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衬得那天蓝得有些发黑,一驼一人,踽踽独行。
倏尔,一阵清越的歌声在寂静的荒寞里响起来:“七月七,乞巧来。七姑娘,请早来。教娃心儿灵,教娃手儿能。绣个满天星,送你回天宫……”
沙漠是可怕的,充满了变幻莫测的危险,这危险对独自而行的个人更是致命的,但是最大的危险还不是沙漠的地形、气候造成的危机,而是那种苍茫天地间一人独行的寂寞。
放眼所及,你看不到一个生物,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能听到自己的骆驼踢踏沙丘的响声,那单调的声音传进耳朵,最后会有种在你耳边擂鼓的感觉,“嗵嗵嗵”的让人发疯。
唱唱歌,可以最大限度地缓解这种单调、孤寂的旅行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但是,这歌声能缓解耳膜的压力,能缓解她心里的压力么?
踽踽独行的身影充满了孤寂,一如她孤寂的歌声……
第十卷 探骊取珠 第二百四十五章 别有隐情
薛延陀是突厥汗国的一个大部落,这个民族原本属于铁勒诸部,由‘薛’和‘延陀’两个部落组成,太宗皇帝的时候他们的部落酋长还曾在李世民的支持下自立为汗国,同突厥争权,为大唐势力向北渗透立下大功。
后来突厥再度强盛起来,薛延陀兵败,只好投降,再次被纳入突厥的统治之下。现如今薛延陀部落的领地处于突厥领土的中间位置,诸部兵马向这里集结,可以保证各个部落的兵马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赶到,而不致出现众多兵马单等姗姗来迟的某一部落人马的情形。
但是这一来就给杨帆增加了困难,他无法根据突厥人的兵力集结地来揣测他们可能的攻击地点,从而先行给要塞送信示警,所以杨帆决心潜入薛延陀部落再见机行事。
这一路行去,他们的角色依旧在“应征的突厥士兵”和“马匪”之间转换着,碰到容易吃下的部落,他们就扮马匪,抢他一家伙,碰到势力强大的部落,就扮成某个部落赶去薛延陀汇合的兵马,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的部落前面走过去。
黑旋风走到一半路程时,就觉得离自己的老巢太远,应该往回走了。他跟张义商量了一下,张义却坚持要继续闯下去,不过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黑旋风,两支队伍最后干了一票,分了赃,便就此分手。
这一次,张义这支队伍也分到了许多牛羊,因为接下来距薛延陀越来越近了。为了避免暴露,他们不大可能再扮马匪,所以他们也需要有食粮。草原民族的食粮,主要就是牲畜。张义的队伍赶着掳获的牛羊,一路往薛延陀赶,倒不虞饿了肚皮。
突厥打仗时,兵马要从各个部落里征调。被征调来的战士都是自备武器、马匹、食粮。他们的食粮虽然也有些炒面干饼一类的东西,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活物,也就是牛羊。每支应征的队伍都是这样。
只要出征,他们就赶着大群的牛羊,饿了就宰杀几只牛羊充饥。在大唐与游牧部落的战争中。战胜的时候常常在战报上专门辟出一块来统计这一战缴获牛羊牲畜多少只。这倒不是一直打到了敌人的部落里去,而是敌人一旦吃了败仗,三军溃退逃命,这些携来的牛羊就成了战利品。
他们没有任何兵饷,汗国不会管这种事,部落长也不会管这种事,不管是武器、马匹还是口粮他们都要自己准备,没有兵饷,他们全靠从战场上缴获战利品来补充损失,获得收益。所以。他们打顺风仗时比谁都勇猛,一打了胜仗就烧杀抢掠,化兵为匪,给占领地造成极大灾难。
也正因此,他们打败仗时溃散的速度同样比谁都快。因为他们死了,自己的家人就要遭殃,连抚恤都没有,弱肉强食之下,很可能沦为别人的奴隶。所以他们打了大败仗时,经常会出现大汗身边也只剩下区区数人保护的怪异景象。那是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了。
路上渐渐又出现了一些其他部落的队伍,和杨帆这些人一样,他们也是衣色混乱,自备的甲胄武器制式不一,哄赶着一群牛羊牲畜,不知道的根本不会把他们当成一群士兵,还以为是一群武装起来的牲口贩子。
杨帆的队伍很容易就混到了其中,一起向薛延陀部落赶去。
这天中午,他们终于赶到了薛延陀部落,杨帆他们担心会受到盘查,所以有意地落在了后面,只派了几个突厥人尾随着前边的队伍打探情形,却发现根本没有人负责来接待这些从各个部落赶来的战士。
这些战士赶到以后,就在广袤的雪原上自己选择一块背风暖和、阳光充足的所在扎下营帐,搭起一顶顶毡包和牲口圈,然后其首领才会领几个人进入薛延陀部落的领地拜见此次的三军统帅。
见此情形,杨帆放下心来,他们也自顾在雪原上寻找领地扎营。由于各个部落在扎营的时候都是寻找背风温暖、阳光充足的所在,因此这营盘扎的并不密,向阳背风的那一片雪域,各个部落的营帐连成了排,而背阳迎风的那些区域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于是,杨帆他们也有样学样,在背风向阳的一面缓坡下扎了营。他们来的本来就比较晚,再刻意地向外让了让,就驻扎了这连绵不断的营盘的最外缘,这样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就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之后,杨帆和张义、高舍鸡、熊开山等人便骑着马,向薛延陀部落赶去。
作为一个位处突厥中心的大部落,旁边又得天独厚地有一个淡水湖泊,部落中一些住民渐渐不再从事游牧,而是改作经商,稳定的生活使得这儿不再只是毡帐的建筑群,虽然这里现在还叫部落,却已经有了一个城市的雏形。
部落周围有一丈来高的黄土坯的城墙,城墙风吹雨淋下皲裂出一道道缝隙,就像一张苍老的脸。城门是高高的栅栏门,没有人看守,突厥汗国还没有完善的赋税制度,进个部落还要收过路费,那些彪悍的牧人是会拔刀跟你拼命的。
进入城中之后,到处混乱不堪,有一排排的棚子式的建筑,也有泥坯的房子,还有草原上常见的毡包,由于城里涌入大量的外族人,做生意的小贩都活跃起来,一排排的棚子下面烟雾缭绕,售卖各种小吃和劣酒。
那些嗜酒的草原勇士是这里最大的主顾,他们很多人一样小菜也不买,却沽上一皮囊劣酒,喝得津津有味。比较有钱的人才会在小棚子里坐下来,弄上几个胡饼、切上一盘牛肉,吆五喝六地喝个痛快。
杨帆、张义等人都穿着突厥似的袍服,挽着突厥式的发型,再加上那一脸彪悍肮脏的胡须,看起来和普通的黑裔突厥人没什么两样,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把无鞘的钢刀插在腰带上,大摇大摆,旁若无人。
杨帆正往前走着,高舍鸡突然拉了他一下,杨帆扭头一看,高舍鸡正在侧耳倾听旁边一个简陋的酒棚里几个人说话,高舍鸡听了几句,蓦然转向杨帆,眸中闪动着一抹奇异的亮光,低声用汉语道:“那人就是从河源军中逃出来的突厥奸细!”
说着,他的眼神往棚下一扫,杨帆顺势望去,就见棚下一张肮脏不堪的羊皮毡毯上,摆着一张小圆几,上边放着几样草原小吃和大酒碗,五六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大汉正盘膝坐在那儿,高舍鸡所示意的那个人正好面对棚外,正大着舌头说得眉飞色舞。
杨帆向左右机警地看了看,往棚下一摆头,低声道:“走!进去喝酒!”
卖酒的突厥老汉一见又有客人上门,欢喜不已,连忙把他们让进去,杨帆等人在角落里一张比较干净的毡毯上坐下来,同样要了几样卤肉、豆干等下酒菜和一坛子劣酒,装模作样地喝起来。
正在那儿大口喝酒、大声吹嘘的人是叶安,他的堂兄弟典赐死在半途,但他一人竟然真的逃回了突厥,正是他送来的情报,促使默啜下定决心打上一仗。
其实骨咄禄可汗时下病重,不宜多启战端,但是骨咄禄迄今还未指定继承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打算把汗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还是传给与他一同打天下的弟弟,默啜心中很是不安。眼下,突厥国事是由他代理的,他想打上一场大胜仗,提高自己在诸部中的影响。
这样的话,兄长迫于形势,汗位就不能不传给他,所以他很热衷打这一仗,为了确保胜利,他动员了各个部落,并且破天荒地提出此次南征,一旦有所掳获,各部均无须向汗帐缴纳贡赋,全部任由自己分配。
叶安没有被封为达干,但是官也不小,被默啜亲自任命为贺兰,这个贺兰不是复姓的贺兰,而是突厥的一种掌兵官,地位比达干要小一些,默啜已经说过,一旦成功攻陷唐人城池,就晋封他为达干,一旦升为达干,就是世袭官了。
叶安到了薛延陀后,本部落和相邻部落的一些勇士赶到后听说他受了官,有的请他喝酒,有的要他请吃酒,所以一连好几天了,叶安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酒席,今天这一拨人是他一个部落的,主动请他吃酒,席间叶安免不了又把他的英雄事迹向这些人再吹嘘一番。
“嘿!那些唐人斥候蠢笨的很,那种扮相,我只一眼就瞧出破绽了,我和典赐带了人在半道设伏……”
叶安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几天他每讲一回,那故事都更加惊险刺激一些,再这么发展下去,他就有化身说书人的可能了。
棚角,张义、熊开山等人都佯装喝酒聊天,侧耳倾听他们说话,杨帆和高舍鸡窃窃私语,似乎聊着什么知心话儿,其实却是高舍鸡在向他迅速翻译叶安所说的话。这些人中,只有杨帆听不懂突厥话。
“吹牛吧你,只是这样就能从唐人军营里面能跑出来?”
叶安受那族人一激,忍不住便说出一番话来,坐于角落的杨帆听了,一双眼睛顿时射出栗人的光芒!
第十卷 探骊取珠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杀丘之刀
叶安道:“你还别不信!我们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斥候,做出胆怯听话的样子,那些唐人也拿我们没办法,渐渐也就不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天,他们大将军又把我们调去审讯,我们依旧装疯卖傻,那大将军正感不耐,忽然有人找他,他就带了侍卫离开了……”
叶安喝了口酒,洋洋得意地道:“也是那几天风雪太大,外面本就没有几个侍卫,他这一走,就只剩下帐中两个人看着了,那两个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居然在那儿打瞌睡,我们两人暴起发难,把他们打昏,穿上他们的衣服就走掉了,有他们的腰牌在手,那军营再如何防守森严,还不是来去自如?”
听得津津有味的族人遗憾地道:“就这般走掉了?怎不杀了那两个唐人?”
叶安道:“衣服上若弄一身血,还如何走得掉?当时打昏他们,只顾穿上衣服就走,生怕耽搁了再来了别的军士,那毕竟是唐人的中军大营啊,我们哪还敢浪费功夫,还要急着出去找马呢。”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道:“说的也是,如此这般还能逃出来,已是天神保佑了!”
高舍鸡一句句向杨帆翻译着,杨帆听到这一句时,目中突地泛起奇异的光芒,他用低沉而冷肃的声音问道:“你没听错?他真是这么说的?”
高舍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杨帆反复品味着叶安方才所说的话,目中隐隐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沈沐的耳目送来的那封密报。他是除了沈沐之外唯一一个了解全部内容的人,那封密信里对两个突厥奸细逃走的过程有非常详尽的描述。
当时帐中有两个人看管着这两个受讯的奸细,门口另有两名执戟武士守卫,但是在叶安口中,却只有帐中的两个人。以叶安方才所叙诸多有所夸耀的内容来看,如果当时帐中真有四名侍卫,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英勇。断然不会往少里说。
那么帐口被人从背后割喉的两名执戟武士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娄师德军中有突厥斥候的内应么?叶安固然可以夸耀自己当初刺杀百骑如何英勇,逃出军营被追杀时如何辛苦,但他怎也不致于把被内应营救这样的重要事实编得面目全非吧。
草原牧人之间最重信誉和真诚。欺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适当的夸大和完全的捏造那可截然不同。再者,叶安说当时只是打昏了两个侍卫。因为怕把血溅上军服并未杀人,可帐中那两人被发现时分明身首异处,这到底是谁干的?
当时是白天,又是大雪寒冬季节,两名负责看守人犯的侍卫居然会困倦到打瞌睡?又不是炎炎夏日,至于这么渴睡么?杨帆曾在金吾卫待过,又做过宫中的禁卫,他的兄弟马桥如今还是一位郎将的亲兵,他可是最清楚,能被一位大将军选拔为亲兵侍卫的人军纪是如何的森严。
此前。杨帆从未怀疑过丘神绩,丘神绩虽然嗜杀、残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他毕竟是大唐的将军,他会为了达到一己私欲。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然而此刻……
“这个人很重要!要把他弄到手!一定要活的!”
杨帆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高舍鸡道。
高舍鸡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见他一脸严肃,便扭头对张义说了几句,张义才不想费脑筋去想为什么,反正他出发前沈沐已经吩咐过。凡事一概听命于杨帆,杨帆既然这么说,那就这么做好了,于是他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叶安还在继续说着,说到他与典赐换了军服逃出军营,复被发现,让官兵一通追杀的过程,少不得又添油加醋,大讲他如何英勇。最后说到他的堂兄典赐死于路上,又放声大哭起来,众人连忙解劝。
叶安伤心地道:“典赐最喜欢咱们部落的万俟清源姑娘,他还打算这次回来当了官,就去她家里下聘娶她为妻呢,想不到却死在茫茫大雪之中……”
旁边一个族人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伤心啦,要说清源姑娘啊,典赐就是活着回来也见不到她喽,她已经嫁人啦。”
“啊?”叶安抹抹眼泪,问道:“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什么人呐?”
那个族人道:“她嫁了差不多快一年啦,嫁的就是这薛延陀部落的一个富人,就住在这座城里,叫铁弗荣致,是个死老头子。唉!可惜啦,咱们部落的一朵花呀,可惜了,那牝马一般结实的屁股,那奶牛一般的大胸脯儿……”
叶安开心地道:“这样啊,那我一会儿得买些礼物去看看她。”
几个族人顿时露出暖昧的表情。
杨帆等人耐心守在一旁,直到这些人喝罢酒纷纷散去,那些族人都往城外走,回营地去了。因为叶安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