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想高度紧张,收工时几成崩溃之状,他在洗澡前坐在 椅子上头晕脑胀,缓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工作说是三到四个小时,可连化妆带卸妆带把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每一个指甲缝全部洗净,加在一起起码也要五个小时,只多不少。
但这份工作对保良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他最需要钱的时候,得到这么一个可以错开上班时间,可以不用现学技能,而且收入不菲的工作,确实是生活对他的一次宠幸。当第一天收工洗完澡,保良从夜市管理处的一位大姐手上接、过四十元硬挺的钞票时,一切辛苦疲惫,全都抛在脑后。
几天之后,保良对这项特殊的工作,慢慢适应起来。无论是肢体的站功还是脸上的演技,还是思想意志上的抗干扰能力,都得到极大加强。神经也不像开始那么时刻紧绷了。神经一旦得以放松,疲劳感便会大大缓解,收工冲澡的时候,膝盖也不像第一天似的抖个不停。而且三天以后,化妆师就不来了,保良已经学会了怎么把那些“墨汁”涂在自己的头上脸上颈上手上,装束完毕后就自己拉上洋包车走向广场。
这项工作给他带来的惟一问题是,它占据了本来应该陪伴雷雷的整个晚上,或者说,是整周的晚上。每天,他一早出门上班,除了中午和傍晚赶回家为雷雷热饭的一点时间可以和雷雷见面之外,其余时间雷雷都要一个人呆在家里,这对孩子的生活和心理环境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通过这一段共同生活,保良对雷雷已经有了初步了解,雷雷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有一点胆小,对不熟的环境比较畏惧。所以保良常常感叹,以雷雷这种个性,能从保良身边毅然逃离,甘冒风险搭乘陌生船只,跟随陌生人远赴涪水寻找父母,这份决心和胆魄,究竟泡了多少眼泪,可想丽知。
现在,雷雷的心情已经渐渐安定,已经习惯和保良呆在一起,对保良天天把他关在家里,也无怨言。但保良看得出来,雷雷很闷。每天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看书,没有伙伴,无人说话,就算这些年他随父母总在鉴河沿岸不停迁徙,已经习惯了没有伙伴的生活环境,但保良还是看出雷雷很闷。因为保良每次一回到家里,都能看出雷雷特别兴奋,雷雷每天最重要的期待,就是盼着保良回来。
保良很想带雷雷出去游玩儿,但没有时间。他也不敢让雷雷自己出去。可雷雷马上就要上学了,他必须让他适应户外,接触人群。省城和涪水是不一样的,和雷雷辗转经历,的那些小城小镇都是不一样的,他在上学之前必须熟悉这个复杂的城市,必须克服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和恐惧心。
保良反复思考,决定他每天到夜市广场上班,要带上雷雷同往。为此他和雷雷很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告诉他这个想法并约法三章。雷雷当然高兴,对保良的任何要求全都满口应承,只要能和保良呆在一起,雷雷什么都愿答应。他向保良保证去了以后绝不乱跑,一定听话,一定从始至终,不离开保良身边左右。
于是,保良就带雷雷去了。
第一次带雷雷上班十分辛苦,保良必须时时刻刻对雷雷予以关注,别离太远也别离太近,太远了怕他丢了,太近了雷雷也成了路人围观的对象……还要提醒他别碰染黑的衣服弄脏了手。雷雷真的很听话,也很聪明,很多事情只须要求一遍,以后就能做得很好。雷雷对能跟保良出来,心中特别高兴,看到保良全身漆黑只有眼白留着,更是万分惊奇。看到有痞子欺负保良他就眼含热泪,看到有观众夸奖保良或和保良合影拍照时,他就露出一脸骄傲的笑容,为之激动不已。
保良带雷雷出来,真是一举多得。除了让雷雷开心和见世面外,晚上收工后,还可以带雷雷一起洗澡,洗完澡还可以一起逛逛夜市。夜市管理处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雷雷,经常给雷雷买吃买喝。刘存亮在夜市里碰上他们,还送始了雷雷一身时髦的衣服,还有一个双肩背的儿童书包,比保良原先在商场里看好的那个高级多了。
除了刘存亮外,有一天保良从夜市广场下班后,还碰上过李臣。李臣那时正在一个街边的小饭馆里消夜,看见保良和雷雷路过便高声招呼。见到李臣保良照旧感到亲切,问他什么时候回的省城,现在干些什么。李臣说前一阵和刘存亮家打官司一直呆在鉴宁,现在官司打赢了在家呆着没劲就又回来看看,目前还没找事干,先玩儿一阵再说。
保良疑问:“你们这官司到底谁赢谁输啊?”
李臣说:“当然是我赢了,法院的诉讼费我只承担三分之一,刘存亮承担了三分之二。诉讼费规定由败诉方承担,你说我们谁赢谁输。”
保良问:“不是让你把钱分给存亮一半吗?你没分?”
李臣说:“他们家起诉我让我把钱全还他们,还要利息和精神损失费,法院都给驳回了,只判我还他一半钱。还就还呗,我没什么。”
聊完了那场双方都认为自己获胜的官司,李臣转移话题又聊起了保良:“你这一段上哪儿去了,我请的那律师想找你帮我出庭作证,可怎么也找不到你。我跟我们那律师说了,你也别找了,陆保良是我弟弟,可也是刘存亮的弟弟,他肯定谁也不想得罪,所以成心躲了。”
保良解释了一通,简要向李臣说了这一阵他在鉴河沿岸寻找姐姐后来又帮公安寻找权三枪的事情,只谈结果不谈经过,免得李臣听了大惊小怪。他更没说出他用权三枪杀死他家人的那只短柄步枪,将权三枪就地正法的故事,因为有雷雷在侧,他不想让雷雷知道他是杀过人的,而且是杀了雷雷认识的一个“叔叔”。
李臣这才知道保良带着的这个小孩,原来是保良姐姐的儿子。李臣从小就认识保良的姐姐,也见过权虎,对他们如今的下场,不免啧啧叹息一番。又问保良最近见没见过菲菲,说菲菲现在挺有钱的。前些天晚上李臣去焰火之都夜总会找熟人去玩儿,看见菲菲还和老丘傍着,那一身行头都是名牌,别管是不是假冒伪劣,估计都是老丘给她置的。
李臣提到菲菲,保良没有搭腔,低头却想,他还欠着菲菲一千现洋,不知应不应该去看一眼菲菲,或者至少通个电话,让她知道他还记着这笔债务,只是需要放宽一段时限而已。
保良利用一个周日假期,就去找了菲菲。菲菲的电话白天总是关机,估计又在家里睡觉。保良就去了菲菲的住处,敲门时不知老丘是否也在,心里还想着万一老丘开门他该用何说辞。敲的结果是菲菲和老丘谁都不在,保良只好怏怏下楼出来。
到了下午又拨了一遍菲菲的电话,电话居然通了,菲菲居然接了。菲菲对保良打她电话颇感意外,笑问保良怎么又想起她了,又说保良你放心我不催你还钱你不用老这么躲我。保良非常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菲菲说你在哪儿呢,在省城还是在涪水?保良说在省城,在我们家楼下电话亭呢。菲菲说:有空吗?有空见个面吧,老夫老妻了你想不想我?保良说:你在 哪儿呢?
菲菲很快乘出租车过来了,在保良家不远的一个冰激凌店见到了保良。菲菲一坐下就说:“我听李臣打电话说你们见过面了,说你最近挺惨的。没事,我那钱你还不还两可。”
保良马上表态:“你那一千块钱我过一阵一定还你,只是我现在手上没钱。我姐出事被抓起来了,除了我没人能给她送零用钱去。我现在还带着我姐的儿子,他马上要上小学了,到现在学费还没着落。”
菲菲的一身装束,正如李臣所说,果然珠光宝气,但她那张涂了厚厚脂粉的脸上,还是能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感。
菲菲说:“你也真不容易,你的命跟我正好相反,你是先甜后苦,我是先苦后甜。我过去听李臣刘存亮说你小时候老跟着你姐坐着‘宝马’出去兜风,差不多天天都吃鱼翅鲍鱼,在省城跟你爸又住那么大院子……可现在,你说你这边顾着你姐,那边顾着你爸,再养这么一个孩子,你说你顾得过来吗。你这岁数,本来正是自己疯玩儿的时候,现在你很少出来玩儿吧。”
保良说:“啊,没空玩儿了。”
菲菲说:“你这人,要我说,就是毁在女人上面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认识的女孩,除了我真心帮你,其他都是毁你的。那个什么小乖,你要不跟她泡在一起,你现在还在公安学院念书呢吧。还有那个张楠,跟你玩儿完了就把你甩了吧。”
保良打断了菲菲,他不想再听她这样居高临下地拿他的痛处反复奚落。他说:“菲菲,我找你没别的事,就是跟你说一下,我借你的钱我以后会还。”说完起身告辞,“对不起我得回家做饭去了。”
菲菲叫住了保良,她从她那只精致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钱夹,又从那个精致的钱夹里,掏出一叠耀眼的钱来。
“先给小孩交学费吧,下次一块儿还我。”
保良站在桌边,看着桌上那一叠钱,看着菲菲画出的脸。他不想再用菲菲的钱,他不想再用这个他根本不爱的女孩的钱。但他站在桌边,没有理所当然地转身走开,他知道他无论怎样在酒店加班加点,在夜市广场苦熬苦站,都无法在学校开学之前,凑足雷雷的第一笔学费。
他伸出手来,手指触及到钱的刹那,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自己的脸皮有多厚,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的,都不为过的!
他说了感谢的话,生硬、虚伪,声音游离在体外,分不清发自哪里。除了羞耻,他已没有别的感觉。
“谢谢,谢谢。我……不会说客套话,菲菲。”
那天做晚饭的时候,保良一点不想说话,雷雷在他旁边问这问那,他都情绪低落地有问无答。但他在饭后带雷雷出门去夜市广场的路上,先去了下午他和菲菲见面的那家冰激凌店里,为雷雷买了一客上面浇了巧克力汁的冰激凌蛋卷。菲菲下午给他的钱他在回家的路上数了,又是一千元整。他看着雷雷大口吃着冰激凌的样子,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
白天一天比一天短了,广场上亮灯的时间也开始提前,保良全身漆黑地拉着洋包车“塑”在广场的时候,广场上的人气尚未聚集。常逛夜市的人早已习惯了广场上的这个“样子”,已经没有兴趣驻足流连。只有少数新客会在路过这座“雕塑”时放慢脚步,关注几眼。还有一些闲散的老人和妇孺,总把这座“雕塑”当个平时聚集的标的物似的,照例稀稀落落地围在四边。
保良弓腰扬头,做着奋力拉车的造型,一动不动。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过时好奇地停下,冲着这尊“雕塑”面对面地近距离观察,大概想看看到底是真是假。保良全身的肌肉
怦然绷紧,头部和双肩却抖动难禁,那份颤抖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保良几乎不相信他看到了什么!
他不相信他在这里,会如此近切地看到张楠。
他没有看错,他不会看错,和他咫尺相望,四日对视的这个女人,就是张楠。
张楠穿了一件秋夏相间的长袖外套,腰身收短,配一条笔直的牛仔筒裤,时尚随意,高雅依然。她专注地凑近保良的面孔,看着他那一动不动的眼眸。她的目光久久凝视,近得连灼热的呼吸都让保良的脸颊感到一丝温暖。
保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用这种方法,让每根神经保持了瞬间的静止。他让自己全身坚硬如铁,让与张楠对视的双眼,凝固得视而不见。
惟一在动的只有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排山倒海!
张楠终于移开了紧逼的视线,她退了两步之后保良才发现她还有一个同伴,就站在身后不远。那是一个男人,面目成熟,风度翩翩。
张楠冲那人笑了一下,说了句:“是真人。”然后,她与那人一同转身,挎了胳膊,并肩走了。她潇洒的背影,在保良的视线里,越走越远。
“舅舅,你哭了吗?”
保良听到了雷雷的声音。
雷雷惊疑的时候,声音会抖,会带着无限的怜悯和天然的呜咽。保良无法掩饰自己,尽管他强迫自己保持静态,继续一动不动地弯腰引颈,拉车向前,但他凝视前方的眼睛,却突然湿润起来,两行清清的泪水,冲开两颊厚厚的墨黑,犁出两道隐约的肤色,围观者中,不止一人看见了这两道清浊相交的泪痕。
无人嬉问,目击者全都目瞪口呆!
“舅舅,你哭了!”
也许雷雷以为,一动不动的保良真的变成了一座雕像,他的声调已经不是惊疑,而是唤醒。也许保良内心那份珍藏的感情,珍藏的记忆,确实沉睡太久,直到今天才被那远去的背影,被那轻柔的笑声,蓦然唤醒……
“是真人。”
她说他是真人!
但她说完,就转身走了,挽着她的亲密男友,消失在广场的一端,消失在茫茫人海。
第二十七章
学校快要开学的时候,权虎和姐姐的案子也开庭宣判了。姐姐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冯伍犯窝藏罪,私藏枪支弹药罪,并处有期徒刑九年;权虎犯串谋杀人罪,买卖和私藏枪支弹药罪、窝藏罪,合并判处无期徒刑。
那一阵保良忙于联系落实雷雷上学的事情,但每次庭审还是会去旁听。姐姐被判后从看守所转押到监狱,在狱中给保良来过一封信,信是寄到东富大酒店的,信中要求保良给她寄些钱去,还说她的身体如何糟糕。保良马上给她寄了五百块钱,他知道寄多了在监狱里也花不了的。他同时还给监狱写了一封信,要求狱方批准他前往探望姐姐。
雷雷终于上学了。
雷雷的学校离保良的住处和单位都不太远,上学前保良带
着雷雷在三点之间多次往返,好让雷雷尽量熟悉路线。上学后的雷雷已经能够自己回家,或者在路过东富大酒店时到酒店职工出入口等候保良下班,然后和他一起走回家去。
保良和雷雷的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每天早上,两人一起起床,一起洗脸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