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坐在牛车里,看操之小郎君和祝郎君按辔并骑而行,小婵原先觉得这个祝郎君言行颇有女态,只怕是余桃断袖之辈,但这些日子同路行来,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都是彬彬有礼,夜宿时不是谈论书画,就是品茗围棋,讲今说古,君子之交——小婵道:“祝郎君虽然对他人不假辞色,但与操之小郎君交情是极好的,不过论性情,还是陆小娘子最好,陆小娘子就好比幼微娘子,操之小郎君与其兄庆之郎君一般,都是喜欢既温婉又坚强的女子——”
想到这里,小婵摇头笑了笑,暗骂自己糊涂,怎么把陆小娘子与祝郎君相比!
只听得祝郎君说道:“子重,陆禽在华亭,你去时,难免遭他言语羞辱,传扬出去。于你声誉有损。”
陈操之默然片刻,说道:“总不能样样为声誉着想,路过华亭而不敢去见,我就太对不住她了。”
小婵心中暗叹。操之小郎君与陆小娘子的婚事,比当年庆之郎君和幼微娘子还艰难的多啊,陆小娘子从十六岁等到十九岁了,很少有十九岁的大族闰秀还没嫁人的,哦,还有一个谢家娘子谢道韫,二十岁了也未嫁人,谢家娘子是在等待这个祝郎君吗?
陈操之一行在青浦用了午饭继续赶路,天黑透时赶到了华亭,这一日足足行了一百里路,赶路的人、驾车的牛都疲惫不堪。
华亭客栈酒肆都是陆氏的产业,客栈的店主也是陆氏庄客,陈操之途经华亭多次。年初更是与陆夫人张文纨一道进京,陈操之和陆葳蕤之恋在华亭更是尽人皆知.所以这客栈的店主和伙计都识得陈操之,很是殷勤。
陈操之让来震给那小伙计一百文钱,小伙计便兴冲冲去陆氏墅舍寻那执事板栗去了。扳栗随陆葳蕤出京前,陆夫人擢他为内院执事,手下也管着数十名庄客。
陈操之用罢晚餐,还不见店伙计回复,便命客栈备水沐浴,沐浴毕,小婵正帮他拭干头发,就听得院中传来一陌生人的声音问:“陈郎君在哪里?”
黄小统道:“我家小郎君在洗浴,你是谁?”
那人道:“我叫毛桃,奉管事板栗之命前来见陈郎君。”
陈操之披散着长发走到廊下,见那人提着一盏灯笼,有些面熟,以前在陆府见过。便道:“板栗怎么没来?”
名叫毛桃的陆氏庄客扣眼一看,“啊,的一声,赶紧过来见礼,院中人杂,不便说话,便跟着陈操之入室,说道:“方才得知陈郎君来到华亭.板栗即去报知我家小娘子,小娘子喜极;就想立即来见陈郎君,但小娘子夜里出庄园不方便,怕被人知晓受她二伯父责罚,所以板栗就让我来请陈郎君去庄园与小娘子相见。”
陈操之“嗯“了一声,问:“我如何入内相见?”
陆氏庄客毛桃说道:“这夜里也辩不清面目,陈郎君自管随小人前去,径直去梅岭小惜园与我家小娘子相见便是。”
陈操之问:“是我孤身一人吧?”
毛桃道:“那是当然,陈郎君与我家小娘子私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吧?”
陈操之问:“陆禽陆子羽离开墅舍回京了没有?”
毛桃应道:“是,就是昨日一早离开的,陈郎君在路上遇见了吗?”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并未遇见一毛桃稍待。我去准备一。
陈操之让来震给毛桃一些赏钱,他出了客舍,去问店主人方才那店伙计回来了没有?却道店伙计至今未回。
谢道耙走过来含笑道:“子重,客舍板壁薄,那陆氏庄客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口 ,陈操之说了一声:“惭愧,英台兄有以教我否?”
谢道韫道:“陆禽庸才,也想用计来害人,岂能瞒得了子重!”
陈操之哂笑道:“庄客毛桃也颇机灵啊,还反问我是否在路上遇见陆禽,嘿嘿,我若中了圈套,夜入陆氏庄园,被陆禽当作贼人暴殴,然后解送官府,那我还有面目见人吗?陆禽好狠毒啊!”
谢道韫问:“子重该如何应对?”
陈操之道:“若就此作罢,虽然陆禽也无奈我何。但我总觉得心有不甘,却一时无良策。”
谢道韫一笑。问:“子重投鼠忌器乎?”
陈操之道:“陆始父子我是无法与其和解的了,不可能皆大欢喜的。”
谢道韫“嗯”了一声,说道:“想个法子,捉弄一下陆禽也很有趣。”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有何妙计?别忘了这里是华亭,陆氏的地谢道耙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若事情闹大,对子重和陆小娘子皆不利,要对付陆禽,现在还不是时机。”
陈操之点头道:“是,我只是想见陆葳蕤一面而已。”
谢道韫与陈操之商议子一会。二人相视而笑,昏暗的庭院,陈操之觉得谢道韫细长的眼眸分外明亮。笑起来的样子很有韵味,陈操之又觉得有些尴尬,和谢道韫商量这种事有些不自在,谢道韫可不是刘尚值、顾恺之陈操之便去对那陆氏庄客毛桃说他要晚一点再去陆氏墅舍,让毛桃在墅舍门前等候着。
毛桃得了不少赏钱,沉甸甸、喜孜孜地回到墅舍,陆禽正候在门房前,见毛桃一个人回来,忙问陈操之怎么没有来?毛桃答道:“那陈郎君说夜深人静时再来。”
陆禽冷笑一声,心道:“陈操之,今夜要让你狗血淋头,棍棒交加时我看你这江左卫玠还怎么保持翩翩风度,哈哈,不管你如何的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在棍棒下照样是求饶哭喊吧,我看你陈操之以后还有无脸面说要娶我陆氏女郎!”
陆禽甚是亢奋,就在门房里坐等,安排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心腹庄客也都随时候命。
陆禽左等右等,翘首以待。耳听得谯鼓三更了,陈操之还没来,不禁心焦,把毛桃唤来问话,正问呢,庄客来报,有人来了,陆禽急命毛桃去迎接,不一会,毛桃回来向陆禽复命,来人不是陈操之,是陈操之的仆人,说陈操之正作画,准备送给陆小娘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可画好,让毛桃不要走开,到时领他去梅岭小惜园陆禽只好又耐心等待,眼看又是四更天了,先前太亢奋,久等不至,很是疲倦,怒问毛桃:“那陈操之到底要不要来?”
毛桃畏缩道:“那陈操之想必是还没画好吧,六郎君再等等?”
陆禽走到廊下,看着满天星斗,再过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心里隐隐感觉上了当,细问毛桃与陈操之的问答,听到陈操之问他有没有回京,毛桃自作聪明回答说昨日回的,陆禽就明白陈操之识破了他的计谋了,真是恼羞成怒,给了毛桃狠狠一记耳光,大骂蠢货,气冲冲回去。
毛桃哭丧着脸,和那几个等候打人的庄客都散了。
天蒙蒙亮时,来震来到陆氏墅舍门前,要见板栗,门房庄客并不知陆禽之谋,他是认得来震的,当即去唤板栗,板栗还在睡觉,听说是陈郎君到了,赶紧起身、胡乱洗漱了赶来,来震让板栗报知陆小娘子,陈操之在松江渡口等她相见。
板栗急忙赶去梅岭小惜园,有早起的仆妇已在打扫落叶,板栗让那仆妇唤他妹子短锄来,过了一会,短锄揉着惺忪睡眼来了,问:“阿兄,这么早有什么事?”
板栗耳语几句,短劾眼睛瞪得老大,随即满脸是笑,说了声:
“阿兄先去备车 ”便小跑着去暖阁,先将帷帐撩起,又轻声唤醒簪花,两个人一起到陆葳蕤榻前,见陆葳蕤还甜甜地睡着,乌黑丰盛的长发散在枕头上,额头光洁如玉,秀气眉毛和闭着的眼睛非常惹人怜爱,那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又一颤,眼睛慢慢睁开来了,看着短锄和簪花,过了一会,问:“你们两个做什么!”
短锄笑眯眯道:“小娘子。陈郎君在松江渡口等你去相会呢。”
陆葳蕤娇慵地伸了个懒腰,伸右手食指,虚点短锄的脑门,娇嗔道:“一早就来哄我!”
簪花道:“是真的,是板栗一早来说的,陈郎君已经在渡口等着。
陆葳蕤一下子坐起身来,赤足下榻,急命短锄、簪花赶紧助她梳洗——
两刻时后,一辆马车驶出陆氏墅舍,板栗和两名陆氏健仆跟随,往松江渡口而来,将至松江渡口时,朝阳还未从远处山巅升起,江面上还有一层薄雾笼罩,陆葳蕤从车窗探头向前望,见渡口的两株古柏下的那个俊郎秀颀的男子正含笑向她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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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洞见 十八、反噬
松江两岸,湖泊、沼泽星罗棋布,大片大片的灌木、芦苇、水草织成广袤大地上的斑斓锦绣,朝阳升起,栖息在沼泽地上的灰鹤、黑颈鹤、褐鹬和白鹭,飞起又落下,风中传来禽鸟“吭吭”的鸣叫,还有晾晒谷物的清香。
谢道韫负手立在松江南岸渡口,望着对岸携手漫步陈操之和陆葳蕤,晨风拂拂,衣袂飘飘,真如神仙眷侣。
驼背老艄公将长篙插在江边沙地中固定住渡船,既然对岸的人不急着摆渡,老艄公父子二人也就乐得歇一会,这个在渡口风霜雨雪四十年的驼背老者捻着花白胡须对伫立岸边的谢道韫说道:“与陈郎君在一起的那个女郎就是陆小娘子吧?”也不待谢道韫回答,自言自语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啊,成亲迎娶时也要从这江上过的,那一定是百年盛况,老汉应该能看到吧。”
谢道韫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陈操之、陆葳蕤二人的头顶往上移,远山红霞,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湛蓝高天上的白云如丝如絮,十月小阳春,良辰美景啊。
昨夜与陈操之谋划如何摆脱陆禽、如何见陆葳蕤,谢道韫都是兴致勃勃,的确是出于真挚的友情,全心全意为陈操之考虑,然而现在,看着隔江的那一对佳偶,谢道韫忽感酸楚,她已经二十岁,下个月的初六就是她二十岁的寿诞。二十岁,对于谢家人来说差不多已经走过了半辈子了吧,自南渡以来,陈郡谢氏子弟大都寿命短促,先伯祖谢鲲只活了四十三岁、伯父谢尚寿五十、父亲谢奕寿四十七、叔父谢据寿止三十三,谢道韫原有同胞兄弟姊妹七人,成人只有她和弟弟谢玄——
“嗯,终生为友,也不过是二十年吧。”谢道韫心里这样想着,短暂的俯首自伤,重又抬起头来,在心里轻吟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翘。”吟着这首旧作,胸襟为之一宽,心想能结识陈操之并与之为友,不也是难得的际遇吗,她想遇到这么一个能让她倾心欣赏的人,实实在在遇到了,又何憾焉,陆葳蕤眼里心里的陈操之与她谢道韫所知所感的陈操之是不一样的,就好比同一幅书画,观者不同,感受不一,她的妙赏无人能知——
骇背老艄公父子二人拔篙撑船,对岸的那个雄壮大汉要求摆渡了,陈操之和陆葳蕤了也走回渡口,陆葳蕤定要送陈操之过江,贪恋那舟中偎依的短暂时光。
这一船只载陈操之与陆葳蕤二人,陆葳蕤低声道:“真想就这样随你去钱唐。”
陈操之看着这娇婉深情的美丽女郎,心中一痛,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葳蕤,这时也无话可说,言语都显得轻薄,只有紧紧拥抱,恨不得揉为一体——
陆葳蕤微微喘息着,婉娈娇姿,难以描述,说道:“以后每日一早我都到渡口来走一走,明年你肯定是要进京的,还从华亭过,好吗,陈郎?”
到了松江南岸,陆葳蕤与陈操之下船,看着渡船又摇回北岸,陆葳蕤心里有些快活,北岸还有小盛和那些军士,渡船还得两个来回才能把小盛他们全部运过江来,她还能和陈郎君多呆一会。
谢道韫看到陆葳蕤,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对陈操之道:“子重,我们加紧赶路,在十月十五下元前赶到钱唐,可以参加杜道首道场的水官大帝庆典。”
一边的小婵喜道:“是啊,是啊,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也一定会在县上。”
陆葳蕤想起一事,对陈操之道:“陈郎君,去年丁家嫂嫂曾到华亭庄上来探望我,那时我已去建康,真是惋惜——如果可以的话,请丁家嫂嫂子来华亭好吗,我很想她。”
三年前的六月,陆葳蕤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归来,就在丁氏别墅歇夜,与丁幼微长谈,在丁幼微那里陆葳蕤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信心,三年过去了,陆葳蕤很想再见到丁幼微——
陈操之应道:“好,嫂子肯定也是非常想见到你。”
冉盛和二十名军士都过江来了,陆葳蕤心里恋恋不舍,面上却道:“陈郎君,你们上路吧,一路平安我过江去了,陈郎君,明年见。”
陈操之、谢道韫一行离开华亭,早行夜宿,加紧赶路,且行天气一直晴好无雨小十月十三日午后就赶到了钱唐,径去见钱唐县令冯梦熊。
冯梦熊任钱唐县令两年,清正廉洁,除俸禄外一无所取,居住的府第也依然是城西集市之畔,门前那三株高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时是申末时分。冯梦熊刚从县衙回府,见到陈操之,甚是欢喜,即命小吏安排谢道韫等人在县驿住宿,陈操之就在府中居住。
冯凌波听说义兄回来了,赶紧出来相见,冯凌波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身形已见臃肿,笑容可掬,说起陈家坞的事,冯凌波五月底回钱唐六月初就去陈家坞拜访丁幼微,还到义母李氏坟前祭奠——
冯凌波道:“幼微嫂子重阳节时回母家省亲,还带着宗之和润儿来探望我,送来了陈氏庄园出产的梨、橘、橙、柚,让我多食蔬果,对了,后日是水官帝君诞辰,幼微嫂子也是要来参加庆典的,说不定今日已经到了丁氏别墅了。”
冯梦熊道:“待我命人去问讯,看丁氏娘子是否到了。”便命府役去东郊丁氏别墅探看。
掌灯时分,那府役回来了,丁氏族长丁异也来了,陈操之赶紧告罪,说本欲明日登门拜见的,何敢劳丁伯父先来这里相见,折杀晚辈!
白发苍苍的丁异满面笑容,说道:“操之贤侄远来劳顿,老夫先来见你又何妨,我也正要与冯府君商议事情。”又道:“幼微上回已说定,下元节的前一日会来县上,操之明日午后可到枫林渡口迎接,让宗之、润儿那两个孩儿惊喜一下。”
冯梦熊在一边捻须微笑,想想以前丁异根本不认陈家坞这门亲,宗之、润儿每年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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