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道:“那就请入殿来看吧,我也是来看壁画的,有布幔遮着,尚未见到。”
谢夫人转头问谢道韫:“阿元,还有话说否?不然等下进殿可不许说话了。”
谢道韫摇头道:“无话可说,拜佛观画之后便离去。”
谢夫人刘澹向张文纨解释道:“陆夫人不知道,方才这道人不肯开殿门,好容易求得他开门,却又让我们进殿不许说话——”
昙壹合什道:“是小僧失礼了,不过还是要请诸位女善信说话轻声些,莫惊扰到作画的两位檀越。”
方才陈操之听到冉盛说陆葳蕤到了,便从梯架下来,在殿角铜盆里清洗手中墨污,随即听到殿门打开,陆葳蕤与谢道韫说话,谢道韫并未掩饰其女声,想必不是男子装扮,葳蕤以前在吴郡见过那个祝英台,该不会认出谢道韫就是祝英台吧?
陈操之将青色布幔拉开,说道:“昙壹师兄莫要阻拦信众随喜,我这帝释天轮廓初成,正要请人看看有何改进之处。”走过来向陆夫人张文纨施礼道:“陆夫人精于画技,请指点一下晚辈。”又向谢安夫人刘澹行礼:“见过谢夫人。”稍一迟疑,又作揖道:“曾听谢幼度言谢氏娘子学画于剡溪戴安道先生,也请谢氏娘子不吝赐教。”
谢道韫浑身不自在,还礼道:“岂敢,特来观摩学习。”说话时隐隐带着鼻音,差点忘了她现在不是祝英台了。
谢夫人刘澹冷眼旁观,察觉陈操之与阿元二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看来阿元未对她说实话,阿元说陈操之并不知她是女子,而现在看来,陈操之是知道阿元女扮男装的,而阿元心里也明白,二人装着互不相识——
陈操之觉得这样的场面让他有些不适,这谢安夫人眼神炯炯,好似明察秋毫,而顾恺之却还躲在青布幔后不出来,便对冉盛道:“小盛,去请顾郎君出来帮我看画。”
冉盛到东壁去一看,顾恺之还在那使劲洗手,便压低声音道:“顾郎君,我家小郎君请了陆小娘子来了,顾郎君何时把张小娘子请来?”
顾恺之失笑,摇着头走出来,向陆夫人张文纨行礼,又见过了谢夫人,见到谢道韫,顾恺之也觉得有些眼熟,不过没敢多看,侍立在陆夫人身旁。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两百年来交错联姻、盘根错节,陆氏与顾氏近三十年来交恶,不相往来,但往往陆氏的姻亲也是顾氏的姻亲,真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顾恺之娶张文纨的从侄女,张文纨前些日子还与陆纳商量要不要去贺喜,陆纳颇为难,这是父辈的恩怨,还得请二兄陆始拿主意。
陈操之道:“谢夫人、陆夫人、长康,来指点一下我的帝释天画像。”一面命冉盛将梯架移开,露出西壁勾勒好轮廓的一丈多高的帝释天画像,这帝释天面如童子,饰宝冠璎珞,着天衣,手持金刚杵,气势不凡——
陈操之纯以墨线勾描,密如蛛网,笔势如春蚕吐丝,初看平易,细看则六法兼备,很见功力。
陈操之又把那幅纸本《八部天龙像》展开来,此画陆夫人早已看过,谢夫人刘澹、谢道韫还有陆葳蕤都是第一次见,便一起过来细赏。
谢夫人细问八部众名称和来历,陈操之一一回答,看谢、陆二女郎,并肩观画,喁喁细语,似颇相契。
卷三 妙赏 二十九、敢问琴瑟偕否?
帝释天是佛教护法神之一,天神的首领,乃三十三天忉利天之主,居须弥山顶善见城,帝释天爱慕阿修罗王之女姝丽,重金聘求,扬言若不允婚将诉诸武力,阿修罗王大怒。两部由此争战不休,最后和解,阿修罗王以女归帝释,帝释以甘露为回报——
陆夫人张文纨听了陈操之的解释。笑道:“天神也如俗世一般争执吗。为求亲还要打仗,且喜最后和解成了亲家。”
谢夫人刘澹道:“是啊,天神也要争执的,若不争,帝释天如何能娶到阿修罗王之女!”
顾恺之哪里会留心陆、谢两位夫人所言都是有感而发,他仔细看了壁画后说道:“子重,这帝释天的衣饰笔迹不够周密,待着色晕染时要以浓色加以点缀。”
陈操之点头道:“长康说得是。”
顾恺之又端详了一会,说道:“别无瑕疵,子重画得极好。”问:“接着画哪一部众?”
陈操之道:“画阿修罗王与其女。”
顾恺之“嗯”了一声,对着西壁帝释天像发呆,忽然双掌一拍,象是记起了什么,快步回东壁继续作画去了,还说:“我画未成,不喜围观。”将青布幔扯,遮得东壁严严实实。
顾恺之痴名素著,陆夫人张文纨与谢夫人刘澹皆笑,不以为忤。
谢道韫道:“三叔母,我们回去吧。”
谢夫人刘澹道:“难得出来一次,自然要多多随喜,药师殿、孔雀明王殿还未去参拜呢。”
陆夫人便道:“那就一起去其他佛殿参拜,免得打扰陈郎君作画。”
陈操之微笑道:“不妨事的。”目光与谢道韫一触即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光转向陆葳蕤——
谢道韫又感到那种锥心之痛了,她今日第一次以本来面目来见陈操之,淡扫蛾眉、长裙窈窕,然而离得越近,却反而隔得更远,不能说话、不能微笑、就连相互对视亦是不能,反不如纶巾襦衫祝英台时可以从容交谈,以前想念时天涯若比邻,现在面对面却如陌路人,世间之事,乖离若此!
谢道韫垂眸下视,看着纸本画卷那个面如童子又英武不凡的帝释天,心里道:“子重,我再不会以女子身份来见你了,在你眼里,我只能是祝英台,也罢,就这样,我是祝英台,与你终生为的初衷不改——”
谢道韫跟着三叔母刘澹出了大雄宝殿,听得陈操之道:“陆夫人请稍等,晚辈有话对你说。”陆夫人和陆葳蕤便留在殿内,昙壹又把殿门闭上。
谢夫人与谢道韫参拜了药师佛和孔雀明王之后离了瓦官寺,出山门拾级而下时,谢夫人刘澹对身边睫毛颤动、眼神游离的谢道韫道:“元子,你死了心吧,我原以为陆氏不会同意陆葳蕤嫁给陈操之,却未想那陆夫人明显纵容,竟亲自带着陆葳蕤来与陈操之相见,我看这姻缘早晚得成,你也莫要往里陷了,这个是争都争不来的。”
谢道韫低声道:“我又没打算和谁争,说什么死心不死心、陷不陷呢!”
谢夫人刘澹叹了口气,说道:“元子你真奇怪啊,别的事你都是不甘人后、非要争个赢不可,可在终身大事上却如你叔父隐居东山一般淡泊,上回你还瞒我说陈操之并不知你女子身份,原来是早已知道了,不然的话他不可能看到你而毫无惊诧的神色,就连那顾恺之都看了好你几眼,定是奇怪这谢氏女郎怎么似曾相识啊,而陈操之却是半点都不奇怪——”
谢道韫薄嗔道:“三叔母,不说这些好吗!对了,既然三叔母说难得出来一趟,那我们干脆再去汤山东安寺游玩一番,可好?支公也是三叔父的故交——”
谢夫人刘澹看着侄女略显苍白的脸色,微笑道:“好好好,就去东安寺散散心也好,现在就回乌衣巷的话,可要把我家元子郁闷死了。”遣一仆回去报信,以免府中悬望。
谢府三辆牛车,七、八个随从往东安寺行来,半路乌云四合,大雨欲来,谢府管事请示谢夫人是否返城?谢夫人便问谢道韫,谢道韫道:“不过是一场雨而已,若现在回去,这些路可都白走了。”
谢夫人刘澹笑道:“说得好,走下去,你三叔父也不喜有始无终之人。”
谢府管事赶紧派人去前面小集镇买雨具,牛车刚驶进小镇,大雨就瓢泼而下了,清明前后总有一场这样的狂风暴雨。
待雨势稍弱,谢府一行便继续上路,午后申时初刻方至汤山脚下,雨直到这时才停,谢夫人和谢道韫来至半山腰东安寺,在佛前礼拜毕,谢道韫问执事僧王献之写的大字何在?
执事僧便引着谢夫人和谢道韫绕至寺左,说支公已派人去剡县请名匠吴茂先,要把这壁上大字拓下刻碑,永久留存。
谢道韫在王献之书写的的“片片仙云”和陈操之的禅宗二偈下徘徊久之,谢夫人这才明白谢道韫来东安寺的用意,不禁摇头,心道:“这个痴心孩子,当初为听陈操之的竖笛曲,不惜舟行六百里,现在明知陈操之心不在她这里,却还要冒雨颠簸来看陈操之写的字,唉,都云陆氏女痴,更有痴胜陆氏女者。”
……
瓦官寺,大雄宝殿西壁下,一苇席、一松木小案、三蒲团,陈操之与陆夫人隔案对坐,陆葳蕤侍坐一侧,陆府四婢被支到大殿另一端。
陈操之道:“张姨,我现在是葛仙翁弟子,医者的身份,张姨莫要讳疾忌医,有事须直言。”
陆夫人张文纨一听陈操之这么说,顿时就明白了,白皙的双颊浸染桃红,横了陆葳蕤一眼,微有些嗔怪,觉得陆葳蕤不该把她这私密对陈操之说,虽说陈操之通医术,但毕竟是年轻男子,而且将是她的女婿,不过此时陈操之既已说明,她也就低了头,轻声道:“嗯,操之请问吧。”心里怀着希望,不育无子可是她最大的心病啊。
陈操之踌躇着如何开口,见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期盼地望着他,便笑了笑,说道:“葳蕤,你先到佛前跪拜祈祷一回吧。”
陆葳蕤立时知道陈郎君要问她继母的话她不方便听呢,盈盈起身道:“娘亲,我去为娘亲祈福。”自去佛前祷告去了。
陈操之缓缓问:“张姨与陆使君琴瑟偕否?”
陆夫人张文纨低声答道:“偕。”
陈操之冷静问:“房事一月几度?”
陆夫人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却还是答道:“三、四度。”
陈操之心道:“才三、四度,少了点。”问:“陆使君饮食如何?”
陆夫人终于缓了一口气,答道:“陆郎疏食,食量尚可。”
疏食,即素食也,陈操之墨眉一挑,问:“陆使君疏食几年了?”
陆夫人道:“自我嫁入陆府,陆郎便一直疏食,听说是葳蕤生母病逝后,陆郎伤心欲绝,从此不食荤腥,今已十五载矣。”
陈操之点点头,说道:“张姨,此事你不用着急,急也无益,我有一方,张姨回去要每日敦促陆使君服用,此是食疗法,并非药剂——”
陆夫人奇道:“陆郎服用,不是我?”
陈操之道:“张姨也要调养身体,最重要的是放宽心,努力加餐饭,身心愉悦,多与陆使君琴瑟偕好——我写方吧。”
陈操之提笔写下:
“羊腰子一对、肉苁蓉、熟地、枸杞子、巴戟天各半钱,将羊腰子洗净,切丁,与肉苁蓉、枸杞子、巴戟天同时入锅,加水适量炖半个时辰至腰子熟烂即可。吃肉,饮汤。每日一次。”
陆夫人看着陈操之写的方子,又羞又喜地问:“就是这些吗?”
陈操之点头道:“就是这些,张姨且先试试,总是有益无害的,就说是葛稚川先生秘方,一定要说服陆使君每日服用。”
陆夫人仔细将方子折好放入怀里,莞尔一笑,说道:“操之,这世间事还有你不懂的吗?”
陈操之微现赧然道:“张姨,我所知的都是书卷上的事,见识其实很浅薄,所谓纸上谈兵者是也。”
陆夫人微笑道:“操之太谦了。”
大殿突然昏暗下来,顾恺之在东壁唤道:“子重,子重,还在否?”
陈操之应道:“在这里。”
顾恺之道:“乌云蔽天,都看不清壁画了。”
陈操之道:“那先歇歇,先陪张姨闲话一回,待雨过云散后再画不迟。”
顾恺之奇问:“那个张姨?”
陆夫人张文纨心情甚佳,笑道:“顾虎头,你要迎娶我家彤云,却不知我是谁吗?”
顾恺之“啊”的一声,心想:“陆夫人怎么还没走啊。”过来再次向张文纨见礼。
陆葳蕤知道陈郎君与她继母事情说完了,见继母神情欢娱,显然陈郎君有治不育的法子,陆葳蕤也甚是欢喜。
张文纨与顾恺之闲话一会,主要是问顾恺之与张彤云的婚事,说道:“陆、顾两家三十年不相来往,我都不便参加彤云的婚礼,这可真是无奈。”
卷三 妙赏 三十、观雨
板栗从侧门进来问:“夫人,暴雨将至,我们要赶回去吗?”
陆夫人张文纨道:“糊涂,自然要等风雨过了再回去。”
“是是。”板栗退出大殿。
狂风掠过大殿的重檐歇山顶,发出“呜呜”的呼啸,还有碎瓦落地的脆响。
昙壹和尚道:“好大的风!各位善信,小僧少陪了,要去各处殿堂看看,莫要被大风掀了瓦片而漏雨。”说罢,匆匆去了。
乌云越压越低,大殿内昏暝如暮,佛前的灯火就荧荧明亮起来,陈操之看着那一排七盏长命莲花灯,不由得想起故乡明圣湖畔的灵隐寺,灵隐寺里有母亲十四年前为他许下的长命灯,就是因为那盏灯,两个悬隔千年的灵魂融合成了现在的陈操之,今已四载矣——
陈操之走到佛前,跪在蒲团上默祷。
陆葳蕤朝继母看了看,也走过去跪在陈操之身边,合什祈祷。
顾恺之和陆夫人坐在西壁松木小案边叙话,陆夫人说些从侄女张彤云幼年趣事,顾恺之听得津津有味,顾恺之七岁随父顾悦之去张府拜访,曾经见过张彤云,张彤云与他同龄,冰清玉映的一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就已能书善画,那时张彤云画得比顾恺之好,顾恺之很不服气,顾悦之本来是想让儿子拜张墨为师学习书画的,不知何故,顾恺之偏偏不肯,其后师从卫协,这些年来顾恺之一直想着与张彤云再比试画呢——
顾恺之问:“张姨,张彤云容貌没变,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睫毛很长。”
陆夫人笑道:“你是十年前见过她,怎么可能容貌不变呢!”
“变得什么样子了?”顾恺之问,痴态显露。
陆夫人笑了笑,遥指跪在佛前的陆葳蕤:“与葳蕤一般美丽。”
顾恺之朝陆葳蕤看了看,跪在那里的背影也很美,顾恺之笑得更欢了。
陆夫人看着顾恺之,心想:“顾虎头与蕤儿年龄相当,若不是因为顾、陆两家的旧怨,顾虎头极有可能娶的是蕤儿,而且会早早定亲,现在只能说是蕤儿与操之有缘、顾虎头与彤云有缘——”
顾恺之对张彤云的事问个不休,陆夫人笑道:“顾虎头,你们顾家人不是说绝不与陆家人说话的吗?”
顾恺之道:“张姨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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