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泼和粗野,天真与浅薄,其实只是一墙之隔,乍一看似乎一样,可是以武则天的阅历,很快就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对安乐她早已不复当初刚刚见到时那般惊喜,因为这桩事,就更生憎厌了。
、第九百三十六章 珠胎暗结
不过转眼看见她的儿子和侄子们,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武三思正举着杯,抚着相王李旦的肩膀,在他耳边笑语着,然后两人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皇太子李显正盘膝坐在武承嗣的旁边,一脸关切地询问着他的病情。几位郡王则围在驸马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夫妇周围谈笑宴宴。
武则天喜欢这种场面,虽然她也知道,这种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她在场,但是两边关系大有改善也是事实,多帮他们制造些互相接触的机会,谁说他们就一定不能和睦相处呢?
武则天微笑着,想起了她曾训养过的狸猫和鹦鹉,狸鹉不能和平共处,但武李两家一定能。
婉儿也在座,如果说二张因为武则天的原因还算半个武家人,那么婉儿就是这场家宴唯一的外人了。但是,在场的所有人,谁有她陪伴武则天的时间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并不比这些与皇帝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远。
婉儿面前有一碗雪白如炼rǔ的驼蹄羹,还有一盘金钱鹿肉,配着鲜榆黄磨,鲜嫩醇美,十分可口。这两道菜婉儿一向很喜欢,可是不知怎么了,此时闻到那浓郁的肉香,她却一阵阵地反胃。
婉儿轻抚着胸口,虽将菜肴推开,可满室飘香,气味儿还是薰人yù呕,婉儿咽下一口酸水儿,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生怕堂上呕吐出了大丑,赶紧起身悄然行至武则天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
武则天正望着儿孙们其乐融融的模样颔首微笑,婉儿的告退她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在她看来,这是婉儿一向乖觉谨慎才提前退席的。今rì盛宴乃是皇帝家宴,皇帝留她那是恩宠。可真是一直陪到曲终人散,那就不是乖巧的婉儿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便飘然退向屏风之后。匆匆走出殿堂,秋风一吹,婉儿胸中忽然又泛起一阵作呕的感觉,她急忙扶住一根廊柱,急促地喘息一阵,才抑住呕吐的感觉。
符清清听说待制从宴上归来,忙拿了几分文稿赶到婉儿住处,刚要说话。忽见婉儿扶案蹙眉,脸sè苍白,不由惊道:“姐姐。你怎么了?”
婉儿摆摆手,道:“给我杯水,叫个御医来。”
“好!”
符清清赶紧放下文稿,倒了杯给婉儿,又匆匆出去。吩咐宫娥去请太医。不一会一个眉清目秀,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太医便随着宫娥匆匆赶来,一进书房,便向上官婉儿长揖道:“下官太医院助教杨易,见过上官待制。”
太医院有医师、医工、医生、典药、医博士、医助教,再往上才是医正、医监、医丞、太医令。不过后面这些人主要负责太医院管理事务,具体负责开方诊病的就是以医博士和医助教为首。
杨易就是太医院医助教,这位杨助教今年刚刚五十七岁。在那些皓首银须的老太医们之中可谓年富力强,家传医术十分高明,要不是因为偶感身体不适的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上官婉儿,根本就不必由他出面。
婉儿这时翻腾的心口已经平静下来,见太医到了。便道:“杨助教不必多礼,请坐!”
杨易在卷耳云纹酸枝红木的矮几对面拾个蒲团坐了。婉儿道:“妾今rì偶感脾味不适,方才骤闻油腻,险些呕吐,劳烦先生看一看。”
杨易欠身道:“有请待制伸腕。”
婉儿伸出手,翠袖一垂,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细细腕管,杨易不敢多看婉儿,目不斜视地伸出一指往婉儿腕上一搭,只以一指切脉。
这倒不是杨助教有意在婉儿面前卖弄他高超的医术,实在是卖弄久了,习惯成自然,要不然你以为“年纪轻轻”便力盖太医院诸多国手凭的什么?医生们之间又无法打擂台决胜负,必要的包装还是应该的。
杨易以一指搭在婉儿脉上,片刻功夫,脸sè便是一变。
婉儿眸波飘转,恰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震惊,心神也是一紧,她本以为秋rì着凉,伤了脾味,虽然叫了太医,其实也没怎么在意,可是一瞧这太医神sè变化,婉儿不禁一惊:“莫非我真得了重病?”
杨易皱皱眉,飞快地向婉儿睃了一眼,不想婉儿正盯着他看,目光一碰,杨易的身子明显一震,差点一下子跳起来。站在一旁的符清清一惊,赶紧问道:“杨太医,婉儿姐姐病情怎样?”
杨易急急收回目光,慌乱应道:“哦,哦哦,我再看看。”杨易又搭了一根手指上去,拧着眉毛号了半晌脉,又搭一根手指上去,三根手指号了半天,眼看就要拿整只手去抓了,符清清按捺不住道:“喂!杨太医,你究竟诊出来什么没有?”
杨易的身子猛地一颤,幅度不大,但他正有三根手指按在婉儿腕上,这细微的颤抖却是瞒不过婉儿,杨易避开婉儿锐利的目光,慌忙答道:“待制只是公务繁忙,致生疲倦,脾胃虚弱,只需益气健脾、和胃降逆,就能调和中正。下官这就回去,亲自抓药,着人煎好后给待制送来。”
杨易说完便匆匆起身,向婉儿一揖,又向符清清一揖,挎起药箱就走。婉儿冷眼看着,见他慌里慌张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伸手拉门时,手指都在哆嗦,突然星眸一凝,沉声喝道:“站住!”
杨易一惊,仓惶转身,强自震定地躬身道:“待制还有什么吩咐?”
婉儿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杨益低着头,额头隐隐已有汗水沁出,这时符清清也看出不妥了,急步赶上来站在婉儿身边,jǐng惕地瞪着杨易。
婉儿盯着杨易,寒声道:“杨助教,虽然这是宫里,可我若想杀你,也只如同捻死一只蚂蚁,不会掀起半点风浪,你信不信?”
“嗒”一声,药箱落地,杨易“卟嗵”跪倒,叩头如捣蒜:“待制开恩,待制饶命,下官什么都不会说,不不不……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
婉儿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气,一字一句地道:“你说!我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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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在家宴上只喝了两杯醪糟,便已有了几分醺意,随着身体的老迈,她的酒量也是越来越浅了。但是今rì这场家宴,看来是令她很愉快的,当她回到丽chūn台时,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张易之见女皇今rì兴致颇高,忙凑趣道:“圣人今rì开心,要不要叫奉宸监的人为圣人歌舞一番,他们前几rì刚刚排演了一曲新的歌舞呢。”
“不必了!”
武则天笑吟吟的摆手,脸上还带着几分酒后的cháo红,但是眸子已经渐渐变得清明起来,这点酒只能让她微生倦意,却不能乱了她的神志。
武则天用清晰有力的声音道:“朕倦了,要睡一会儿。你给朕传一道旨意,命户部左侍郎裘零之、郑中博,刑部陈东、孙宇轩,御史台胡元礼、时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陈彦如,金吾卫武懿宗、千骑营杨帆,明rì至武成殿见驾!”
一听武则天召集的这些官员居然囊括了户部、刑部、工部、都察院,以及两支禁军统领,武也有文也有,而且彼此间根本没有什么关联,张易之不由一呆,不过他没敢怠慢,在武则天转眼向他看过来之前,便已欠身应道:“臣,遵旨!”
看着武则天由宫娥扶着慢慢进入寝宫,张昌宗马上凑过来,小声道:“五郎,你说圣人召集这些人干什么?”
张易之轻轻摇了摇头,张昌宗转了转眼珠,道:“这件事事先连你我都未得着半点口风,这也太过机密了?你说上官待制会不会知道?”
张易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隐隐地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又摇了摇头。张昌宗道:“要不然,我去找上官待制问一问,我们对上官待制一向礼敬,如果她知道,这个面子不会不给我们。”
张易之的眼珠错动了一下,颔首道:“好!你去,我去着人传圣人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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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房中静静的,唯有窗格上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向室内逸散着淡淡的幽香。窗子开了一半,一只翠羽黄喙的小鸟儿扑愣愣地飞来,站到了窗台上,扭头啄了啄翅下的羽毛,好奇地向室内探头探脑。
书房里空荡荡的,婉儿此刻已经绕到了屏风隔断的清雅内室,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手轻抚腹部,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好奇还是惊喜、又或者是恐惧或者担忧,还有几分恍惚与不敢置信。
符清清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撞来撞去,偶尔停下一刻,马上紧张地啃起小指,这是她心情紧张时的小动作。
直到小指都快被她啃秃了,符清清才一脸毅然地对上官婉儿道:“姐姐,此事太过重大,你万万不可信任杨易,将生死大事托付于他,我们得把他干掉!”
、第九百三十七章 护子
上官婉儿抬头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符清清。
符清清道:“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个医助教,只要姐姐点点头,妹妹马上亲自去cāo办此事,管叫他死的天衣无缝,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婉儿轻轻吁了口气,缓缓说道:“要杀杨助教很容易,可是杀了他之后呢?”
符清清愕然道:“杀了他之后?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啊,这件事将再也没人知道,姐姐不就安全了么?”
上官婉儿抚着平坦的小腹,摇头道:“那我腹中的孩儿怎么办?十月怀胎,能瞒得住人?于事无益,又何必杀人,我想要这孩子健康、平安、喜乐地长大,就该多替他积yīn德,怎能让他尚未出生先背了一条人命。”
符清清顿足道:“哎呀我的好姐姐,你还想着把孩子生下来?那怎么可能,杀了杨易之后,姐姐就得以省亲为由出宫,找个不识姐姐身份的医生堕胎,歇养两rì再重返宫中,到时候才能平安无事!”
“堕胎?”上官婉儿脸sè大变,急急摇头道:“不!不行!绝对不行!我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人伤害我的孩子。”
她的小腹还非常平坦,可她轻轻抚着腹部,好似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小生命正在里面孕育着,一时间神情也有些痴迷起来:“这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孩子,这是我的骨血,在我腹中孕育的生命……”
符清清急得脸庞胀红,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道:“姐姐,你醒醒吧!如果你死了,难道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上官婉儿脸sè一白,怔忡片刻。迟疑道:“我……我服侍陛下多年,若是苦苦哀求于她,想必她就算要惩罚我,也会念在我这么多年尽心服侍她的份上,放过这个无辜的婴儿,哪怕这孩子一出生就像我当年一样被充为官奴,只要他还活着他爹爹也总有办法救他的!”
符清清冷笑道:“姐姐是说,当皇帝知道她最信任的替她料理中枢、cāo纵天下的内廷宰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和一位本不该与她有所接触的外廷武将秘密结成了夫妻,还有了一个孩子?
你以为皇帝知道以后。还会念及旧情,饶你不死?你以为,皇帝已经老糊涂了。不会由此联想到一些事情?你以为,一个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挥出屠刀时都毫不眨眼的皇帝,会对你法外施恩?你醒醒吧,那时不但你要死,孩子要死。就算杨帆也一样要死!”
上官婉儿攸然抬头看向符清清,脸sè苍白如纸。
符清清急道:“姐姐,当断不断,反受……”
“上官待制在吗?张昌宗求见!”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入,上官婉儿一个激灵,赶紧抬手制止了符清清。悄声道:“你等在这里!”
上官婉儿拾袖拭去眼角泪水,急急走到外间,平抑了一下情绪。便打开房门,微笑道:“张奉宸何故光临,怎也不使人知会我一声,婉儿有失远迎,还请张奉宸莫怪!”
上官婉儿将张昌宗迎进来。请他在书房里坐下,张昌宗这人xìng子直率的很。不用上官婉儿问起来意,他连寒喧客套的话都没说,便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
张昌宗固然没有心机,其实也没有这么缺心眼,他之所以如此直率,是因为作为宫里最大的两大势力,上官婉儿和他兄弟二人一直很和睦、相处的很默契。
在他们的势力扩张期间,上官婉儿从未给他们制造障碍。相应的,他们也对上官婉儿投桃报李,从没想过攫取婉儿的权利。一则,宰相门第、名门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对同样出身宰相门第、名门世家的这位大才女颇为尊敬,二来就是因为上官婉儿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善意。
还有就是,他们也清楚,即便他们能扳倒上官婉儿,也无法控制整个内廷,有一部分作用他们永远也无法取代婉儿,哪怕是阉了自己当太监。所以有一部分权利,他们也就永远不可能掌握。
虽然双方这么**裸的沟通消息,揣摩皇帝旨意的事情以前还从未干过,不过双方长期的配合,早就形成了默契,也明白对方的心思,那么揭开这层窗户纸,也就是水到渠成自自然然的事了。
婉儿此刻满心都是自己有了亲生骨肉的狂喜,焦虑的是如何保住这个孩子,心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哪里心思听张昌宗说什么,直到从张昌宗口中听到杨帆这个名字,婉儿才醒过神儿来。
“这件事,婉儿着实不知……”婉儿向张昌宗歉然笑笑,道:“还请张奉宸再说一遍,圣人所召都是何人,或许……婉儿能猜出一二。”
张昌宗放慢了速度,把皇帝点到的那些人又重复了一遍:“户部裘零之、郑中博,刑部陈东、孙宇轩,御史台胡元礼、时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陈彦如,金吾卫武懿宗、千骑营杨帆……”
婉儿凝神听着,心中急急思索:“这些衙门有文有武,有民政有司法,彼此间全无干系,怎么突然把这些人召集到一起?皇帝这是想干什么?最近有什么事是需要这些衙门联手去做的呢?”
“啊!”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她的心头,婉儿双目一亮,脱口叫道:“我猜到了!”
张昌宗欣喜地道:“待制果然冰雪聪明,不知待制想到了什么?”
婉儿一字一句地道:“圣人心意已定,这是要准备迁都了!”
张昌宗懵懵懂懂的,还是没想出这件事跟迁都能有什么关系,上官婉儿只好耐着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