扎眼了。
其实宋端平也算高的只是没他那么夸张罢了。所以只能由猴哥儿走这一趟。
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王金贵一面走,一面摇头叹气道:“你说我是发什么昏跟你们这帮混小子瞎胡闹。”
“三郎不是说了么,这叫正义感。”宋端平嘿嘿笑道:“我这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都不怕,你个五六十的老头子怕什么?”
“嘿……”,王金贵笑骂道:“有这么安慰人的么?”说完便正色道:“待会进去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全由我来应付,不然一张嘴就露馅。记住了么?”
“我肯定跟个扎嘴葫芦似的。”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提刑衙门后门。提刑司,全称提点刑狱司,又称宪司,掌本路郡县之庶狱并负有监管官员之职。荆湖南路的提刑司,便设在衡州衡阳城内。因为内里还有宪司大牢因此平日里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洞、王金贵愣是领着宋端平进去衙门,直奔大牢而去。
大牢前的券门巷道上挂着的防水的油绢灯笼,光芒摇曳不定,守门的牢头看见王金贵,怪笑道:“你这厮好久不见,怎么跑我这儿来了。”宋代的官员基本都是异地任职,但皂隶差人却清一水是本地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几十年,关系如何不论,至少没有面生的。
“哎”,王金贵叹口气道:“今天,是我们那倒霉大令的生辰,我代表兄弟们,来给他送顿寿宴。”
“这不太合适吧。”牢头皱眉道:“上峰有嘱咐,不许人靠近陈大令。”
“知道,这不趁当官的回家了才来。我只给他送顿饭,不打紧的。”王金贵凑上去,拉着牢头的手道:“大令虽然到衡阳不到一年,但他给咱们县办了多少好事儿?现在他随时都会被杀头,这顿寿宴,兴许又是断头饭,你就通融一下吧。
牢头点点头,不只是被他的话打动了,还是被他塞到手里的银子打动了,总之打开了牢门道:“最里头一间牢房,快去快回。”
“多谢。”王金贵回头朝宋端平骂道:“愣着干啥,还不快道谢。”
“这位是?”
“我堂侄子,刚从广东投过来,临时让他跟着我干。”王金贵啐一声道:“那些家伙,光说的好听,真让他们来了,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
“人之常情么。”牢头笑道:“我就进去了,你快着点。”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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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阴森森的牢房,两人一直走到尽头,在最里面的单间牢房前停住。没有灯,黑颗默的什么也看不见。
“大令,大令,是我啊。”王金贵便叫道。
“老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东头一间牢房响起。
“在那儿。”王金贵和宋端平,同时听出是陈希亮。听他的声音颇有底气,顿时放了心……,要知道,这老哥可是被抬进牢房的,他们担心他的病体。
“堂尊,今天是您的寿辰,我们给做寿来了。”凑到那间牢房边,王金贵晃亮了火折子。两人便透过栅栏,看到端坐在里面的陈希亮。
陈希亮眯着眼,适应了亮光才睁开,想看看王金贵,告诉他,你记错了,我生日还有俩月。谁承想,却看到了宋端平。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
宋端平赶紧朝他摇摇头,比划个写字的动作。
“嗯,难为你记得,我还以为,这个生日得一人过了。”陈希亮说着凑到栅栏前:“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却拿过宋端平的左手掌,用手指快速写了几个字:‘你怎么来了?’
‘不光我,三郎,五郎也来了。’宋端平用右手,在陈希亮的左手掌上,快速回答着,然后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的病好了么?我们一直都很惦记啊。”王金贵慢吞吞的打开食盒,问道。
“阎王爷不收我,基本好了。”陈希亮口上回答王金贵,手下回答宋端平:‘八成有人要害我。’顿一下,接着道:‘劫粮车蹊跷,所有文官都死了,蹊跷,回来后,不分青红皂白,以牵强的罪名定我死罪,更蹊跷!’
‘为什么?’
‘可能是,他们发现我在查他们。’
‘他们是谁?你在查什么?’
‘湖南两广的转运使,也许还有更高层;我发现了他们常年贪污军资的秘密。’
……,宋端平无比震惊,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本将调查账册随身携带,准备待余靖余大人一到,就上交的。’陈希亮不无沮丧的写道:‘被捕的时候,直接被搜了去,万幸我用的是拼音书写,他们应该看不懂是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
‘我给你再默写个大概。’陈希亮轻叹一声道:“能记住多少算多少,等余大人一到,就设法交给他。”幸亏是他亲自调查得来的,否则真要鸡飞蛋打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就在沉默的书写中度过,宋端平凝起全部心神,试图记住每一个字。
之后那牢头开始催,催了三次之后,王金贵微声道:“再不走,就要被怀疑了。”便又大声道:“好了,好了,这就出来了。”
‘你不会有事吧?’被他这一打岔,宋端平也没法记了,只好抓紧时间问道。
‘不会的,国朝不杀士大夫,最多就是流放沙门岛。’
‘但他们可以疚死你……’
‘生死有命。’陈希亮无语了,只能轻叹一声,写道:‘孔曰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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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久?”两人出来后,那牢头已经明显不悦了。
“回头,许翠楼请你。”王金贵这样说,那牢头才缓和道:“快走吧,马上就要有当官儿的来巡牢了。”
“好嘞。”王金贵赶紧拉着宋端平离开了大牢。
出来提刑司,王金贵才长舒口气。望着宋端平,见他一脸严肃的翕动着嘴唇,似乎在默念什么。
问他在干啥,宋端平也不说,反而迈开步子疾走起来。王金贵赶紧加速想跟上,谁知道一眨眼就只看见他个背影,再一眨眼,直接连背影都消失在拐角了。
‘不是闹鬼了吧…’王金贵揉揉眼,不敢相信人类有这样的速度。
等他回到家去,只见宋端平早就在屋里坐着,奋笔疾书什么了。
他想进屋,却被五郎拦住,他想要说话,又被五郎狠狠瞪一眼,吓得把话缩回去,心中无限委屈道:‘这是俺家哎好不好……’只好委屈的蹲在院子里,和那打坐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屋里面,没有桌子,陈恪将两个书箱摞起来。一手扶着书箱,一手打着蜡烛,让宋端平在上面书写。
写了将近一刻钟,宋端平搁下笔,擦擦满脸的汗水,摇头道:“没有你那么好的记忆力,只能记住这么多了……”,
“已经是触目惊心了。”陈恪沉声道:“实在想不到,素以杜绝贪腐自傲的大宋朝,竟然有疯狂的贪污。”
“是啊”,”宋端平叹口气道:“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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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丑闻 (二更求月票!)
侬智高造反,宋军在岭南的溃败,给宋人带来的刺痛,不啻于西夏独立。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为何拥有二十万军队的广南东西路,会这样轻易的被击溃?
尤其当人们得知,侬智高起事之初,老弱病残加起来,不过五千人马,就敢攻打拥有天险的横山寨、驻军两万的笆州城,还都被他一战而下。到底是侬智高麾下乃天兵天将?还是岭南的军队系统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答案,陈希亮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在衡阳当知县,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发往两广的军饷物资,绝大多数都要在这里转场,或往西南发向广西桂州、琶州,或向东南发向广州、惠州。而溃败下来的兵马,也在此处重新集结,等待命令。
在受命安置两广败军的过程中,陈希亮自然要把问题抛给当事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小茸人听闻……。
溃兵们说,两广的军队早烂透了,驻守的厢军,额不足半,其中还多是老弱病残,正当年的青壮不足两成,而且都几乎没有训练。
陈希亮难以置信的问道:“不训练,平日里都千甚?”
“却也不闲着。”兵卒们自嘲的笑道:“咱们都得给将军们做生意呢。”
“做生意……”陈希亮倒吸一口凉气。北宋施行募兵制,简单地说,就是在水旱灾年,农民们没生活时,国家就把他们收编为军队,让他们当兵吃粮,从社会不稳定因素,变成维护稳定的机器。
这条国策,确实使赵宋江山,没有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却是一剂慢性毒药……募来的兵多少都经过军事训练、又不再适应农耕生活,国家更不敢放回去,于是只好一直养他们到花甲之年才允许退伍口这就导致军队数量只增不减,年复一年的膨胀起来。
而且募兵是要给军饷的。最近的统计是,全国军队数量达到一百四十万,超过了唐朝天宝年间口而宋朝的人口,却只有天宝年间的一半。
更少的人口,更多的军队,如果别的朝代统治者,肯定会减少军饷供给,但宋朝的统治者,不敢少给分毫。国家不仅hòu养士人对军队同样不薄,每月饷银、军衣、口粮供给竭尽全力的供哈……不然,兵大爷们立马造反给你看。
后来财政实在供养不过来,就只能优先供给禁军对地方上的厢军,只能支半饷,余下的一半,允许军队经商自行解决。此风一长,地方军队训练废弛平日专行车船务茶酒务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到的产业……钱是赚了不少,可敌人一打过来,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几个人会使弓箭了。
财富使人眼红,身怀财富却使人胆怯,见将领们收拾细软逃得比兔子都快,下面的士兵自然一哄而散。所以不是侬智高太厉害,而是那些被他打下来的城市,几乎都不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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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亮出离愤怒了,他问道:“虽然朝廷只支半饷,可按你们所说,兵员不足半额,也足够你们领到全饷了,为何还要经商呢?!”
“好教这位大令知道,老汉当兵四十年,就一直是领半饷的。”官兵们摇头道:“至于那些空额冒领的军饷,万万落不到我们头上。”
“非但如此,朝廷多拨的粮秣军械,也都被上头倒卖了。”
“经商所得的巨利,也都被他们侵吞了,我们能沾到点什么?”
“……。”
这一条条指控,轰得陈希亮五内俱焚,他连着好几宿睡不着。实在想不到,向来以清廉著称的大宋朝,竟存在着这样触目惊心的腐败。
‘不管此风是只在岭南一地,还是已在全国蔓延开了,都必须揭露开来!叫官家和相公们知道真相!’北宋的士大夫,至少在没有碰壁之前,大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操,陈希亮断然下了决心:‘否则一旦腐烂透了,大宋必亡无疑!’
想到就做,在这一点上,陈家父子高度一致。正好因为战事起来,荆湖南路转运司移驻衡阳县衙,他这个素有干吏之称的衡阳知县,也被临时委以重任,却方便了他暗中查账。
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他发现,荆湖南路每向两广发一百贯军饷,扣除户部在拨款时已少拨的四两‘短平’银外,又会截留四两。此外,转运使司的几个大人,还利用职权私自加扣二两。
如此三扣两扛,最后只有九十两能到两广。
别小看这两三两不起眼,两广可是有二十万军队,每人每年的饷银要三十宝贯,仅此一项就会克扣掉七十万贯。
这些巧立名目的公开克扣还是小头。若是军饷真的半数被侵吞,便有三百一十万贯不知所得……
还有每年拨付的粮秣军械甲具车马等,如果半数折卖的话,至少可以得钱二百万贯……
再加上军队开设脚店、放高利贷、回易私茶,贩卖私盐、酿酒出售,甚至利用军船开展海上贸易……几乎垄断了两广的暴利行业。
最保守估计,每年也有五百万贯以上的收广、。
足足一千万贯!相当于大宋六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却从来不见账册,不知所踪,这里面隐藏了多少黑幕,会牵扯到多少人,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仅限于这样的推测和权限内调查,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异动,他也不会遇到危险。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这种程度的调查报告,不会造成任何波澜,想要触动高层,就必须拿出硬菜来!
陈希亮是有办法的,他主动承担起了别人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