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规矩,有人弹劾,受劾官员本该免冠躬身,待罪听参。但是宗楚客却勃然出列,厉声大喝道:“一派胡言!陛下,这都是郭元振蛊惑君上的谗言。
郭元振久镇西域,有不轨之心,娑葛纵骑为祸时,他按兵不动就是铁证!如今朝廷令其回朝待参,他却拖延不归,反令其子入朝,信口雌黄,诬陷微臣。”
御史崔琬眼见宗楚客如此肆无忌惮,马上出班道:“宗相公,天子不曾询问,你就该出列待参,安敢如此放肆?你说郭鸿信口雌黄,郭鸿却有铁证如山!如果郭元振和娑葛的自陈状是假的,难道吕守素的供状也是假的?供状可是他亲笔画押。”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崔琬一眼,冷笑道:“宗某从不曾授意周以悌为我索贿,周以悌远在西域,所作所为,我在长安如何得知?如今吕守素已死,他的供状是真是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正伏地哭泣的郭鸿突然抬头道:“吕守素虽死,阿史那忠节却还活着,只要陛下降旨,臣愿赴西域,押解忠节入京,与之当面对质!”
韦后坐于珠帘之后,眼见情形如此,不由黛眉紧颦。宗楚客索贿是否属实,她一清二楚。宗楚客索来的贿赂,有七成或落进了她的腰包、或扔进了安乐公主的“定昆池”。
借由娑葛造反,剥夺郭元振军权,换上韦党中人,也是宗楚客与她商议过的。谁知道牛师奖会那么没用,阿史那忠节如此脓包,以朝廷大军汇合阿史那部兵马,居然一败涂地,还让人生擒活捉了去,这事儿……只怕是遮掩不住了。
想到这里,韦后不禁恨恨地盯了杨帆一眼,心道:“此人当真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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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和事天子
郭鸿没有立即把奏章呈与天子,而是以金殿诉冤的方式当众说出内情,是杨帆事先提醒他做的。
杨帆很清楚宗楚客如今在韦党中的地位,韦氏一党不会坐视这么得力的一员大将垮台。
何况郭元振一旦坐视不作为的罪名而被免职,韦氏一党就可以把安西都护府十数万大军纳入囊中,单从这一点上来说,韦党也一定会包庇宗楚客。
因此,如果只是把证据呈到御前,此事很可能暗箱操作,最后不了了之。就凭韦后对皇帝的控制力,这件事最终很可能将错就错,但是在朝堂上公开揭穿此事,情形就截然不同了,皇帝不能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讲。
如今郭鸿当场揭穿了真相,李显命人把娑葛和郭元振的自供状以及吕守素、阿史那忠节的供状呈上来,亲自阅览了一番,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并不清楚宗楚客贪墨的事情,眼下见了这些证据,李显很是恼火。虽然现在只有笔供,但他相信郭元振和娑葛的自诉是实情。很简单的道理,娑葛已经自立称汗,如果他不是真的受了冤枉而是诚心造反,他何必多此一举。
李显冷冷地看了宗楚客一眼,沉声道:“宗楚客,你怎么说?”
宗禁客向韦后垂帘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沉稳地躬下身去,朗声道:“陛下,臣冤枉!臣尽忠职守;谨言修身,岂会做出有负圣望的事情。再者,那周以悌远在西域,臣怎么可能与他勾通?”
李显大怒,把那信柬往前面狠狠一抛,厉声喝道:“那么,阿史那忠节和吕守素的自供状,你又做何解释,难道非要朕把阿史那忠节押赴京城与你当面对质,你才肯俯首认罪?”
宗楚客垂首道:“臣惶恐!臣不敢!但……臣无罪!臣冤枉!”
“你!”
李显怒指宗楚客,被他的狡辩气得怒发冲冠,脸上泛起一片潮红。韦后在珠帘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悠然道:“陛下息怒,宗楚客一向公忠体国,依臣妾看来,指他索贿,确是不太可能。”
李显皱了皱眉,用微带埋怨的语气道:“皇后!”
韦后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就以常理说吧,宗楚客乃是当朝宰相,如果他想索要贿赂,不知多少人将要趋之若鹜,奔走于相府。
宗楚客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勒索一个番胡部落呢?那些游牧部落能有多少钱,值得我大唐宰相垂涎?当然,臣妾相信郭鸿所言也是不假,不过陛下想过没有,难道周以悌就不能假宗相之名狐假虎威?”
李显听了不觉意动,仔细想想,似乎皇后所言大有道理,从本心里,他也不愿相信自己所宠信的宗楚客如此贪得无厌,而且因为皇后早年间为他受的苦,以及他失去一个男人正常功能的自卑,都使他没有勇气违拗妻子的意思。
宗楚客暗暗吁了口气,连忙躬身道:“皇后英明!”
韦后淡淡一笑,又道:“皇帝若想押解阿史那忠节回京对质,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路途遥远,一去一回,最少也得半年的功夫,等皇帝再查明真相进行处置,那就得一年上下了。
如今娑葛已经占据安西,切断四镇同中原的联络,西域商贾之路断绝,周以悌则正率兵前往讨伐,不论胜败,总是一场兵祸,殃及无数百姓,陛下心中何忍。
吐蕃和突厥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如果他们趁机兴兵,挑拨离间,说服娑葛与他们联盟,则西域又将烽火连天,不知何日才得太平了。”
李显若有所思地道:“嗯!皇后所言甚有道理,那么依皇后所言,朕该怎么办呢?”
韦后道:“陛下,今有郭鸿所献陈词供状,已经足以证明郭元振和娑葛的清白。依臣妾之见,首要之事,就是安抚娑葛、恢复郭元振的军职,以平息安西局面。”
李显听了连连点头,韦后又道:“臣妾以为,陛下只需承认娑葛十姓可汗的大义份,便可将突厥十姓重新纳入治下,安西四镇将不战而复。
陛下本因郭元振身为安西大都护,却坐视娑葛与阿史那忠节相争,之后牛师奖遇袭又未及时救援而治罪,如今看来,尽是周以悌垂涎大都护之职所进的谗言。”
韦后说到这里,语气稍稍一顿,眸光蓦然冷下来:“这周以悌先是先是假宰相之名勒索番酋,复又中伤大臣,败坏朝纲,理当严惩,以儆效尤。”
李显欣然道:“皇后所言甚是妥当,那么……就这么办吧。”
李显扭过头来,便依着韦后的意思颁布诏命,郭鸿一听父亲转危为安、官复原职,虽然未能扳倒宗楚客,对他父子而言已是极好的结果,马上叩头谢恩。
不料,御史崔琬却不想就此罢休。
如今大唐朝堂已经被韦氏一党完全把持了,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官员都变成了韦氏一党,只是所有重要职位都被韦党把持,朝廷权力的运转施行由韦党掌握而已。
御史台是言官的阵地,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的,别看言官是清要之职,没有多大油水,可是因为一向的传统,要进御史台首先就得是进士出身,就这一条就限制了许多幸进的官员。
进士出身而投靠韦党的官员自然也不少,不过他们就算不是一衙的部堂主官,也是一些枢要之地的官员,又或职位不高却油水十足的地方,总不成向韦党效忠了,便弄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吧。
因此,这御史台是少数几个还没有被韦党大举占领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攻讦宗楚客的理由,崔琬岂肯轻易放过,眼见韦后要丢卒保帅,崔琬马上越众而出,高声道:“且慢,臣还有本奏!”
李显蹙着眉头,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崔琬道:“陛下,皇后所言,立即安抚突骑施部,恢复郭都护之军职,以平息西域局势,免为吐蕃或突厥所趁,臣深表赞同。然……”
崔琬向宗楚客一指,厉声道:“如此行为的原因是,郭鸿献上了证据。可是关于周以悌逼反娑葛一事,究竟是周以悌假宗宰相之名而索贿,还是宗宰相授意周以悌替他索贿,却不能妄加推测。”
崔琬跨前一步,捧笏道:“陛下,如果是周以悌假借宗宰相之名索贿,因而逼反娑葛,酿成这般兵祸,周以悌罪不容诛!然则若是宗宰相索要贿赂致生边患呢?臣以为,此事应彻查!”
宗楚客勃然大怒,并指点着崔琬道:“姓崔的,你这沽名钓誉之辈,为了一己清名,屡次三番中伤本相,如今又妄加猜测,究竟意欲何为?周以悌一案,陛下与皇后已有决定,难道你要抗旨吗?”
崔琬针锋相对,声音比宗楚客还高出许多:“崔某身为御史,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记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本官有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之权,宰相大人,难道崔某就弹劾不得你吗?”
这二人都是善辩之人,一时间滔滔不绝,各说各理,金殿之上,只闻二人咆哮声不绝于耳,李显无奈地道:“两位爱卿,注意官体,不要再争吵了。”
二人唇枪舌箭,对李显的话充耳不闻。
李显无奈又道:“两位爱卿,此事朕已有论断,你们各自退下。”
崔琬和宗楚客争的面红耳赤,还是不理。
李显大怒,猛地抄起“震山河”用力一拍,“啪”地一声响澈金殿,宗楚客和崔琬一呆,这才发觉有些君前失仪了。
崔琬正了正因为激愤争吵歪掉的官帽,浑然不以为意,他是言官,在这方面是有特权的,不怕皇帝责怪。宗楚客却是老脸一红,他是宰相,如此作为,实在丢脸。
宗楚客赶紧正一正衣冠,向李显请罪,李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和霭起来,说道:“两位爱卿虽然有些失仪,可说起来,却都是为了朝政,朕心甚慰,岂会加罪。
两位爱卿都是忠良,就不要为了偏执之见,伤了和气了。不如,今日由朕作主,你二人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从此同心协力,扶保朕的江山社稷,再不可做无谓之争了。”
“什么?”
一听李显这番荒唐之言,不只宗楚客和崔琬傻了眼,满朝文武都傻了眼,杨帆站在武将班首,脸颊一阵抽搐,险险没有忍住大笑出口,如此天子,当真天下无双!
宗楚客和崔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透着怪异,二人刚刚还跟斗鸡似的斗的你死我活,皇帝从中调和,居然让他们结拜为异姓兄弟?
李显见二人面面相觑,神气古怪,不由脸色一沉,不悦地道:“怎么,难道朕做不得这个中人,你二人想要抗旨么?”
宗楚客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几下,转向崔琬,拱手道:“崔御史年长于宗某,应为兄长。兄长,请受小弟一拜!”说着向崔琬揖了三揖。
李显抚须大悦,崔琬站在那儿,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了。李显见他没有还礼,微微一蹙眉,催促道:“崔琬,怎么还不……”
李显刚刚说到这儿,就见一名站殿武士脚步匆匆而来,到了御前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杨再思府上,遣人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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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摘叶飞花
杨再思病故了!
是的,他是病故,这一点对皇帝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说上元佳节时,已八旬高龄的杨再思,只因为帝后和安乐公主想瞧个乐子,就不得不参加“拔河”比赛,结果丧了性命,那对皇帝的声誉将是一个沉重打击。
虽然这位一生以阿谀奉迎为做官准则,是以稳居相位十余年,在这政局极度动荡的年代里却始终屹立不倒的杨宰相,确实是因为阿谀而送命。
不过他虽是在拔河时摔了一跤,但他被送回府邸后,杨府到处延请国医圣手,愣是把他的命又拖了四个多月,这一来皇帝就可以把这件事与拔河事件分开了。
否则此事一旦张扬开来,皇帝少不得一个荒唐之名。其实今日他在朝堂上为了调解宗楚客与崔琬之争,竟异想天开地要让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已经是尽显荒唐了。
只是皇帝本人显然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荒唐,但宰相杨再思之死,他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现在可不只是杨再思一人,豆卢钦望自那日拔河跌破头后,也是一直缠绵病榻,眼看熬不了多久了。
如果两位八旬宰相都是因为皇帝要他们拔河因而丧命,李显将再也难逃荒唐天子之名,是以一听杨再思病逝,李显非常紧张,他也顾不得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结拜托兄弟了,当下便宣布退朝,亲往杨府致祭。
韦后在珠帘后听说此事也觉得大为棘手,当日提议让大臣拔河的可是安乐,而且她也极力赞同,朝会一散,韦后马收留下宗楚客,与他商议此事。
宗楚客听了韦后的担忧,安慰韦后道:“娘娘不必担心。杨再思已是八旬老人,说他是因病而死,也完全说的通。当日玄武门下拔河,因为没出什么大事,此事还未流传于民间,知情者只有文武大臣,如果说会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也只能是他们。臣马上以政事堂的名义通令各部堂,严禁官员非议就是了。”
韦后点头称善,让宗楚客速去处理,等宗楚客离开后,韦后突然想起起居郎和史官,忙又吩咐人把上官昭容请来。
起居郎那里和史官那里也得交待一下。千万不能在史书和起居注上有所记载,一旦这上面把杨再思之死归咎于上元拔河,那她和皇帝都要留下千古骂名了。
而史官和起居郎目前是由上官婉儿管辖的,自李世民干涉写史,史官就再也做不到古时一般地位超然,只要通过婉儿对他们施加压力,当可督促史官小心用笔。
且不提韦后这里如何绞尽脑汁地想去控制事态,单说杨帆这边,朝会一散,郭鸿就赶到他面前千恩万谢一番,随即便被太监唤去政事堂领旨。
杨帆离开宫城,乘马而归,一路行去,路过通义坊时,杨帆突然勒住了坐骑,扭头望向坊内,神色黯然。他和太平幽会之所就在这座坊里,一进坊门第二曲第一巷就是。
今天,正是他们每月相约幽会的日子,可是这通义坊他已很久不曾来过了。杨帆鬼使神差地一拉缰绳,拨马向坊中走去,任威等人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
三进的院落,在这毗邻宫城、寸土寸金的通义坊里,比偏僻些的坊里七进的大宅院还要昂贵些。太平公主自藤萝假山、修竹玉立的幽雅小径里姗姗而来,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内管事周敏和谋士莫大先生。
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