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卧室,饭后便拿了那只手包去了菲菲家里。他想借送还手包的机会向菲菲表达歉意,他昨夜确实情绪失控,用力过猛,想必给菲菲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虽然菲菲昨天骗走雷雷也伤害了他,但他对菲菲,无论她跟了多么可恶的人,做了多么可恶事,保良从骨子里,都会原谅她。很久以来他对菲菲的感觉,就像自己的妹妹,永远牵挂她,总想保护她,虽然不会相爱,但总也恨不起来。
保良赶到菲菲家时没有见到菲菲。听邻居说今天上午有两个民警来找菲菲,敲开门后才发现菲菲被人打得满脸血肿,是邻居帮民警一起把菲菲送到医院去的。民警问菲菲是谁打的菲菲死活不说,就说是在街上被一伙劫道的流氓打的。邻居向保良形容了菲菲的伤势,哎呀,可惨哪,估计这女孩子是要破相了。
保良赶到了附近的医院,在一间治疗室里见到了菲菲。听护士说警察把菲菲送到这里后,没问出什么情况就先走了。菲菲正在吊瓶子注射抗生素,伤口已经作了清洗,扎了一头绷带,
还能看到充血的眼窝和高高肿着的嘴巴。但菲菲的神志尚且清醒,见到保良还能流出眼泪,还能伸出手来要了保良的手,抖抖地将他拉向自己。
保良靠近菲菲,他被抓住的手也轻轻用力,不仅是表示歉意,而且,是一种力量的给予。他问菲菲:“是老丘吗,是他打的你?”
菲菲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显然认定了保良的估计,保良愤怒地问:“为什么,就因为你把雷雷送回家去了?”
“保良……”菲菲还能哭出声音,“你别离开我,我想跟你好……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跟着你吃苦挨饿我都愿意……”
保良明白菲菲的意思,他能体会到菲菲这两年经历过那么多男人,金钱的美好和残酷都体验到了,她应该知道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短暂的天堂与长久的地狱,一时的快意和一生的平稳,人总要明白自己到底应该选择什么。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标志,也许就是能否允许自己的生活存在缺陷,不尽完美。
保良想,他就算不上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他总在追求一种不可能的幸福生活,那种生活虽然对很多人来说是那么平常,天然就有,不必追求,但对他来说,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也正因其遥远,才显得格外珍贵。现在,连姐姐也离开他,跟着母亲走了。他想要的那种生活,那种亲人互慰的家庭,还会有吗?
梦中的山丘、河流、废窑、院落,院落里的朗朗笑声,还会有吗?
还有那个美丽的喷火女郎,还会有吗?
保良在医院为菲菲交纳了五千元的医药费押金,然后又回到了菲菲的住处,找到了那个常给菲菲做饭的邻居,请她为菲菲
煲个汤或熬点稀饭,给医院送去。那邻居接了保良给的两百块钱,满口答应。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家庭妇女,人很热情,有点絮叨。保良从她嘴里三问两问,居然问出了菲菲“男朋友”住的地方。邻居曾经去那里给菲菲送过一次她最拿手的扁豆焖面,那天菲菲不舒服,就想吃她这口扁豆焖面。
菲菲的男朋友?保良想,那一定就是老丘!
出乎保良的意料,老丘住的地方,竟是一片肮脏简陋的平房。
这些低矮的平房大概只有不到十年的历史,却显得旧如隔世。这片平房区的居民个个口音难懂,人人面目冷漠,看上去都是外地来省城打工的临时租户。这里阡巷纵横,道路坎坷,走进去才发觉大如城镇,密若蛛网。保良刚刚转了两个路口,就觉南北莫辨,方向顿失。也许这种地方正适合老丘这类做不法生意的人物,混匿其间。
但保良还是找到了老丘。
他找到老丘住的院子时老丘正带着他的两个帮凶从院里出来,迎面撞上保良,老丘吓了一跳。从保良的眼神上老丘明白保良显然是专门冲他来的,否则不可能邂逅得那么凑巧。老丘不明白的只是保良此来是要俯首称臣还是强硬交涉,他在惊讶之后马上镇定下来,马上拿出以前用惯的那套伎俩,脸上挤出故作亲热的冷笑。
“哟,这不是陆保良吗,真有本事能找到这儿来,吃饭了没有?没吃我请客!”
保良上前,从门边上一个砖堆里抄起一块砖头,二话没说就狠狠拍在了老丘头上,只听砰的一声,那令人快意的闷响几乎和老丘的调笑同时落下,快得不过只有一秒!老丘应声瘫在地上,
两个帮凶也愣在了门口,刹那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老丘捂着鲜血直流的脑袋大叫:“我靠!别让他跑了!”两个汉子才向保良追来。
保良把手里带血的砖头砸向最前边的那人,撩了那人的头皮,感觉不重,那人却也应声摔倒。随着一连声:“站住!站住!”的喊叫,从院里又冲出两条汉子,其中一人还拎着一把铁锹。保良本以为这里地势陌生很难脱逃,没想到正是这片密匝匝的巷子帮了他的大忙,每一条巷子都有无数弯道出口,这条巷子又和那条巷子相连相通,保良在这些巷子里不问方向地随机奔逃,那帮打手拎着铁锹木棍分兵堵截,有好几次几乎把保良半道截住,又被他从另一个出口脱身而走。跑着跑着保良发现巷子里除了他的喘息再无任何动静,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四面张望。四面只有土灰的砖墙和一扇扇紧闭的户门,除了头顶的太阳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没有第二个人影,没有第二种声音。
保良也跑不动了,他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穿过一个个可能埋伏杀机的巷口,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大街。走上大街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后他才确信,他已逃脱危险,他已成功地让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保良是在酒店保卫部的办公室里,被分局来的两位民警带走的。从行政俱乐部的经理通知他到保卫部去一趟他就知道,是为了老丘的事情。
老丘和他那帮喽罗在这之前已被公安拘留,几天之后,老丘以及陶菲菲以及老丘手下的三个帮手因涉嫌贩卖摇头丸、绑架、伤害等罪名,被依法逮捕,进入到刑事诉讼的程序中了。老丘和他的同伙后来分别被判刑三至九年不等,菲菲因犯罪情节轻微,被免予追究刑责。
保良因伤害老丘及他的一个手下,被公安机关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规定,处以十五天拘留和罚款二百元的处罚。保良被收押的当禾,就被放了出来。因为他在收押时提出他有个七岁的外甥没人管,他的姐姐这几天要火化,医院的太平间不交钱就不让存了。公安局对这两个现实情况研究了半天,确实解决不了。金探长等熟悉保良的人又替保良一通呼吁,领导们又重新审批了一圈,把拘留十五天的处理决定撤销,改为训戒警告,保良放出来时身上只有三十多块钱,那二百元罚款还是夏萱帮他交的。
负责收罚款的民警对夏萱说:“身上没钱可以让他回去取去,你干吗替他交呀?”
夏萱看一眼保良,说:“我替他交了吧,他过去……是我的同学。”
保良很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夏萱当着,她的公安同事的面,承认保良是她的同学。他用感动的目光去看夏萱,想让夏萱看到他的谢意,但夏萱交完钱便走出了这间屋子,眼神没有再与保良交流。
保良是在从看守所释放的当天晚上,把姐姐去世的情况告诉雷雷的。雷雷太小,对死亡的概念认识简单,哭了一阵之后,那晚还是睡得很死。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他问保良:妈妈死了,是搬回家来还是留在医院?保良说:妈妈以后要和外婆住在一起。雷雷又问:那就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吗?保良说:不了。雷雷就又哭起来了。
姐姐火化之前,保良带着雷雷,去了一次青平山监狱,将姐姐去世的情况,转告她的丈夫权虎。权虎显然已从监狱当局那边,接到了妻子病故的通知,如果他对妻子还有感情,恐怕早已哭过。保良见到他时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一声不响地听保良介绍了妻子病情的发展过程及治疗情况。对保良为他妻子治疗及抢救所采取的措施,没有提出疑问和不满,也没有表示认同和感谢。他甚至没有问到妻子死前有无遗言,后事如何办理,遗产如何分配,一个正常的自由人应当问及的一切,他全都漠不关心。
保良也没有主动向权虎转达姐姐的遗言,那遗言是姐姐临终时的情感终于回归娘家的天然流露,权虎听了不会开心,所以不说也罢。
还是在与雷雷对话时,权虎眼中才闪出一点泪花,话也多了起来。保良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他退到一边,好让权虎能够享受父子单独交谈的感觉。
在从青平山监狱返回省城的路上,保良问雷雷:爸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雷雷说:爸爸问我舅舅好不好。保良问:你说舅舅好不好?雷雷说:好。保良问:就这么简单?雷雷答:唔。保良又问:还说什么了?雷雷说:爸爸让我好好听舅舅的话,好好上学,别贪玩儿。保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说什么了?雷雷说:没说什么了。保良追问:你们就说这么几句?雷雷也沉默了一会,见保良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等待,他说:爸爸问我以后会不会把他忘了。保良问:你怎么说的?雷雷答:我说不会。保良再问:那爸爸怎么说?雷雷再答:爸爸问我以后还会不会常来看他。保良问:你怎么说?雷雷答:我说会。保良问:还有吗?雷雷说:爸爸问要是舅舅不让你来你怎么办?保良问:那你怎么答?雷雷说:我说舅舅让我来的。保良没再逼问下去,雷雷自己却接着说道:爸爸让我以后给他写信,寄相片给他。爸爸说他在这里要呆一辈子呢,他什么都不再害怕,就怕雷雷把他忘了。保良彻底沉默,几乎一路没再说话。
姐姐的遗产,除了她生前穿用的一些衣物之外,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只镶钻的白金耳环。
保良曾想让姐姐戴上这只耳环去见母亲,但后来又想,白金和钻石都是烧不化的。在姐姐火化前他又去了当初给他耳朵打孔的那家美容店里,依然在左边耳朵上又打了一个洞,打洞的技师建议他打在右耳,说这样可以一面戴也可以两面戴,保良则坚持打在左边,他说除了这对白金耳环他不会再戴其他饰物。而这一对耳环他必须让它们并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
姐姐火化的程序非常简短,保良没有通知任何朋友。他带着雷雷在平安公墓向姐姐化过妆的遗容告别之后,遗体便由工作人员推走。他没有让雷雷看到他母亲火化的实况,他不想让这样的画面嵌人雷雷还未成熟的头脑。失去母亲的雷雷和过去的表现又有了些许不同,保良能够敏感地察觉到的,那就是对保良有了更大的依赖和服从。
保良没有另买骨灰存放盒,他把姐姐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存人母亲在平安公墓的骨灰盒内,一份准备带到鉴宁老家,葬于他家背后的山丘之上,河岸之旁。保良只有二十一岁,却把自己的后事一并想好,他想今后无论父亲还是他自己,死后的遗骨都要这样,一部分安放在平安公墓母亲的身侧,一部分撒进故乡河边的泥土,那样他们一家四口的灵魂,就会聚集在一起,共同回顾前生前世的美丽时光。他会嘱咐雷雷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这里祭扫,让大家一起看到雷雷脸上幸福的阳光。
保良带着雷雷,带着姐姐的遗骨,回到了鉴宁。
这是雷雷第二次回到鉴宁。他第一次回来时还睡在襁褓之中,那一次他亲眼目睹了武装警察在百万豪庭围捕权力犯罪团伙的场面,但他的记忆存盘里肯定已经扫描不到当时的情景。雷雷关于故乡的第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印象,一定就是站在早春料峭的山丘之上,站在那座古堡般老成的废窑之旁,看着舅舅扬起一只玻璃瓶子,将他母亲的骨灰撒向夕阳将落的鉴河之滨。骨灰像一片片雾状的浮云,在橙色的天空中轻盈地舞动,在浮云全部消散的那刻,他听到了舅舅平静的低语:
“妈妈,我找到她了,我带她回家来了……”
那时雷雷静静地坐在砖窑的一个洞口,望着舅舅向他走来。舅舅的眼角还留着一滴没有擦掉的眼泪,但面孔却露出了一切安顿的笑容。舅舅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他们手拉着手向山坡下走去。山坡下有一个小院,院里正在依稀升起一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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