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从未想过太平公主会热衷于权力,她是大唐公主,是当今皇帝的胞妹,她照拂当今天子一家多年,极受当今皇帝的敬重与宠信,她本可以一直安享福贵并保持对朝廷的影响,可她竟然觊觎起了皇位?
杨帆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他又无法不信,他的部下如果没有比较确凿的证据,就不会上报给“天枢”,而“天枢”的那些智囊们也不会做出如此判断,并派人飘洋过海急报于他。
可是,太平不见他了,一连三次都对他置之不理。杨帆如果强要见她也并非没有办法,凭他的功夫就算想潜入戒备重重的公主府也办得到,问题是太平个性如此刚强,如果她决意不见他,那即便潜入公主府见到了她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里,杨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可以接受太平离他而去,却怎能坐视太平闯入深渊。他不理解太平一生孜孜以求的究竟是什么,现在李唐王朝终于有了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状况,为何她又横生枝节?
“这位客官,您不能上去,楼上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了,哎哟……”
楼梯口传来店小二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翻滚坠地的声音,似乎是被人一推,滚下了楼梯。杨帆心中一凛,楼下自有他的侍卫看护,怎么可能有人无声无息地冲上来,倒要店小二前去拦阻?
杨帆霍地一下坐了起来,但他只向楼梯口扫了一眼,绷紧的身子就蓦然放松下来。楼梯口有一位白袍书生,头戴青纱软脚幞头,革带束腰,面如冠玉,清逸出尘,正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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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马家老店。
女知客伏在案上与大开荤腔的客人打情骂俏,有人坐在那儿捧着大海碗正吃东西,也也有人手提马鞭,大步流星地穿梭于过堂,前边院落里牛马羊驼以及各色货物乱糟糟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自默啜改变了东征战略,改向西域侵略后,突厥与大唐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去年默啜征西本来大胜,却因为轻敌冒进中了埋伏,只此一战便改变了战局,由大胜转为大败,突厥元气大伤。
依附于默啜的东部许多部落为了供应默啜西征所需的兵员、战马和牛羊,于横征暴敛之下苦不堪言,如今默啜大败,对东部的控制力迅速下降。许多部落趁机脱离突厥投奔大唐,大唐对归顺者来者不拒,把他们安置在了凉州一带。
为了他们的安全起见,当然也是为了约束这些归降的部落,朝廷还命右羽林大将军薛讷为凉州大总管。节度赤水等军,驻扎于凉州。又命左卫大将军郭虔灌为朔方大总管。节度和戎等军,驻扎于并州。
骤然增加了这么多的部落和驻军,也就意味着凉州需要大量的生活物资,同时有大量的牲畜可以对外出售,这对商人们而言可是一个莫大的商机,所以这里到处都是商贾。使得这里变成了西域商贸最发达的地方。
马家老店占地甚广,在宅院的后院,是一处处大牲口圈,而在牲口圈后面靠近围墙处还有几幢房舍。似乎是照料牲畜的伙计居住的地方。这里极其隐秘安静,很难引起外界人士的注意。
一个穿着番式皮袍的汉子穿过长长的牲口区,来到后院僻静的小院,一把推开院门走进去。小院里正有一位书生坐在树下读书。小院里拾掇的很干净,可外边全是牲口棚子,气味极差,但那书生却安之若素,毫不在意周围环境的恶劣。
院门一关,那皮袍人便急急禀道:“公子,今日有单大买卖,得您来做主才成。”
那书生抬起头来,微露诧异:“多大的买卖,需要我来出面?”
这人赫然正是卢宾之。他竟藏身到了西域,藏到了沈沐的老巢。谁会想到他竟潜伏在这最危险的地方?况且凉州人员流动极其频繁、人员成份极其复杂、官方的户籍制度在这里很难发挥作用,难怪显隐二宗都找不到他。
一袭皮袍、扮相如同当地汉子的男子正是卢宾之的谋士丁跃,丁跃兴奋地道:“与我接洽的人说,他的主人叫阿史那沐丝,是突厥可汗默啜的儿子,因为嗓子哑了,受到家族的冷落,其部落饱受其他部族的排挤,是以愤然叛出突厥。”
卢宾之听了顿时有些动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人既是默啜的儿子,即便他不受重视,该部在如今的凉州也算是财力雄厚的一个部落了。卢宾之中了杨帆和沈沐的圈套后,几乎把家底赔光,如今想要东山再起急需财力支持,这样一个大主顾却不能忽视了。
卢宾之急问道:“他想买些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
丁跃道:“沐丝并不甘心被家族抛弃,一直想用武力夺回可汗之位,可是在突厥受到其他各大部落的挤压,根本没有机会壮大,这才狠下心叛到了大唐。可大唐会给他耕地、草场,供他生养子民,却不会给他武器,让他拥有强大的武力,所以……”
“我明白了!”
卢宾之放下书卷,负着双手在小院里踱了两圈,忽然站住脚步,道:“这个人值得一见,这个人成为我们的老主顾,以助我们尽快恢复实力。他的部落被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亲自去会会他。”
凉州西去四十里有一处堡塞,堡寨周围有大片土地可供耕种,再往西去,是荒无人烟的数百里草场,这里就是阿史那沐丝部落的驻牧地。
卢宾之带着几个侍卫乔装成当地人,骑快马赶赴沐丝的堡寨,他们赶到后,守在堡塞前的沐丝族人立即用号角向堡内传讯,早知今日将有中原豪商拜访的沐丝马上带着几个亲信隆而重之地迎了出来。
卢宾之笑吟吟地迎上前去,一眼看清沐丝的模样,顿时惊得亡魂皆冒,骇然拔刀大呼道:“中计了,他是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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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注定
“金钗醉”如塔尖一般的顶楼上,太平公主与杨帆对面而坐,杏子为她斟的酒,她碰也没碰。
“二郎,换做是你,当你已经做好种种准备,调动了大批人手,就要发动神龙之变的时候,我却出面劝你收手,你能收手吗?”
看着杨帆沉默的样子,太平公主平静地一笑:“我也一样,我已无法回头了!”
“你这是借口!”
杨帆抬起眼睛:“你并非没有退路,收手再难,难道比继续和亲人斗下去更难?你是皇帝的胞妹,太子的姑母,不管是当今皇帝还是当今天子都不是天性凉薄之人,只要你放下妄想,他们绝不致和你为难。”
太平公主冷笑起来:“妄想?何为妄想?同样的血脉,只因我是女人,想当皇帝就是妄想了?而那男人再如何平庸昏聩,都理所当然可以做天子?这是谁定的规矩?就算是天定的,我的母亲也打破了这一规矩!”
“可她最终还是输了,做回了她的大唐皇后!今时今日与则天皇后当年大不相同,令月,我不希望你跌下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太平公主两眼放出光来:“那么,你来帮我!只要你肯帮我,我成功的把握至少可以提高一倍!”
杨帆看着太平公主发光的眼睛,心中充满悲哀,他发现他根本无法说服太平,太平已经听不进任何话,她的心已经入魔。
太平公主看着他的表情,目中同样涌出深深的悲哀:“你不肯是么?当初你反我母后,只因你看不惯女人当政!后来你反韦后,只因她若得势,你的家人、你的兄弟都没有好下场!你可以为了你的志向拔刀!为了你的家人拔刀!为了你的兄弟拔刀!可你不会为我出力……”
太平公主慢慢起身:“我今天来。就是一个错误。除了带给我更多的失望,一无所有。”
她转身向楼口走去,杨帆望着她的背影,无力相唤。太平公主没有回头,一步步向外走去,淡淡地道:“婉儿那衣冠冢,葬下的不是她,而是你我之间的一段情。你们好自为之吧,我……有我的路要走!”
……
沐丝的堡寨里,虽然已经弄清这是一场误会。和沐丝对面而坐时,卢宾之依旧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沐丝本与杨帆生得一模一样,这些年不同的生活经历,使得沐丝的皮肤比杨帆更粗糙,容颜也显得更苍老了些。但那眉眼五官依旧酷肖,因此卢宾之一见便魂飞天外。只当杨帆稍做改扮。跑到凉州来诱他上钩。
沐丝用他嘶哑难听的声音同卢宾之谈着他想购买的刀剑、弓弩、甲胄的数量,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提示一下要点,授意手下详述,卢宾之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似乎有一扇一戳就穿的窗子急于打开。
沐丝用锉子似的声音嘶哑地道:“公子,我所需要的这些东西。可以用金银、奴隶和牛羊支付,只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可以为我把这些东西购来?”
卢宾之突然一抬眼睛:“阁下的嗓子,真的没有办法医好了么?”
卢宾之突兀一言,帐中众人尽皆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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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想不出办法制止太平。即便他现在还在官场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太平是九牛不回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向自己认定的道路前进。一晃十天过去了,这件事成了杨帆的一块心病,始终挥之不去。
这一晚,杨帆正在书房里苦思对策。
“爹爹,你快来看!”
杨吉扯着正在变声的嗓子跑进书房,兴高采裂地拉起他:“爹爹,天生异象啦,你快来看!”
杨帆好奇地被儿子拉着走到庭院里,只见家人和许多奴仆都站在院子里,正仰首望天指指点点。杨帆抬头一看,只见一颗大星,横亘夜空,异常的明亮,大星还拖曳着一条发亮的长长的尾巴。
杨帆哑然失笑道:“我道是什么异象,原来是一颗扫把星。”
一旁正翘首望天的杨思蓉好奇地问道:“爹爹,什么是扫把星?”
杨帆的思绪忽然回到了那已很遥远的过去:大船乘风破浪,他站在船头,看着天空中的一颗大星……
慧星当空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皇宫里面,一直专注于侍弄花草的李旦也直起腰来,站在石阶上好奇地眺望着天空,吩咐道:“速速传旨司天监,查明天生异象的原因。”
太平公主府一座精致的小楼上,一个武姓妇人凭栏远眺,久久凝视着夜空中那颗长达两丈、直指东方的蓝色慧星,这时一个长袍老者快步登上楼来,微微气喘着向她长长一揖,欣然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此天助公主也!”
太平公主讶然转身,问道:“莫先生,本宫何喜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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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司天台台监张梓铭伏于阙下,沉声禀报:“陛下,昨夜有大星当空,出于西方,入于太微,主帝座有灾,皇太子将为天子!”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一片哗然中杨思勖立于阶上,连呼肃静,犹难禁止。正在混乱中,忽有站殿武士急急上殿禀报:“陛下,圣善寺主、鄂国公惠范,有急事奏与天子。”
李旦正心乱如麻,急道:“宣!”
片刻之后,一个虬须凹眼,胡人相貌的僧人稽首走上金殿,向李旦施礼道:“贫僧惠范,见过陛下。”
李旦问道:“大师有何事奏报于朕?”
惠范道:“陛下,昨日臣夜观天象,发现慧星出于西方,直入太微,此君权震动之相,于陛下大不吉,臣恐陛下将有刀兵血光之灾,是以急急赶来禀报。”
时人对于天相极其相信,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天象的重大变动是应和人间重大变动的。当年杨帆流落广州被虬髯客的后人张暴携之出海时,就曾见过天现大星,当时天后武则天认为是大吉之兆,喻示她将取代儿子成为天子,还欣然改了年号为“光宅”。
百官见此异象,本就议论纷纷,司天台一说,他们就信了五六分,如今惠范高僧所言竟与司天台不谋而合,百官俱都信之无疑了。
惠范所言比起司天台所言更加直白:“君权将被撼动,皇帝将有血光之灾,这意味着什么?”想通这其中的潜台词,百官莫不惊骇,拥戴太子的大臣顿时觉得不妙,只怕皇帝为了自保,马上就要下诏捉拿太子了。
有几位大臣鼓足勇气,正要出面以鬼神虚妄之说驳斥惠范,却听御座上传出李旦的声音:“大星横空,是皇位易主的意思么?既然如此,那朕就顺应天意,逊位让国,由皇太子继承大宝。”
李旦一言既出,整个金殿一片寂静,司天监张梓铭和胡僧惠范都傻了眼,皇帝这反应……有点出人意料啊:“我们明明是告诉皇帝太子有不轨之心,马上就会发动兵变。皇帝不是应该马上捉拿太子么?就算不杀也得幽禁起来啊,怎么……”
两个神棍只会受人指使,做些装神弄鬼的事情,面对这种局面,却是不知该如何应变了,是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旦振衣而起,语气罕见的果决:“朕倦于政务,早就无心做这个皇帝。屡次三番要传位于太子,都是你们从中作梗!如今上天已经示警,朕若再置若罔闻,恐上天就要降罪于朕了,是故,朕决定,逊位!”
李隆基如今就在东宫,闻听这个消息慌忙赶上金殿,叩见父亲道:“父皇万万不可,儿臣以微功获父皇赏识,越过诸位兄长成为太子,已然是日夜不安,父皇何以又急急传位呢,儿臣惶恐,实不敢受。”
李旦道:“三郎,为父之所以得有天下,非是为父之力,实是你的功劳。今上天示警,帝座有灾,故而朕要传位于你,以转祸为福,你就不要推辞了。”
李隆基连连叩首:“儿臣惶恐,请父皇千万收回成命。”
李旦不耐烦了,在他看来,既然上天示警,告诉他继续当皇帝会有性命之忧,那他让位就是了。反正他本来对当皇帝就很烦,这一让位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么?
李旦拍案大怒道:“天意不可违!如今是上天让为父逊位,三郎若是孝子,就该痛快答应下来,难道你非要上天给为父降下灾难,再在为父灵前即位不成?”
李隆基大惊失色,慌忙叩首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李旦道:“即然不敢,那就不要推辞了。众相与礼部,马上筹备新君登基仪程,立即诏告天下,三日后太子登基!”
李旦说完,一身轻松地回后宫去了,他还惦记着昨儿淘弄来的那盆海外异花该浇水了呢。只留下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曾经无数人争的不可开交、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放弃的皇位,在当今天子眼中竟是一文不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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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