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得到江左士庶的拥戴,对于王谢顾陆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是愿意继续维持现状的,但对一些次等士族乃至庶族寒门来说,改朝换代就有打破现有秩序、就有晋身的机会。
陈操之出身庶族,现虽已是注了士籍,但根基尚浅,而且陈操之一心要娶陆氏女郎,依附桓温的确能迅速提升地位,但桓温篡位不符合谢氏的利益,但谢安并未提醒陈操之什么,只与陈操之论时事,又命人摆上棋枰,要与陈操之品茗手谈。
谢安酷爱围棋,与范汪、江思玄同列棋品上上品,此局陈操之执白先行,布局奔放大气,而谢安的黑棋很有“流水不争先”的意境,不疾不徐,跟在白棋后面行棋,这是谢安一向的行棋风格——后发制人。
陈操之与谢安围棋时,谢道韫恭坐一边静静观棋,看着陈操之风俊神清、从容落子的样子,心里感着淡淡喜悦,她现在终于可以如男子一般自由会客、可以在朝堂之上一展才学抱负了,嗯,很好,与子重终生为友,夫复何求!
陈操之与谢安这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陈操之努力争先,终局时却是输了一子半!
陈操之叹道:“安石公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棋力。”
谢安含笑道:“善胜敌者不争,善阵者不战,这是操之《弈理十三篇》里提到过的,操之既明其理,何以孜孜求战?”
陈操之道:“其理虽明,但施行不易,如安石公之棋力方可不争而争、不战而胜、不争不战而大局尽在掌握,而如晚辈棋力低微,不努力求战无异于束手就缚。”
谢安点头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操之可谓善于自处者。”
此时已是亥时末,陈操之告辞,谢安命谢玄送陈操之出府,却问谢道韫:“阿元,你看陈操之其志若何?”
谢道韫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谢安笑道:“还要辅以厚德载物方好。”
谢道韫道:“叔父莫要多虑,陈操之有操守、重情义,他成不了枭雄。”
谢安摇头面笑,这个侄女真是太聪明了,言语之间一点点微妙情绪她都能察觉出来。
……
此后数日,陈操之将五兄陈昌带来的两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圣湖鱼场出产的鱼干、五百匹陈氏庄园出产的精麻,分送给侍中张凭、会稽王司马昱、桓秘、郗超、贾弼之、孔汪、王献之诸人,那些铁制农具则分别在顾氏、张氏、孔氏庄园中试用,沈赤黔写信回吴兴武康的族伯,让沈氏派人赴钱唐,向陈氏订购一千件农具,为陈氏管理货殖贸易荫户成仓与顾氏的典计议定,以后陈氏庄园出产的茶叶、鱼干和麻布全部由顾氏商铺代为销售,陈氏只需把货物送至吴郡嘉兴即可,由顾氏行销江东诸州并与北地贸易,所得钱物顾氏十抽其三,至于陈家坞的铁器,陈操之要留给陈氏自己经营。
陈操之也给陆纳送去了葛仙茶、上品麻布和明圣湖鱼干,他自己没去,只让冉盛和来震送去。
陈昌带了十车货物来建康,被陈操之三天之内全部送了出去,心里不大舒服,又看到秦淮河畔的正在兴建的陈氏宅第,陈昌更是大为不满,陈家坞的方形楼堡尚未完工,陈操之、陈尚又在建康花费数百万钱建宅,钱唐陈氏已经负债累累了,陈昌觉得陈家坞的产业都是他北楼经营,辛辛苦苦积得的钱帛,陈尚、陈操之二人在京中却是大肆挥霍,到建康半年余,用度已逾百万,这让陈昌觉得很不平。
八月初八夜里,陈昌见陈尚、陈操之都未外出,便约了三兄陈尚,一起到十六弟的书房里商议家事。
陈操之正在抄写《疡气论》,沈赤黔在一边阅览陈操之的《论语新解》,遇有不明处就当面请教,冉盛在读《太公六韬》,小婵坐在陈操之身边做针线女红。
陈昌看了一眼陈操之抄写的《疡气论》,说道:“葛仙翁的弟子李守一已经回到宝石山初阳台道观,我陈家坞又出了二十万钱让李道人制防疫药丸,可这都是官府尚药监的事,不知十六弟为何又要我陈家坞承担制药钱?”
陈操之看了看陈尚,陈尚道:“造福乡民也是积德行善嘛,钱唐陈氏扩展庄园田产,难免会遭人忌恨,五弟可明白?”
陈昌有一肚子话要说,这时却又闷闷的说不出来,三兄和十六弟现在都是品官,在这里他说话没有底气,心道:“且待十六弟回到陈家坞再说这事。”因说起土断检籍之事,陈昌是七月十六离开钱唐的,当时县上尚未收到庚戌制令,不过钱唐八姓和以刘氏为首的庶族地主自前年鲁氏冒注士籍案之后,基本上把隐户都交出来了。
陈操之又问褚氏、鲁氏近况,陈昌笑道:“十六弟多虑了,鲁氏现在已沦落,族人都离散了,褚氏虽然还有不少田产,但失了士籍,又能有何作为!”
陈操之道:“鲁、褚二氏恨极了我陈氏,虽然沦落,但也不能不防。”
陈昌道:“冯府君是我陈氏世谊通好,荆奴又练得勇健私兵,鲁氏、褚氏若还敢不轨,只有自寻死路。”又道:“三兄、十六弟,我明天就回钱唐吧,本想在建康买些钱唐没有的货物回去,免得十辆车空跑,这下子没钱了。“
陈操之笑道:“钱还是有的,请三兄从建宅的钱帛中挪出四十万钱,让成仓去集市中购货,四十万钱的货物到钱唐赚三分之一利应该不难。”
陈尚、陈昌、沈赤黔离开后,陈操之独自在小院中徘徊,亥夜时分,上弦月就已西垂,秋夜微冷,桂花暗香,陈操之忽然记起清人黄仲则的几句诗,就好比一尾闪亮的鱼突然跃出水面,刹那的定格,非常清晰——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小婵立在廊下,轻声说道:“陆小娘子今年的寿诞要在路上过了,真盼望明年陆小娘子二十岁寿诞能与小郎君一起庆祝。”
陈操之转头看着小婵,小婵眼睛亮晶晶的。
新的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下达各州郡之后,从八月中旬始,各州检籍署不断有文书上报土断司,各郡县终于开始大阅户人了。
八月十七日,吴郡钱唐县令冯梦熊上报本县已经完成户籍检阅,全县士庶共交出隐户一百一十三户,这是庚戌土断令下达以来第一个上报完成土断的县,谢玄向陆始建议,对钱唐县予以嘉奖,赏赐县令冯梦熊荫户五户、搜检出的一百一十三户隐户三年内只在本县服徭役,修建道路和水渠;谢玄又建议对吴兴沈氏予以嘉奖,吴兴沈氏交出了一千三百隐户,在三吴大族中影响很大,有表率之功——
陆始对吴兴沈氏此举很是不满,冷冷道:“土断要到月底结束,奖惩何必太急。”
谢玄怏怏而退。
卷四 洞见 十三、风波起
隆和元年八月三十日,为期四十天的庚戌土断暂告结束,而土断司的职事则刚刚开始,由吏部、左民尚书部临时抽调来的十二名文吏与谢玄、陈操之等人一起整理梁州、益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检籍署上报的土断文书——
九月十二日,六州土断文书整理完毕,当日午后未时三刻,五兵尚书兼领土断司长吏陆始在台城太极殿西堂向会稽王司马昱汇报土断诸事,旁听的有尚书令王述、吏部尚书王彪之、左民尚书陆纳、侍中高茄、侍中张凭、散骑常侍谢万、散骑常侍兼著作郎别绰、御史中承谢安、尚书吏部郎王蕴、中书侍郎都超、司徒长史袁耽,入西堂议政的还有土断司左右监谢玄和陈操之,由谢玄宣读整理出来的各州土断情况——
这次土断对虚设或疆界错乱的侨州郡县进行合并、整顿,一共撤消了三十三郡一百七十七县,侨人一律按居住地归当地县治管辖,取消白籍,与江东居民一般注黄籍,按占田令,侨民人丁课田不足三十亩的赋税衡役减半,这批入黄籍的侨民有四万余户、近二十万口;本次大阅户口,更正户籍上的不实的籍注,把脱离户籍的逃户重新入户籍,连同各世家大族交出来的隐户共得一万九千七百二十户,计七万七千六百四十四口——
总内外众务的会稽王司马昱皱眉不语,如此大规模的土断只检括出不足两万户,绩效比之咸和土断犹有不如,虽说撤消侨县白籍很见成效,国家多出近四万余纳税服役户,即便按一半税赋计,亦可大大充实国库.但这是取消对北人优惠政策的结果,侨民对此意见很大,而世家大族连同庶族地主交出的隐户不足两万,侨民会认为这次土断不公正,偏袒南人,江东司马氏政权主要是靠这些侨民支持的,若侨民对此次土断严重不满,那么后果堪虞!
司马昱问谢玄:“谢掾向桓大司马禀报了土断实情否?”
谢玄道:“待朝堂议过之后再向桓大司马汇报。”
司马昱环视堂上诸人,说道:“诸位且各抒己见。”
尚书令王述对谢玄道:“请谢掾详说这各州郡上报隐户的情况。”
谢玄道:“此事土断司左监陈子重知之更悉,请陈橡细说之。”
陈操之一躬身,说道:“此次检括出隐户一万九千七百二十户,其中扬州占一万二千三百户,北地流民大多寓居扬州,是以历来土断皆重扬州,扬州检括出的一万二千三百户中有六千两百户是庶族上报的,士族交出的只有六千一百户。”
堂上众人听到这一数目都是默然,豪门士族占有的隐户是远远多于庶族的,现在的情况却是庶族奂出的隐户反而多于士族,可想而知,号称严厉的庚戌土断对庶族的确很有震慑力,但大部分士族显然未严格遵守废戌制令,不然的话何止六千隐户!
侍中高粒冷冷道:“昔者山遐为余姚令,豪族多挟藏户口以为私附,山遐绳以峻法,到县八旬,出口万余——这仅仅是一个县,而偌大的扬州百余县,才检括出一万余户,不问郡县之责恐难服众。”
王述道:“按庚戌制,在八月三十戍子日前自行清理出的隐户,不追究主家之责,对逾期犹违制多占荫户、藏匿民户的家族将实行严惩,各郡县长吏对本郡县有违禁之户却不向有司汇报者,轻则问责,重则免官一不知土断司收到多少上报违禁之户的文书?”
陆始虽说是土断司长吏,但在此事上却是寡言少语,仿佛置身事外,都由谢玄、陈操之作答。
谢玄道:“在劝退令下达之前,各郡县多有上报大族强横、地方官吏无力查检隐户之事,但自劝退令下达之后,这些文书都没有了,但执行土断依然不力。”
都超道:“看来得派使者分赴各大县复查土断,此事待禀明桓公后再定。”
内侍传声,皇帝驾到。
皇帝司马奕在侍臣相龙、朱灵宝的陪同下来到太极殿西堂,随侍的还有侍御史陆禽。
会稽王司马昱将土断之事向皇帝司马奕略略禀报,司马奕也无甚话说,全由会稽王处置。
会稽王司马昱即命陈操之赶去姑孰向桓温汇报土断结果,庚戌土断是由桓温发起的,自然还要桓温来作决定。
当夜,陈操之去见郅超,都超将一叠文书交给他,说道:“这是扬州二十六县密呈上来的文书,上报诸违禁藏匿隐户的家族,你带去呈交桓公一览。”
这些文书不呈交给土断司,却到了中书侍郎都超手里,自然是不想让陆始知晓。
九月十三日一早,陈操之带着冉盛和五名军士快马回西府,九月十五傍晚赶到姑孰,先回寓所沐浴更衣,然后去将军府拜见桓温。
素帷广室,侍女张灯,陈操之默坐了一会,就见桓温从小门进来,身后跟着的是李静姝,李静姝与南康公主、新安郡主一行上月底就回到了姑孰。
桓温在方榻上坐定,李静姝跪坐在桓温身后,腰肢挺直,眼波璨璨注视着陈操之。
桓温听罢陈操之禀报土断之事,看了各州郡上报的隐户数目,说道:“三吴八大姓,顾氏交出了九百隐户、陆氏三百隐户、张氏八百隐户、朱氏三百隐户、虞氏三百隐户、魏再三百隐户、孔氏七百隐户、贺氏三百隐户,除了顾氏、张氏、孔氏外,其余五姓都是三百隐户,还真是齐整。”
陈操之又将扬州二十六县密呈的文书呈上,桓温道:“请陈掾念与我听,近来目力不济,不耐久观”
李静姝道:“让妾念给将军听吧。”
桓温“嗯”了一声道:“也好,陈掾赶路辛苦.且饮茶暂歇。”
李静姝便移步到陈操之跟前,接过二十六县文书,用她独特的低婉魅惑的嗓音一一念诵,这二十六县有一半属司马氏王国,东海王、彭城王、汝阳王、章武王等,这些县令、县长或者主簿,密报的是司马皇族藏匿户口的情况,这些王国或多或少都有藏匿的隐户,多的百户、少的十余户,这与吴郡、吴兴、东阳、会稽四郡十五县官吏上报的江东大族藏匿的户人相比真算不了什么,仅会稽郡永兴县主簿上报贺氏藏匿的隐户就在一千五百户以上“桓温道:“当年王导纵容虞喜、反黜山遐,让江东门阀更为骄横不法,以至今日政令难行。”
陈操之道:“王师岁动,编户虚耗,南北权豪,竞招游食,藏匿户人,不税不役,以至于国蔽家丰,不限制之,久后必乱。”
桓温点头道:“明日会同王长史诸人,拟遣二十使者,分赴扬州十郡复核土断、科出亡匿,择其顽固不法者,予以严惩。”
又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告辞,桓温起身相送,说道:“荆州月初传来消息,经三个月的探寻,果然在幕卓山西麓探得一处大铁矿,离地表不过十丈,我弟桓豁已调集军士三千人、工匠三千人前往采矿,年底应可采得第一批铁矿“此事操之功劳不小,待土断事毕,我必上表朝廷为汝请功。”
次日,桓温召集军府长史、参军、司马议事,以军府官吏为主,将分赴扬州诸郡复核土断,不知是否出于桓温授意,陈操之与祝英台为正副使赴会稽郡复核土断,冉盛升任屯长,带一百军士跟随前往。
会稽郡既是江东大族虞、魏、孔、贺盘踞数百年之地,北渡士族在会稽也有不少庄园,关系最是复杂,会稽第一大族虞氏一向强横,贺氏子弟贺铸又与陈操之交恶,陈操之和谢道辊去会稽郡复核可谓步步荆棘。
九月二十日,陈操之与西府长史王坦之一道返回建康,王坦之代表桓温拜会会稽王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