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良早听姐姐说过,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也是富人家里的大小姐呢。
姐姐小时候随母亲回过一次外省的姥姥家,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据说母亲的嫁妆里有好多名贵首饰,以前为了抚养姐姐和保良,后来又为了给父亲治病,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副白金耳环留着没动。那对耳环的箍上,还各镶着一粒真钻,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的东西。母亲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戴,平时都收在柜子里,也不给孩子动的。
保良的姥爷姥姥,以及爷爷奶奶,保良都没见过。除了二伯,保良不知道他家还有什么亲属血缘。
保良家住在鉴宁市西的鉴河边上,房屋虽然老旧了一些,但前后倚山傍水,环境优美。房子是市公安局分下来的,保良父母都在市局工作,又主动没要新建的宿舍,所以分给他们的这个院子,实用面积要比父亲这级干部应分的明显要大。保良母亲是个勤快女人,当了专职太太专职妈妈之后,更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这两年越住越高级的二伯来了,也连连赞不绝口,说三弟你这小家真是舒服,真是家有万贯不如家有贤妻。父亲说:我这蓬门蔽户,跟你那豪宅怎么能比。二伯说:住我那宅子象住饭店,住你这院子,才象回家,有家的味道呀。保良觉得,二伯这话真是实话实说,他去过二伯家里,坐哪儿都觉拘束,而回到自己家里,每个角落都让人轻松。保良唯一不满的是他家前门那条巷子,窄得有些过于寒酸,车子肯定是进不来的,二伯来也只能把那辆大奔停在巷口。除了二伯的大奔之外,这条巷口大概从未停过其它够水平的车子。二伯的大奔让保良一家在这条巷子里成了受人瞩目的人物,都知道陆家的家长不仅是个警察,而且还有个特别体面的亲戚。
李臣和刘存亮家也都住在这条巷里,不时停在巷口的大奔和保良父亲的那身警服一样,都是让他们对保良肃然起敬的原因。保良虽然排行老三,但说话的份量,如同老大一般。保良受父亲影响,也不爱言语,和李臣刘存亮在一起时,多是听他们白话,但他听罢是否点头认同,则是李臣刘存亮竞相争夺的表情。
在这条巷子里,陆家还有一个值得另眼相看的理由,那就是保良的姐姐。姐姐漂亮得就不象能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每当她穿着二伯赠送的名贵衣服,从各家各户的门窗前轻盈地走过,整条巷子的男女老少,都会羡慕得闭气息声。
这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保良和姐姐一起走出巷子。他能感觉到身前身后,无数眼睛惺忪未醒,却能在姐姐的脸上身上擦出火星。那些偷窥的目光让保良既骄傲又厌恶,姐姐则昂首挺胸,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在巷口分手之前,姐姐叫住保良,她的表情从这个时刻开始,有些不大一样。
姐姐说:“保良,你帮姐往学校打个电话行吗?”
保良说:“干吗?”
姐姐说:“你帮姐请个假吧,就说我生病了。”
保良说:“你生病了?”
姐姐说:“没有,姐今天有事,你就说我生病了,从昨天就病了。”
保良说:“你昨天也没去吗?”
姐姐掏出那只银光闪闪的诺基亚手机,一手递给保良,一手亲热地去摸保良的头发。保良早对姐姐的手机垂涎已久,但姐姐对手机也正在新鲜头上,总藏着不让保良染指。当然,只要姐姐有事求他,哪怕没有这只手机的吸引,这个电话保良也会打的。
保良兴奋地接了手机,按照姐姐的交待,给她的一个老师打了电话。老师问你是陆保珍的什么人呀,保良说我是陆保良,是我姐的弟弟。老师说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呀?保良看着姐 姐的手势,说:我爸爸……不在,我妈妈……也不在。老师说你姐姐什么病啊,要紧吗,要不要我们去家看看?保良捂了电话问姐姐:他们要来看你,让他们来吗?姐姐说:你傻呀,你就说我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保良就对着电话答复:我姐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
打完电话,保良恋恋不舍地将手机还给姐姐,眼睁睁地看着银光一闪,手机便回到了姐姐那只精巧的手包。姐姐说:别跟爸说。保良问:跟妈说吗?姐姐笑笑:妈也别说。保良仰头眯眼,迎着早上的太阳看着姐姐,姐姐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姐姐说:你还傻楞着什么,还不快上学去,小心迟到。
保良就上学去了。
这个本应与往常同样平静的一天,被姐姐的诡秘逃学无端搅乱。保良上课上得心不在焉,老是琢磨前几天夜里的怪梦和姐姐的行踪之间,恍惚似有的因缘。姐姐已经有两天没去学校,虽说大学不象中小学管得那么严吧,可两天平白无故不去上学,姐姐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姐姐很晚回家,早已吃完晚饭的父亲疑惑地看她,姐姐忙说学校里的学生会有活动必须参加,筹备演讲比赛什么的。母亲张罗着给姐姐热饭,姐姐说和同学一起吃了。姐姐说话的时候扫了保良一眼,和保良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快速移开,随即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保良也进了姐姐的卧室,听见父亲在身后厉声问他:保良,你不做作业又去和姐姐闹什么?保良说:我有道题要问一下我姐。
保良反手带上姐姐的房门,当然没问姐姐课题,而是问:姐,你白天干吗去了?姐正坐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转身笑笑,摸摸保良软软的头发,然后把包里的那只银色手机拿了出来,放在保良手里,姐姐说别问那么多了,以后告诉你。这手机里有好多游戏,你玩儿吧。保良马上放弃了所有疑问,接了手机玩起来了,让姐姐教他怎样打开游戏,然后又问:可以拿走玩儿吗?姐说:就在这儿玩儿。保良就坐在姐的床上玩开了游戏,直到父亲又在外面大声喊他。
第二天保良上课,心里还想着姐姐的手机,不知何时自己也能拥有,也能拿到学校,在课间休息时拿出来给家里拨个电话,让全班同学看了眼晕。在课间休息时李臣和刘存亮过来找他,跟他说起昨晚电视里的球赛,对中国队逢韩不胜大发感慨。李臣刘存亮找保良来说足球也是投其所好。因为保良是校队的“板凳”。当板凳不是因为保良踢得不好,而是因为他有怯场的毛病,练球时脚下生花,一上场脚就成了漏勺。但教练说过,保良意识好。什么是“意识”保良也不全懂,但已经能在李臣刘存亮面前拿出“意识好”的口气来了,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早知道中国队胜不了。刘存亮马上附和:没错!李臣也跟了句:我也知道。三人便没话了。
上课铃响,三人分手,刘存亮说:哎,保良,我有件事正想和你说呢。保良问:什么事。刘存亮说:放学再说吧,放了学在老地方等。保良说:行。
老地方就是那个废砖窑。
保良放学回家,见父亲还没回来,放下书包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他:保良,该换衣服了,换下来我好洗!保良说了声:等会儿!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时的保良,已经快步穿过后门的小巷,这小巷平常不走人的,窄得只是墙与墙之间的一条夹缝。出了巷子就能看到那座矮小的山包,和山包上那个巨大的废窑。那废窑就象一个五官都成了洞窟的骷髅,死模怪样地被遗弃在荒丘之侧。保良三人结义,号称鉴宁三雄,可三雄当中过去没人胆敢单独涉足于此。所以,三年前他们结拜之后决定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对这座外强中干的砖窑实施占领。征服这里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人生的一场重大战役,因为这座荒芜的窑窟在他们的胆量面前,一直是个貌似强大的堡垒。
保良登上山包,走进砖窟,时间尚早,刘存亮肯定尚未赶到。夕阳从废窑的几个洞口同时射入,散漫着雾一般的华丽光芒。整个白天,只有这时才有最多的阳光能够照进窑内,窑壁上的斑驳与焦灼纤毫毕现。夕阳也同时制造了巨大的阴影,使窑内的残墙断垣万般狰狞。保良那一刻忽然心跳加快,不是因为那些司空见惯的阴影和光线,而是,他似乎听到窑内某个角落,有人正在低声交谈……保良停下脚步,谈话声立刻变得更加明显,虽然听不清任何一个确切的字眼,但完全可以肯定他没有听错,那的确是两个人压着嗓子,在进行一场急促 而机密的交谈。
保良和他的兄弟,利用这里接头碰面已有三年之久,还从未遭遇过外人入侵。保良想跑,又怕逃跑反而会惊动了窑里的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双脚又向前移。他蹑手蹑脚转过一段焦黑的断墙,悚然发现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他从一个梁柱的侧面看到半张面孔,和那半张面孔对面的一个宽阔脊背。当认出那半张面孔后保良嗓子里憋住的气忽地一下泄进了肚子,但在那宽阔的脊背转过来的瞬间,保良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看到了父亲惊愕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也许同样惊愕,他不明白父亲和小于叔叔为什么不在他家的客厅,而要把这个不见人迹的荒窟野窑,做为见面谈话的地点。
那一天与刘存亮的接头因与父亲的遭遇而被迫流产。第二天上学刘存亮一见保良便满口抱怨:昨天你怎么没去呀,今天下学别忘了去,我真有事告诉你呢。保良没作解释,默默无话。放学时他等在学校门口,见刘存亮与李臣一起出来,便迎上去说:以后咱们别去砖窑了,要见面另找个地方得了。李臣说为什么呀砖窑挺好的。保良未答,转向刘存亮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有屎快拉有屁快放。刘存亮说你先说为什么不去砖窑了。保良闷了片刻,说:昨天我在那儿碰上我爸了,他也约了人到那儿去谈事情。李臣刘存亮顿时面面相觑:你爸!在那儿谈事?保良不再纠缠这个疑问,转脸又问存亮:你说吧,什么事?刘存亮这才说道:昨天我看见你姐了,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坐着一辆宝马!保良一怔:跟一个男的,坐一辆宝马?刘存亮说:对呀,从市府大街哗一下开过去了。保良说:不可能!刘存亮说:骗你是小狗!
保良这才发现,他的家,他本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家,原来充满了秘密。就象他背着家长认了两个兄弟一样,他的父亲和姐姐,其实也各有不愿示人的隐私。没有任何秘密和隐私的大概只有母亲,母亲每天在家尽心操劳,也许连做梦都离不开她的丈夫和一对儿女。
第二章
鉴宁三雄结拜时唯一的盟约,就是兄弟情义重于一切,所以保良刚一开口求助,两位兄长全都慨然应允。他们为保良设计了一个行动计划,并且为自己也能制造秘密而激动万分。
根据行动计划的部署,他们三人分别在保良家的巷口和鉴宁师范学院的门口,对保良的姐姐实施蹲守和跟踪。只要姐姐一出家门,保良就打电话给两个弟兄,李臣和刘存亮就会立即蹿出家门,到预定的地点隐蔽守候。
行动进行的当天就有战果,李臣发现果然有一辆宝马去了鉴宁师范,保良姐姐甫一下课就被接走,虽然没见到开车男人的面容,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但至少证明刘存亮所言,确实不虚。
第二天李臣从他姨家借来了一台老式的家庭用摄录机,还是在鉴宁师范学院的门口,拍到了那辆神秘的宝马,居然,也拍到了那个男人。因为保良的父亲随二伯去省城看项目去了,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重返了他们原有的领地,并在那座暂时无人入侵的废窑里,在那台摄录机的小屏幕上,看到了那辆威风凛凛的车子和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尽管是远景拍摄,尽管图像抖动模糊,但保良还是能从轮廓动作上,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
那个男人,就是二伯的儿子权虎。
这天晚上保良回家后姐姐还没回来。保良对母亲说要去同学家对作业,吃完晚饭便出了家门。他在巷口的风中一直守到夜里快十一点了,才看到那辆在镜头里见过的宝马出现在街口。那辆车在他家巷子不远的路边停下,但没人下车。在这条夜深人静的狭窄的马路上,这辆全身黑亮的车子,俨然是个不怒自威的庞然大物。
保良从藏身的一个门洞里悄悄走出,一直走到车头的前方,十三岁的保良个子很矮,目光与车前玻璃恰好平视。借助街边昏黄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姐姐与权虎抱在一起,嘴对嘴地亲着对方。这一刻保良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究竟是失落还是伤心。他的姐姐,和他一起长大,朝夕相伴,感情最深的姐姐,如今却抱着别人,样子比他还亲!
权虎看见保良了。
让保良气愤的是,权虎看见他后并没松开姐姐,仍然抱着姐姐不停吮吸,而且还冲他笑呢。姐姐大概从权虎的表情上发现了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了站在车前的保良,也看到了保良难过的目光。
那天晚上保良很久不能入睡,半夜三更听见姐姐推开了他的房门。姐姐坐在保良的床上,象往常一样用手摸着保良的头发,脸上微微笑着,眼里却含了一点泪光。她的声音象轻轻的耳语,把保良受伤的心慢慢温存,她说保良你应该替姐姐高兴,除了咱爸咱妈,你就是姐姐最亲的人了,姐姐有了男朋友,你应该替姐姐高兴啊。姐姐以前那么疼你,你现在也该疼疼姐了。
保良翻身背朝姐姐,没有吭声,但他的心却开始转向了姐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姐姐已经溶为一体,姐姐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把背脊给了姐姐,是因为怕姐姐看见他脸上知错的表情。何况,姐姐的男朋友是他熟悉的权虎大哥,权虎大哥对保良一直不错。
从此以后,保良就成了姐姐和权虎的同党。权虎生得精瘦,却喜爱姐姐这样发育丰满的女孩。姐姐之所以瞒着家里,是因为权虎还没跟他父亲谈好。权虎幼年丧母,靠父亲养大,生活中事无大小,一概尊从父命。而父亲是否愿意接受结拜兄弟的女儿成为权家的儿媳,权虎还未敢开口问过。在这段热恋秘而不宣的阶段,保良就成了姐姐与权虎彼此联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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