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的目光陡然深沉下来:“能成大事者。固然有因缘巧合,鸿运当头的。可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从少年时候起。就有所准备,他们的前程,每一步都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的。
这些人,大多非等闲之辈,或者父辈是朝中重臣,或者家族是巨室豪门。父兄长辈才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眼光,早早的替他一步步做好安排,与二郎你同场击鞠的那些少年将军,莫不如是!”
他深深地望了杨帆一眼。说道:“运气,二郎已经有了,只是身在宝山还不知利用,需要一个熟谙世事人情的人为你点拨、帮你谋划,需要一定的资财让你去经营你的这些人脉,如此一来,今日二郎虽只是百骑之中一小校,来日万马军中大将军也未尝不可能!”
杨帆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举杯向他迎了迎,呷了口酒道:“沈兄金玉良言。杨帆受益非浅。只是沈兄所言,说来容易,要做到,却难呐。”
沈沐今日只是与他拉近关系,自然不会马上开诚布公,说明自己本意,哈哈一笑道:“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其实所差者。依旧是一个机缘。为兄在陇右经商,识得许多巨室高门人物,内中不乏高人,我会帮你好生物色着。”
杨帆道:“沈兄如此爱护,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沈沐正色道:“二郎这话就见外了,说起来,我沈沐也是起于微末,能有今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重义气!好结交天下英雄!某与二郎义气相投,二郎但有所求,只要为兄做得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皱!”
说完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沈沐颜色一缓,哈哈笑道:“你看,咱们光顾说话了,可不冷落了如此美人儿?来来来,咱们且饮酒……”说着,他手臂一伸,揽住一个侍酒美人儿的纤腰,嘿嘿笑道:“陪爷饮一个‘皮杯儿’……”
那美人儿向他婉媚地一笑,低头抿了口酒,嘟起红艳艳的双唇,便向他唇上凑去。坐在杨帆身边的一个绿衫女子也抿了口酒,有样学样地向杨帆迎去。
姐儿爱俊,身边这小郎君煞是可人,这美人儿早看得心痒痒的,平时最烦客人毛手毛脚,今日却巴不得他来撩拨自己。奈何这两位客人浅浅一聊,以她们的见识就知道绝非纯为寻欢而来,二人只顾饮酒清谈,她们也只好一旁布菜斟酒,不敢胡乱打扰。
如今二人议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当然想与这俊俏小郎君好生亲热一下,恰在此时,珠帘儿“唰”地一掀,两位俊俏的大姑娘立于珠帘之外,两双妙目往里边扫来。
沈沐撩了一下眼皮,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外面的人,却很迅速推开正要扑进他怀里的美人儿,眉头一蹙,对杨帆义正辞严地道:“二郎,今日你我相聚,喝喝酒聊聊天也就是了,叫这些姑娘们来干什么?”
“啊?”
杨帆愣住了。
沈沐一脸正气地道:“叫她们来弹弹曲儿唱唱歌儿,助助酒兴也就罢了,这等卿卿我我的无聊事儿就免了吧,一群庸脂俗粉,哪能看得入眼去!”说罢一抖袍袖,好像生怕沾了那庸脂俗粉的味道。
杨帆看着这位方才还“好结交天下英雄!但有所求,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皱的义薄云天的真汉子”,一时目瞪口呆。
珠帘外,一个女孩儿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悠然道:“装!你继续装!”
“什么人?啊!绫荃,你怎么来了?”
沈沐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
杨帆张大嘴巴在那儿发怔:“这……这货也太能装了吧?帘下那女子是谁,莫非是他娘子?咦?她旁边那人是……阿奴!”
杨帆蓦地张大眼睛,看看正在帘下神情怪异地看着他的那个俏丽女子,再看看身旁嘟着小嘴儿要与他凑个‘皮杯儿’的妩媚酒娘,赶紧也把她推开,站起身道:“阿奴,你怎么在这里?”
沈沐同七七姑娘不知低低说了些什么,七七姑娘便冷冷地瞟了杨帆一眼,厌恶地道:“你呀,以后少跟他这种无耻好色之徒来往!”
沈沐满脸堆笑地道:“是是是。这不是在谈生意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种地方。你站一站都嫌脏了脚,走走走。咱们到院子里说去!”沈沐说着,回头向杨帆挤挤眼睛,一脸的抱歉与无辜。
七七姑娘是闯进来的,别看七七姑娘身边带的都是一些女人,可是拳脚功夫相当不错的男人也未必比她们厉害。七七来自陇右,西北边塞的女子。无论胡汉俱擅骑射,拳脚功夫也都不俗,很少有弱质女流。
所谓“搴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叠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就是形容西北地区尚武之风的。这些人闯进“醉春楼”,那些打手如何制止得了。
也不知道沈沐和那位七七姑娘是什么关系,他把那位七七姑娘哄出去之后,那几位酒娘见势不妙也都退了下去,房中便只剩下杨帆和天爱奴两人了。
杨帆欣然笑道:“阿奴,进来坐!”
阿奴溜了一眼他旁边的座位,板着俏脸道:“我进来坐,算是什么身份?”
“呃……”
杨帆想想也觉不妥,忙站起来走到帘外。腼腆地解释道:“你误会啦!我只是坐在这儿喝酒聊天而已。”
天爱奴寒着脸道:“叫人家以口渡酒,用舌头聊天么?”
杨帆叫屈道:“哪有啊,其实是沈沐叫那酒娘跟他来个什么‘皮杯儿’,我旁边那酒娘有样学样而已,但是我没喝啊!”
天爱奴乜了他一眼道:“那不是因为我来了么!”
杨帆道:“你不来我也不会喝的,你还信不过我么?”
天爱奴口风有些软,却皱了皱鼻子,依旧不悦地道:“你喝不喝管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跟我解释作甚?”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呃……那个……”
杨帆咳嗽一声,讪然道:“今天是桥哥儿成亲的大喜日子,我是去喝喜酒的,因为太晚回不了宫城,本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结果沈沐带我来这儿吃酒,咳!那些酒娘也是他叫的。”
天爱奴能找到这儿来,早对事情有所了解了,杨帆再这样一说,她自然就信了,便冷哼一声,叮嘱他道:“你呀,以后少跟他这种无耻好色之徒来往!”
咦?这句话忒地耳熟,貌似七七姑娘刚刚才说过。
女人,果然是帮亲不帮理的……
……
马母在儿子和儿媳的好言宽慰之下,难过的心情终于得到舒缓,在他们两人的侍候之下上榻歇息了,新婚夫妇这才退回自己房间。
新房里,墙上贴着喜字儿,案上一对高高的龙凤红烛正点得亮亮的,被面也是红的,映得房中一团喜气,稍稍冲淡了两个人心中的惨淡,可是那新婚大喜之日遭遇不幸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二人的心田,让他们提不起兴致。
面片儿默默地坐在榻上,马桥默默地坐在她一旁,这时候他们本该欢喜地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亲亲热热的,可是看见面片儿那清淡的容色,马桥哪有勇气伸出手去。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对面片儿道:“夜深了,娘子,咱们歇了吧。”
说着,马桥就要起身去吹熄红烛。
面片儿扬眸一看,情急叫道:“站住,你干什么?”
马桥茫然道:“我吹蜡烛啊。”
面片儿忙道:“不成,我娘说过,新婚夜蜡烛必须长明至天亮,日子才红红火火、亮亮堂堂,新婚夜的红烛是不能灭的。”
“这样啊……”
马桥忽也想起自己母亲也曾这样嘱咐过,一时竟然忘记了,他挠挠头,看看那近在咫尺的红烛,又看看床榻上的被褥,忽然担心地问道:“这个……要是被窝风太大,把它给吹灭了怎么办?”
面片儿“噗哧”一声笑,刹时满面红晕,忍不住又羞又气地骂道:“你这个呆子,又说甚么胡话!”
马桥见她一脸娇羞,竟是前所未见的妩媚,不禁看得呆了,呆了只是那么刹那,他情不自禁地道:“娘子,你真好看……蜡烛果然还是亮着好……”
面片儿更形娇羞,马桥纵身扑去,带起一缕微风,风只把那烛火摇了一摇,却把两人心中那抹不快吹得干干净净……
第八卷 百骑风云 第二百零九章 如冰似火意朦胧
曲终人散。
太平公主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站在堂前,只觉身心俱疲。
当年她第一次成亲的时候,皇家为她举行了盛大了典礼,因为送亲的人马车仗太过庞大,无法驶入坊间,甚至连坊门都要拆下,送亲那个晚上无数的侍卫打着火把,把路边的路木都烤糊了。
这一次武李联姻,政治意义重大,婚礼依旧隆重无比,只是因为准备仓促,规模上同上一次无法相比。然而这对太平来说,这已繁琐到无法忍受了。
实际上她第一次成亲时规模如何的宏大,那只是旁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在太平心中始终难忘的,只有她坐在送亲的马车中的欢喜与憧憬,洞房之夜在驸马薛绍面前宽衣解带时的忐忑与娇羞。而今天这场喜宴,她只是一丝不苟地在走婚礼的程序。
天后亲自赶到为女儿主持婚礼,日暮时分才摆驾回宫,新人夫妇和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恭送天后的全过程就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回来依旧摆宴庆贺,直到此时贺客们退去,留下满堂狼藉。
大唐婚制,红男绿女。
但是,太平公主此时却穿着一身黑色的曲裾深衣。
这是依照周礼举办的一场婚礼,周制尚黑。
武则天早就声称武氏祖上即为周武王,她的亲生父亲武士彟又有周国公的封号,前不久傅游艺率众上书劝进,也是请天后易国号为周。称大周皇帝。如今,太平的婚礼居然就一改大唐传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周制婚礼。
太平公主在心中冷笑,母亲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资利用的机会啊!
玄黑色的丝质深衣,纁红色的衣缘,庄重而大方,蔽膝、佩玉等一应俱全。她的头上也没有满头珠玉,仅仅是一枝式样奇古的玉步摇,颇有先秦古韵。
暗而沉的衣料颜色和朴素的妆饰。虽然不似后世礼服的鲜明和喜庆,却透着一种肃穆与庄严,然而配着她那绝无一丝欢愉的神情。却有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外管事李译肃立在她身边,微微垂着手站着,太平公主长长地吁了口气,吩咐道:“简单收拾一下就算了,明儿再仔细打扫。”
“喏!”
一见太平公主转身欲走,李译连忙追上两步,小声提醒道:“公主,驸马他……”
太平公主站住脚步,扭头看了看,驸马武攸暨一张脸已经喝成了猪肝色。眼睛半睁半闭的趴在一张案几上,喃喃自语地还在念叼着什么。
太平公主厌恶地道:“让他在这儿趴着吧!”
一进后宅,内管事周敏就迎了上来。
太平公主问道:“崇训、崇简他们都睡了吧?”
今儿这场喜事,大概最开心的就是太平的四个孩子了,他们把这场喜宴当成了一个很热闹的游戏。这一晚上都兴致勃勃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过客人们还没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玩累了,被保姆带离了前堂。
周敏应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睡着了。公主要沐浴吗,水已经备好。”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先搁着吧,我去书房整理些东西。”
书房里面。太平公主把灯烛移近了些,静静地看着她收集的情报,仔细地思忖着:“黑齿常之死了,陇西少了一员大将,这个空缺必然有人觊觎,只是太后登基在即,这时提出来显然不合时宜。
那些人在等机会,这个机会很可能就是母亲正式登基的时候,新皇登基,有功之臣各有封赏,那时把这军权交给一个保她登基立下大功的人,正是顺理成章。”
狄仁杰之意,是把这兵权夺回来,不让它落在武承嗣手中,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唯有娄师德。但太平公主的胃口却不只于此,她想把整个陇右的武装力量全部整合在一起,于陇右各道大使之上,设陇右诸军州大使,节制整个河陇西域军政大权。
于公来说,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河西诸军力量,抵御吐蕃与突厥的联手入侵,确保河西安全。于私,可以让她控制、影响一支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而这,无疑需要更细更深的谋划。
同时,陷杀黑齿常之,谋夺陇右军权的主谋是武承嗣,出谋画策的是他的左右手周兴和丘神绩,当设献计让自己嫁给武承嗣的也是这两个走狗,不管是从她谋求政治权力的角度,还是个人私仇的角度,这两个人都一定要死!
而无论是谋夺军权还是陷杀周兴和丘神绩,角逐之地虽在朝堂,可这功夫还是要着落在陇右,只有那里大局砥定,才能一箭双雕:权力到手,仇人授首!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灯光映着她的眸光,像波斯猫儿似的闪耀出诡谲的光芒。
“咣当!”
书房门开了,武攸暨醉醺醺地出现在门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狼一样地看着她。门口左右两个健妇一脸失措的表情。
太平身边这些健妇,个个都是身手高明的相扑高手,问题是武攸暨毕竟是太平名正言顺的丈夫,未得公主命令,她们这些奴仆岂敢以下犯上。
太平公主眉头一蹙,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武攸暨粗鲁地推开侧身微拦的一个健妇,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今儿……呃,今儿是老子大喜的日子,你……你说老子要干什么?老子要睡觉!”
他头晕目眩地转了两圈儿,迷茫地道:“这……这就是洞房么?床……床榻……在哪里,快……快服侍我睡觉!给我宽衣……”
太平公主强抑怒气道:“驸马,你喝醉了!”
“咦?我大喜的日子。我为什么不能喝醉?我开心呐!我高兴呐!哈哈哈哈……”武攸暨借着酒劲儿,佯疯佯狂地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
他擦擦眼泪,打了一个酒嗝,弯着腰向太平公主凑近了一些,眯起眼睛打量她,诧异地问道:“你是谁?穿得这么难看!瞧……你这样子。好象……刚死了丈夫似的,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刚死了娘子,哈哈哈……”
“啪!”
一只玉掌拍在案上,太平公主两道蛾眉耸起。凤目含威地道:“驸马醉了!小袖、紫衣,你们把驸马扶去‘黑面郎’那儿好生歇息!”
“黑面郎”是猪的雅称,太平公主府自然不需要为了吃肉而自己养猪,但她府上还真有一个猪圈,因为那时候驴子、猪、鹅等物在富贵人家都可以当成宠物养着,太平府上这只‘黑面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