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刷刷向门口看去,就见一人俏生生立在雅间门前,刚刚解去玄狐的皮裘,交到一个身材健硕不亚于男子的壮妇手中,返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这人头戴一顶玉色幞头巾子,穿一袭石青棉的绣锦袍,革带束腰,装束打扮,恰似一位英姿翩翩的美少年,可那凤眼蛾眉,微显丰厚却更增性感的一双红唇,却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众人齐齐皆惊,纷纷起身,丘神绩笑道:“接到罗将军请柬,老夫就想到了公主殿下,当日大败吐蕃,让我大唐吐气扬眉,公主殿下居功甚伟,今日欢宴,怎可不请公主,是以老夫擅作了主张,罗将军勿怪呀。”
斛瑟罗连忙道:“哪里,哪里,是罗某思虑不周,还祈殿下恕罪,殿下快请上座!”
大家众星捧月一般,请太平公主在上位坐了,这才分别落座。
斛瑟罗坐在太平公主右首,搓了搓手道:“这家醉仙楼的酒菜味道是极可口的,只是菜式实在不够精致。今日罗某实未料到殿下会来,所以……,丘大将军若不卖这个关子,我等该另换一家高雅些的酒楼才是。”
太平公主微笑道:“无妨,若说酒菜么,什么山珍海味本宫也吃得厌了,听说这家酒楼专做一道‘浑羊殁忽’,远近驰名。你们禁军年年以此处为欢聚之所,想来这里的菜肴必有其独到之处。”
丘神绩颔首道:“此间菜肴确实美味,不过我军中多大肚汉,大鱼大肉才合脾味也是一个缘由,但愿也能合乎殿下的口味才好。”
太平公主倏地瞟了杨帆一眼,嫣然道:“其实,能够见到你们这些军中英豪,本宫就欢喜的很。至于这‘浑羊殁忽’么,既然连丘大将军都赞不绝口,想来味道也差不了。”
丘神绩哈哈笑道:“那要殿下尝过方知了!”
他“啪啪”地三击掌,大声道:“酒博士,上菜了!”
厨下一早就得了斛瑟罗遣人通知,下了定钱,是以那‘浑羊殁忽’已然准备好了,这边一声吩咐下去,热气腾腾的美食就端了上来。
所谓‘浑羊殁忽’,主料是羊和鹅。买来大肥鹅,宰杀干净,里边再填上以五味调和的糯米饭,再宰一只肥羊,把鹅放在羊肚子里,鹅是按人头准备的,至于羊,就要看一只羊能塞下几只鹅了,之后缝和羊皮,进行烧烤。
店里要是没有准备,一下子是提供不了十二位客人所需的‘浑羊殁忽’的,毕竟来店里消费的客人,不是人人都吃得起这道招牌菜。可是临时增加一两位客人,还是来得及准备的,是以十三个人所需的肥鹅,几乎是一气儿端上来的。
每人面前一只大肥鹅,却没有羊肉,因为这道菜虽然用到了羊和鹅,真正吃的却只有鹅,羊肉的鲜美味道已经渗透到鹅肉里,用来炙烤的羊是不吃的,所以,这道菜在这家并不算最高档的酒楼里,乃是最名贵的一道菜。
除了“浑羊殁忽”之外,还有一道主食,是用羊肉一斤,一层一层铺在和好的麦粉当中,中间夹着椒、豉,再用酥油浇灌,然后放入火中烘烤,烤到五分熟就上桌,麦香、羊肉香、酥油香、椒香和豆豉香喷薄而出。
每桌除了这一样肉食一样主食,就是各类开胃的清淡小菜了,这样的饮食的确适合军中大汉,不过整个大唐的上流社会都流行肉食,姑娘们绝不会时时想着节食减肥,太平公主嗅了嗅那炙鹅的味道,再闻了闻那烤饼的香气,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杨帆尝了尝那鹅肉,果然味道奇佳,鹅肉本身的香味渗入羊肉的香味,中和成一种更加勾人食欲的味道,鹅肉里边的糯米饭也是香糯可口,登时放开胃口大吃起来。可惜只吃了两口,黎大隐便举杯劝酒,只得抓起杯来。
喝酒的当口儿,杨帆溜了一眼太平公主,对于一位公主会如何吃东西,尤其是这样的大鱼大肉,杨帆心里还是颇有些好奇的。可这一看,杨帆不禁为之绝倒,这位公主殿下吃东西当真洒脱的很,居然像男人一样豪爽,油脂已然染了她的嘴角尚不自知。
第七卷 小兵杨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少也坑爹
这一场宴,大碗酒、大块肉,吃得酣畅淋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帆刚与楚狂歌碰了一杯,正拎起一只鹅腿啃得不亦乐乎,太平公主突然唤道:“杨帆!”
杨帆连忙扭头,嘴边还挂着一抹肉丝,太平公主看了忍俊不禁,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帆有所察觉,赶紧抓起毛巾擦了擦嘴。
太平公主用手帕轻轻点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问道:“以前,本宫延揽你到我府上击鞠,你说性喜自由,不愿受人羁靡,如今入了禁军,规矩更大,尤其是入宫当值,比在军营中还要严格许多,可还适应么?”
杨帆道:“殿下,入伍当兵,与专职击鞠截然不同。杨帆一介少年,当然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封妻荫子。而入伍当兵,对杨帆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机缘,受些规矩管束也是应该的。”
“哈!好大的志向。军伍中升迁,比之文官,要说易,也真易。要说难,也真难,因为那可都是浴血沙场,要用命去拼的!要做到封妻荫子的地步,更非百战军功不可,杨帆,你的志向可不小哇!”
杨帆道:“这个么……,只是在下顺嘴溜达出来的一句话,其实……如此成就,杨帆是不敢想的,来日杨帆若能有在座各位将军的一半成就,积功累历,有朝一日做到旅帅,那就心满意足了!”
丘神绩“嘿!”了一声,道:“不错!你若按部就班。兢兢业业,依老夫看,纵然顺风顺水,这一辈子能做到旅帅,也就到头了。”
丘神绩把杂草似的浓眉一挑,杀气腾腾地道:“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提三尺青锋,立不世功业,得到战场上去才行。得去杀人才行!杨帆,老夫很欣赏你,你若有此心。来日但有机会,老夫就调你去沙场立功!”
太平公主一听不禁吓了一跳,沙场立功?说的挺热闹,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一旦上了战场,万马千军一通厮杀,就算主帅想护着你都未必办得到,谁能保证自己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幸运儿?
太平公主白了丘神绩一眼,赶紧岔开话题对杨帆道:“天气渐渐转暖,眼看冰消雪融。上一次蹴鞠被你大逞威风,本宫心里可不甚服气。到时候少不得与你比上几场,让本宫再领教领教你的功夫!”
杨帆刚要答话,隔壁突然传出一声厉喝:“姓狄的,你安敢如此欺我!”
这家酒楼的隔断是土坯夯实的黄泥,两侧再夹以木板建成的墙壁。不像那些以屏风为壁的地方,所以声音屏蔽效果非常好,如果不是极高声的说话,这边是听不到的。而这人一声怒吼,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可见此人是如何的愤怒高声。
若只是这样一声厉吼。大家本也不想理会,不曾想随着这声怒吼,墙壁“嗵”地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竟然撞得屋顶承尘一片灰尘落下,坐在首席的太平公主看着飘向酒杯的灰尘,秀眉微微一蹙。
“某去看看!”
座位靠近门口的高初、吕颜两人抢步走了出去,其他几人也想起身,太平公主淡淡地道:“罢了,哪儿都有粗鲁人,不用理会他们!”
话犹未了,就听“砰砰碰碰”一阵响,隔壁房间的那两个人似乎从雅间里打到了外面过堂,打斗声从门口传来,同时还有酒博士的叫嚷声和吕颜、高初的劝止声。
“够了!奶奶的,还要吵!信不信老子把你们两个拎起来扔到楼下去!”
连连劝止,那二人只是不听,高初不禁恼了。屋里边坐着太平公主和两位大将军呢,如果他连劝个架都劝不好,岂不显得自己很无能?气恼之下,忍不住大喝一声。
高初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一个气极败坏的声音吼道:“滚到一边去!你是个什么东西,再敢多嘴,本公子一张贴子,拿你去衙门里问话!”
高初被气笑了,揶揄地道:“好大的口气,不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这般的威风!”
那人矜然道:“好说!当朝地官侍郎兼江南道巡抚大使狄公便是家父,拿不拿得你这田舍奴?”
这句话一出口,雅间里登时一静,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狄光远,带着疑惑之色。
方才外面太嘈杂了些,那人高声说话音调语音与平时也不尽相同,狄光远又多喝了几杯,再加上他压根没寻思外边那斗殴的人是自己三弟,几下里凑在一块儿,竟未听出外面那人声音。
这时一听那人自报家门,口音果然像是自己三兄弟,心下不由一惊,赶紧起身向太平公主和丘神绩、罗克敌两位大将军拱手道:“卑职出去看看!”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狄光远便匆匆向外走去。
他还没有走出去,外面另一个人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没错!这人的确是狄家三公子,嘿!唯其是狄公之子,才更加的可恼可恨!狄光昭,今天这件事你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到江南道找令尊讨公道!”
狄光昭怒道:“岂有此理,你我之间的事,找家父是何道理!”
那人冷笑道:“我要问问狄公,家教不严,教出个招摇撞骗的儿子来,他羞是不羞!”
狄光昭怒道:“你放屁!托人办事,向来如此,总有成与不成,哪有你这般不知分寸的人!”
“我不知分寸?狄光昭,你按着良心说,你收了咱家的钱财,可曾真心为咱家办过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三言两语之间,房中侧耳倾听的众人便把事情缘由弄清了一个大概。
说起来,狄仁杰一世英雄,却也难免生个不肖的儿子。狄仁杰有三个儿子,长子狄光嗣,次子狄光远,三子狄光昭。
狄光嗣性情沉稳,做事干练,最具乃父之风。次子狄光远虽然不如长兄出色,如今在禁军中也是一名精明干练的武将。唯有这第三子狄光昭,品行低劣,贪婪成性,真不知道同样的家教,虎父怎么就教出这么一个犬子。
狄仁杰曾经担任过并州刺史,在任期间他勤政爱民,甚受地方爱戴,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的恩德,还曾为他立过一块碑。
后来,他的儿子狄光昭因“门荫”而入仕,也被派到并州为官。其实这里边就有老狄的运作,他也清楚,三个儿子里面,不管是能力还是品性,老三比起两位兄长都要差些,让他到自己有官声基础的地方为官,哪怕他的能力差一点,也容易出政绩。
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儿子,总想能尽量照顾一点,狄公也是人,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可他实在低估了狄光昭坑爹的能力。以前在他眼皮子底下,这狄光昭还有所收敛,一俟到了并州,立即欺男霸女,贪污索贿,把并州弄得乌烟瘴气。
当地百姓一怒之下,连他们为狄仁杰立的碑都砸了。狄仁杰听说儿子在并州的恶行之后,怒不可遏,亲自上书弹劾,狄光昭因此被免职,如今正赋闲在家。狄仁杰在京的时候,他还安份一些,如今狄仁杰赴江南公干,他就又惹出乱子来了。
这个乱子,竟与徐敬真一案有关。徐敬真北逃突厥途中被朝廷抓回来,在周兴严刑逼供之下,徐敬真和张嗣明为了活命,开始按照周兴的授意胡乱攀咬其他官员。有一位淮南道滁州府判官唐逑,也被层层牵连之下抓进了大狱。
唐逑的侄儿唐青携了重金进京,想找条门路把他救出来,然而周兴办的案子,谁敢沾手?周兴此人办案,就像红了眼的疯狗,逮着谁咬谁,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哪肯惹这个麻烦。
唐青怀揣重金,却求告无门,就在这时,他遇到了狄光昭。狄光昭在并州为官时,花天酒地,女色无度,过惯了淫奢的日子,自打回京以后,先是在老父严令之下闭门思过,连酒都不许他喝,嘴里都淡出鸟来。
好不容盼着老头子去江南公干了,大哥二哥又在外为官,这位三少爷才算恢复了自由,谁知道老头做官清廉,家里人每月的例钱有限的很,供不起他淫奢的生活。恰好听说唐青求告无门,狄光昭就大包大揽,把这事儿担了下来。
狄光昭打得算盘倒也不错,他老爹当初是大理寺卿,跟三法司的官员都很熟,如今也是朝廷一方重臣,从唐青的孝敬里边拿一部分去替他疏通一下,事情办成了最好,办不成也可心安理得地匿下大部分钱财,到时就说上下打点花光了,唐家也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谁知唐青血气方刚的年岁,脾气火爆的很,一听说那么大的一笔财富,狄光昭一句上下打点,无计可施就想抹去,他哪肯罢休。两个人争执不下,席间就动起手来。更糟糕的是,这一幕偏偏被许多人看见,弄得狄光昭颜面无光。
狄光远出去的时候,唐青正揪住狄光昭的衣领子大声控诉,狄光远一瞧自家兄弟那副色厉内茬的表情就知道人家说的话八九不离十。狄光远气疯了心,冲上去劈面就是一记耳光,打得狄光昭眼冒金星。
狄光昭勃然大怒,捂着脸喝道:“哪个混帐……”
定睛一看是自己二哥,不禁讪讪地道:“二哥……”
第七卷 小兵杨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吾不欲肖母
狄光远气得浑身发抖,可这时不是与自己兄弟理论的时候,狄光远把那个唐青拉到一边,悄悄问明情况,安抚道:“唐兄,某是狄家二郎光远,你不要着急,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上午你来我家,咱们再作详谈,一应损失,我狄家会负责的。”
唐青见他说的诚恳,便道:“好!你既如此说,我明日登门,再听消息!”
唐青厌恶地横了狄光昭一眼,转身下楼,狄光昭讪讪地凑上来道:“二哥……”
狄光远强压了压心火,用尽量平静些的声音道:“你且在这儿等我,雅间里还有几位贵人,我去说一声,咱们一起回家!”
狄光远匆匆走进雅间,头也不敢抬,拱手作了个团揖,满面羞惭地道:“殿下,两位大将军,各位袍泽好友,狄某家中有些事情,得马上回去一趟。今日之事,真是太失礼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话未说完,想到三弟如此不肖,败坏门风,辱及父亲一世英名,而且被这么多人看在眼中,用不了一日,就得传遍洛阳城,忽然就落下泪来。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柔声道:“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是你,他是他,狄公是狄公。这一点,你要想个清楚!”
狄光远赶紧擦擦眼泪,感激地道:“殿下金玉良言,光远记住了。先行告辞!”
狄光远向众人又是一个团礼,急忙退了出去,到了雅间外面一看,狄光昭早就跑得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