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一笑,眼望明圣湖畔的田野,说道:“子重真让人惊奇不缀。”见徐邈、刘尚值等人离得远,忽然压低声音问:“子重,令嫂晓得我是女子了?”
陈操之不答,却反问:“英台兄何时不慎露了真相?”
谢道韫想起四年前第一次与陈操之从吴郡同路回上虞。去丁氏别墅拜见了丁幼微,那次丁幼微神情就有异,似乎就已经察觉她是女子,其后又见了丁幼微几次。丁幼微对她的态度明显不象是对待其他年轻男子那般避忌——
陈操之见谢道韫蹙着眉头,便宽慰道:“我嫂子知道也无妨,她不会对别人说起的。”
谢道韫迟疑了一会,问道:“令嫂与你说了一些什么?”
陈操之当然不能把那日与嫂子的对话告诉谢道韫,摇头道:“我嫂子只是有些奇怪,并未多问。”
谢道韫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扭头望着远处明圣湖的晚霞,谢道韫心知陈操之言有不尽。稍稍一想,敷粉的脸颊有些发起烫来,转身朝徐邈等人行去——
正月十二,陈操之辞别族中长辈和嫂子丁幼微,踏上去西府的路途,宗之、润儿都是眼泪汪汪的,丁幼微虽然面上含笑,心里难舍,小郎也是她内心的依靠啊。发乎情止乎礼,嗯,就是如此。
年前来德向因西府考工兵曹辞职时,考工兵曹报请军司马,命来德在西府服役三年。三年后可解职还乡,到时军府会有赏赐,所以这次来德要随陈操之一起赴姑孰,其子来虎头尚未满月,青枝抱子相送,真是恋恋不舍。
陈操之叮嘱陈谟、陈谭,月底赴吴郡时把宗之也带去,宗之十三岁,也应游学交友了,徐藻博士和徐邈尚在冯府等待冯凌波分娩,到时陈谟、陈谭、陈宗之正好随徐藻博士返回吴郡学堂。
陈操之拜别嫂子丁幼微道:“嫂子,我这就去了,嫂子多保重,年底我会回来接嫂子和宗之、润儿去建康。”
丁幼微点头,拉着小婵的手对陈操之道:“操之,好好待小婵。”
小婵俯首含羞道:“娘子知道的,小郎君对小婵很好。”
刘尚值从刘家堡赶来与陈操之、谢道韫、谢玄汇合。刘尚值这次从建康赴吴兴复核土断。把阿娇留在了京中,而这次赴京。带上了他妻子钟氏还有三岁的儿子——
小婵想起那次阿娇对她说的话,刘尚值妻子入京,她阿娇的好日子不长了。
午时过江,先至丁氏别墅拜见丁异和丁立诚,与丁春秋话别,丁春秋要月底才去扬州。丁立诚准备明日去陈家坞与妹子丁幼微道别,然后等天官帝君诞辰后便回遥远的益州,一辆单辕马车,五个随从,早行夜宿,要两个多月才能回到益州武阳县。
丁异送陈操之等人出庄园时,对陈操之说道:“操之,汝嫂幼微只有立诚这一个嫡亲兄长。但远在蜀地为官,难得回来一次,只怕日后宗之娶妻、润儿出嫁。立诚都不能赶回来,若立诚能在扬州、江州某县谋职,岂不是好?操之若逢机缘,可代立诚留心一二。”
陈操之点头道:“丁叔父说得是,操之会留心的。”
陈操之等人又去县城向冯梦熊、徐藻、徐邈告辞,在县上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启程赴都。
这次车马随从众多。陈操之这边有冉盛及其军士二十一人、来德和陈氏私兵七人,还有小婵和黄小统,沈赤黔及二十名部曲也随陈操之入都,谢氏姊弟及其婢仆随从约三十人,刘尚值十余人,总共近百人,颇为浩荡。
在余杭歇夜时。刘尚值笑问陈操之:“子重,我们这次还绕道华亭吗 ?”
陈操之道:“经嘉兴径赴吴郡。”
谢道韫看了陈操之一眼,微显诧异,自顾品茶。
少年沈赤黔不知其师的心思,建议道:“去姑孰不必经吴郡,走太湖南岸的吴兴郡可省数百里路程。”
陈操之道:“长康在吴郡等我邀他同路进京。”顿了顿,又道:“陆氏女郎也要同道进京。”
刘尚值拊髀大笑。说道:“我正奇怪子重怎会不去华亭,原来如此,哈哈。”
陈操之对谢道韫、谢玄说道:“英台兄、幼度,你二人意下如何?”
谢玄明白陈操之这样问的意思,若他姊弟不愿与陆氏女郎同行,可走吴兴这一路——
谢玄凤目微眯。心道:“子重有了顾忌,为何顾忌。不正是因为阿姊的缘故吗?子重还是不能把阿姊只当作朋友的——”正要开口,身侧的阿姊谢道韫淡淡道:“我与幼度走吴兴这一路。”
卷四 洞见 五十、何独无义?
谢玄听阿姊谢道韫要避开陆氏女郎而改走吴兴郡这条路,心道:“阿姊不肯承认是爱慕子重,只说是惜才、交友,可她这样对陆氏女郎退避三舍分明暴露了她内心的想法。阿姊是喜欢子重的,但因为性情高傲矜持,既知子重倾心于陆氏女郎,家姊便不肯表露心迹,只想与子重朋友论交,不求长相厮守,只求终生为友——唉,世间痴情人,还有胜过家姊的没有?”
刘尚值见祝英台要与子重分道扬镳,暗暗诧异,心道:“此人怪癖又犯了,我与他也算是同学故友了,但一向不冷不热,若不是因为子重,我们是很难说得上话的,不知他与子重有何龃龉,竟不肯同行?”当下也不说话,以免被祝英台辞锋所伤。
陈操之看着谢玄,谢玄一点头,对阿姊谢道韫说道:“阿兄,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谢道韫跟着谢玄来到驿舍廊下,看着厅中的灯光照映在冷冷的地面上,低声道:“阿遏,你要说服我走吴郡?”
谢玄微笑道:“自来都是被阿姊说服,何曾说服过阿姊。”
谢道韫“嗤”的一笑,说道:“怎么,听你口气似有怨言?”
谢玄笑道:“岂敢,那是阿姊的教诲,弟心悦诚服。”
谢道韫敛着笑意,问:“既不是说服我,那还有何话说?”
谢玄却问;“阿姊认为子重能迎娶陆氏女郎否?”
谢道韫横了弟弟一眼,淡淡道:“当然。”
谢玄道:“既如此,阿姊何以避陆氏女如虎?阿姊要与子重终生为友,以后少不得要与陈夫人陆氏多有交往的。”
“陈夫人陆氏?”谢道韫稍一错愕,便即明白,哼了一声道:“阿遏,你还是来说服我的。”
谢玄道:“不是说服,只是提醒一下阿姊,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嘛,阿姊这样刻意分道而行,似更惹人猜想,看那刘尚值,就很不以为然,阿姊光风霁月,又何必拘泥于此!而且三叔父叮嘱我要拜访隐居吴县的范汪,范汪在原北府兵中甚有威望——”
谢道韫俯首默然,半晌抬眼道:“阿遏果然长进了。”
谢玄一喜,躬身道:“多谢阿姊。”
谢道韫奇道:“好端端的谢我做好什么?”
谢玄道:“记忆里与阿姊相辩,无论什么事,最终都是弟哑口无言,今日——嘿嘿,但觉天下虽大,事无不可为。”
谢道韫失笑:“何至于此,我向来对汝这般严厉吗?”
谢玄赶紧道:“那是阿姊对弟的磨砺,弟终生感激。”
谢道韫笑了笑,说道:“阿遏,你现在善滑稽之词了,是和刘尚值学的吗?”转身回厅。
谢玄并未跟进去,独自步下庭中,仰望夜空,心道:“我父我母,育儿七人,今只有我和阿姊,阿姊的终身大事我不帮她谁帮她,难道我忍看她孤苦终生!阿姊可惜的是没能早与子重相识,不然的话,以阿姊的惊才绝艳,哪里还会有陆氏女郎什么事!虽然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并称南北士族两大名媛,但陆葳蕤只是容貌美丽而已,如何比得我阿姊?子重与我阿姊相处之时日更是远远多于陆氏女,子重之所以坚定不移地要娶陆氏女,应是顾及声誉,子重曾说若负陆葳蕤,则是无德无行之人,这是子重的顾虑吧,观其冒雪赶来为阿姊祝寿,岂是无情之人?阿姊矜持,我必须促成阿姊与子重的良缘,子重娶陆氏女已无可能,这样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地拖着更是耽误人——”
…………
正月十九日午前,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刘尚值一行来到吴郡,径去顾氏庄园见顾恺之,顾恺之大喜,便命庄园管事持他书帖骑马赶去海虞县见陆谌,陆谌是陆始、陆纳之幼弟,为海虞县令,陆氏在海虞也有一处大庄园,年前陆谌亲自来华亭将侄女陆葳蕤接去海虞过年,顾恺之与妻子张彤云正月初八曾去海虞拜会陆谌,顾氏与陆氏这江东两大巨族自去年和解后交往日渐增多,已有议亲之举,陆谌长子陆道煜今年十五岁,顾悯之之女顾谧十三岁,年岁合适,准备于今年定亲——
海虞县距吴县有六十里,陆葳蕤最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赶到,所以众人可在顾氏庄园好生休息一日。
当夜,顾氏庄园大摆筵席,酒酣耳热之际,顾恺之笑道:“子重、英台、幼度,我不复闲云野鹤之身矣,将有案牍劳形——三日前,桓大司马辟我为西府掾,我内兄张玄之亦将入荆州征西军府为掾,我本欲推拒,因想子重、英台、幼度在西府,可时时相聚,乃答应征召。”
谢玄与陈操之相视而笑,桓温这次对会稽贺氏的处罚颇为严厉,对陆氏则薄惩,而对顾氏、张氏、孔氏、虞氏、魏氏则予以安抚拉拢,顾恺之与张玄之分别被桓温和桓豁征召,就是拉拢顾氏和张氏,在军府历练数载就可外放为一方之长吏,江东士族最看重的是族中子弟能在仕途中畅通无阻,这与交出上千隐户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陈操之问:“长康何时应征?”
顾恺之道:“就这次与你三人一起去便是。”
谢玄道:“我已不在西府,四月将赴荆州,为桓征西行军司马,兼领南郡相。”
顾恺之赶紧问陈操之、祝英台二人还在不在西府任职,得知尚在,这才放心,又道:“幼度去荆州正好与我内兄张玄之同行,南北二玄入荆州,也是盛事。”
陈操之间:“张玄之之妻孔氏是孔怀之女、孔汪从妹,不知张玄之为何未去参加孔德泽的婚礼?”
顾恺之道:“年前,张祖希本欲与我一道出京的,偶感风寒,就留在建康调养了。”
这夜,顾恺之吟诗过了三更,其妻张彤云遣婢小语,乃止。
刘尚值笑道:“长康岂是入西府才不复闲云野鹤之身,早已身有羁绊矣。”
…………
次日上午,谢玄、陈操之、冉盛去拜会范汪,谢道韫、刘尚值未去。
在泾河畔竹篁里,范汪、范宁父子见到谢玄、陈操之,甚喜,四人坐谈,纵论时局,范汪见谢玄才学识见与陈操之实为一时瑜亮,叹道:“谢无奕可谓有子矣。”
谢道韫、谢玄之父谢奕,字无奕,早年与范汪颇有交情,谢奕为豫州刺史时,范汪主政徐州,但范汪又有些瞧不起谢氏,认为谢氏趋炎附势,过于依附桓温,但现在听谢玄言谈,显然与陈操之持论一致,不会助桓温篡位,而且对重建北府兵之意颇切,范汪频频点头,他知道以陈操之的声誉和根基难以独立重组北府兵,而有了谢氏鼎力相助,则大事可成——
正谈论间,门役来报,原征虏将军刘建之子刘牢之求见。
范汪喜道:“牢之来得正好,且为两位引荐。”
刘牢之十六岁,身高七尺八寸,只比八尺巨汉冉盛略矮,面紫赤色,年龄比冉盛小一岁,但胡须比冉盛的虬髯还茂密惊人,手大臂长,行步迅捷,向范汪见礼之后,便问:“范伯父,这大汉是谁?”刘牢之问的是冉盛。
范汪哈哈大笑,当即为刘牢之向谢玄、陈操之、冉盛三人引见,笑道:“陈裕、刘牢之,皆大将之材也,日后重建北府兵,此二人当可大用。”
刘牢之难得见到比他还雄壮的大汉,便对冉盛道:“汝个子比我大,力气亦能胜过我否?”
刘牢之武将世家,礼仪粗疏,又且少年心性,见冉盛高大,便出言挑战,要比力气。
若是以前,冉盛当即就跳起来应战了,现在呢,很有几分陈操之的自信和从容,说道:“在范公府上,如何比蛮力。”
范汪对陈操之笑道:“汝弟不凡。”便问冉盛道:“陈裕,老夫问你,何谓将之五材?”
刘牢之抢答道:“禀范伯父,将之五材,勇、智、仁、信、忠也,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
范汪哂道:“牢之,急而心速,岂非为将十过之一,汝冒然抢答,既失礼,又心急,乃为将之忌。”
刘牢之父亲刘建是范汪部将,所以刘牢之对范汪甚是敬畏,心虽不服,面上唯唯称是。
范汪又问冉盛:“将之五材,勇、智、仁、信、忠也,何独无义?”
冉盛看了陈操之一眼,他读《太公六韬》时就曾问过阿兄这个问题,因为自来忠义并称,将之五材,智勇仁忠信皆有,何独无义?当时陈操之思忖良久,答道:“义,公正、合理、规范行事也,而兵者,诡道也,自不能以道德公正来行事。”
现在,冉盛便这样回答范汪,范汪大赞,说冉盛不拘泥于兵书,通变化,是难得的将才。
刘牢之在一边听了更是不服,待范汪与陈操之对弈时,便约冉盛到后园竹林比试武艺,范宁怕二人斗得太狠受伤,便跟了去。
卷四 洞见 五十一、浮躁与安宁
范氏别野后园坐隐亭畔,那原本五彩斑澜的紫竹、赤竹、湘妃竹、琴丝竹、碧玉竹、龙鳞竹显得颜色有些黯淡,地上一层细枝碎叶,年前那场大雪缓解了三吴大地的干早,春笋破土而出,生机盎然。
坐隐亭畔有一块平整的草坪,春草未发,草色枯黄,冉盛和刘牢之来到草坪上,相约角抵争胜,范宁为裁判。
角抵古称蚩尤戏,源远流长,至东汉时与拳术分离,又称角斗或相扑,魏晋时行伍和民间甚为流行,魏国有个著名的角抵高手邓展,曹丕称赞其“善有手臂,能空手入白刃”,后世的柔道、空手道皆由此而来。
冉盛在入西府前未练过角抵,从军后每日练习骑射,这角抵亦是军中盛行,角抵高手甚得军士尊重,冉盛起先只知用蛮力,毫无技巧可言,但也很少有人敌得过他,毕竟技巧的运用也要在力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不然的话,冉盛力大臂长,揪住一抡,什么技巧也没用,但姑孰西府无论文韬武略,都是人才济济。冉盛想要仅靠蛮力是不可能横行到底的,冉盛在接连败在几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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