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公主在陈操之面前又叫他老奴,有些不悦,说道:“陈参军是崇儒守礼之士,其纯孝之名天下知闻,我征其入西府有何稀奇。”起身道:“操之少坐,我去也。”拂袖径去。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了看李静姝,说道:“你也去吧。”
美艳不可方物的李静姝笑吟吟道:“妾身是专陪公主殿下来看江左卫玠的,如何就去!”
南康公主爽直,李静姝这么说。她倒是无话可说,转头看着陈操之,神态和蔼起来。问陈操之一些家常琐话,她身边跪坐的那个垂髫女童目不转睛盯着陈操之,这女童就是桓幼娥,细眼阔嘴,鼻子高挺,与其母南康公主颇为相似,桓幼娥与润儿同岁,但与娇美可爱的润儿相比,桓幼娥就显得太粗坯了。
南康公主问了很多陈家坞的事,又问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事,陈操之虽觉尴尬,但还是表明了自己非陆葳蕤不娶的态度,免得这南康公主要把十一岁的女儿许配给她。
南康公主倒也不以为忤,又闲话了几句,便命桓歆送陈操之出府。
待陈操之走后,南康公主命仆妇先带桓幼娥入内歇息,却问李静姝道:“静姝,你看这个陈操之能与陆纳的女儿成婚吗?”
南康公主虽然不喜李静姝,但李静姝善于揣摩奉迎,颇多机智,南康公主有时会与李静姝商议一些事情——
李静姝款款道:“听闻去年庚戌土断,陈操之与陆始长子又结怨,这还如何联姻啊。”
南康公主点点头,又问:“若陈操之无法迎娶陆氏女,我欲将幼娥许配与他,不知能成否?”
李静姝当然道:“公主爱女俯就,陈操之应是喜出望外才对。”
南康公主颇有自知之明,说道:“听说那陆氏女郎极美,我女幼娥论貌应是不及那陆氏女的。”
李静姝去年在蒋陵湖畔见过陈操之与那陆氏女郎携手同游,陆氏女郎纯美如仙,让自负美色的李静姝都生了妒意,心道:“桓老贼与司马兴男都貌丑,哪能生得出什么俊美儿女,陈操之娶不到陆氏女,也可娶谢氏女,哪会等桓幼娥那黄毛丫头!”口里道:“大将军常常赞陈操之乃有德君子,既是有德,必不重色。幼娥娘子虽不甚美丽妖娆,但亦是正大庄容,岂会配不上陈操之耶!”
南康公主连连点头,自回内院歇息。
李静姝独自在灯下沉思,心想:“桓老贼既察知那祝英台是谢氏女郎装扮的,何以征召其入军府?这可真是费解!不过这谢道韫实在是胆大,为追求陈操之竟跟到西府来。桓老贼今夜召见陈操之,定然是问陈操之是否愿意以谢道韫为副使。嗯,就不知陈操之是如何回答的?此事过几日便知——”
又想:“我既知谢氏女郎的秘密,该如何利用呢?而且这秘密桓老贼也是心知肚明的,若谢道韫身份败露,陈郡谢氏声誉肯定受损,但对陈操之似乎影响不大,不过那陆氏女郎得知这事定然会伤心的,能以此事要挟陈操之吗?此事不能急,我要让陈操之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
亥时末,陈操之回到寓所,听得邻舍的谢道韫在鼓琴,正是《流水》曲,便立在门前静听,待琴曲终,乃叩门入内,向谢道韫说了方才桓温征求他意见之事,谢道韫说了一句:“阿遏多事。”心里却是愀然不乐,半晌方道:“我或可治一县、治一郡,但军旅之事诚非我所能,我入西府只是历练而已,明年我将回建康任职,就做我三叔父的属吏吧。”
不知为什么,静夜相对,谢道韫与陈操之都觉得有些拘谨,是因为友情不再纯粹了吗?男女之间那种知己一般的情感总是难免会滋生爱恋吸引的感觉的吧,而且对方是这般超拔出色的男子和女子。
卷四 洞见 五十八、扬州吊丧
二月十二日傍晚,冉盛领着一百军士从建康回到姑孰军府,来德也跟着一起到达,同来的还有两名谢府执役,却带来一个噩耗,谢玄即将迎娶的羊氏女郎感染瘟疬,于本月初七日身故——
听到这一消息,谢玄默不作声,静静地看三叔父谢安写给他的书信,谢安的信里还夹着羊氏的报丧帖——
一边的陈操之和谢道韫不知该如何安慰,谢玄本已打算过两日便要回建康,筹备去广陵迎娶羊氏女郎,还想着婚后便携妻赴荆州南郡任职,未想今日却得到这个哀讯!
谢玄的属吏赶紧将此事报知大将军府主簿魏敞,魏敞报知桓温,桓温亲来谢玄寓所吊问。
谢玄向桓温请求道:“我欲明日舟下广陵,前往吊唁,请桓公恩准。”
桓温道:“此是常情,自无不允,谢掾也莫要过于悲伤,汝是谢家玉树,宜自珍重。”
桓温回府时,陈操之跟了出来,说道:“桓公。明日我欲随谢幼度同往,去察看一下时疫流行,建议州郡采取措施,莫使蔓延开来。”
桓温道:“陈掾去年土断时便言要预防疡疫,各州郡虽有一定预防,但还是难避天灾,陈掾就不必去了吧。尚书台自会行文要求各地严防时疫的。”
陈操之道:“去年吾师稚川先生临终留《疡气论》一书赠我,希望我能敦促有司预为防治,今我随幼度同去同回,略事观察,不会多耽搁的。请大司马恩准。”
桓温点头道:“陈掾诚仁爱君子也,那明日你便随谢掾同下广陵,小心莫沾染疫气,你可是桓某倚重之人。”将上车时,回头道:“祝掾也一并去吧,为我征顾恺之入西府,从广陵回来先到建康候命,待氐秦回复。我将表奏你出使。”
陈操之回到谢玄寓所,对谢道韫、谢玄说了同去广陵之事,次日一早,谢道韫去令史处领了征召顾恺之入西府的文书,便与陈操之、谢玄乘马前往江口西府水军码头。从那里登船顺流下广陵。
陈操之让沈赤黔和冉盛留在姑孰候命,冉盛任千人部曲督,受命挑选三百精锐军士,将随陈操之北上,陈操之准备他出使期间让小婵、黄小统留在建康三兄陈尚处,所以这次便将二人带上同去扬州广陵。
二月十三夜,泊舟鼋头渚,三更时分,一轮寒月高挂中天,江流暗涌,波光耀银,月色与水气相接,上下空蒙。
谢玄于船头置酒。举杯酹江月,唱《薤露歌》,悲音激催,数十船工倾耳听之,无不恻然有感。
陈操之和谢道韫立在左舷一侧,看着船头白衣胜雪的谢玄在月下悲歌,生命的感伤油然而生——
谢道韫低声道:“阿遏从未见过那羊氏女,悲从何起啊?”又自答道:“虽未相见,但心里早有这么一个人,要终生厮守的,却突然逝去,情何以堪啊!”
陈操之默然无语,心道:“谁能免此千古的痛苦,每个人都抗拒过死、否认过死。但最终还是要死去。陶潜诗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只有死亡才能凸显生之美好,晋人好挽歌,正是以悲为美的审美情怀。”
江心月色,冷冷清清,远山静穆,挽歌悲摧,细听,水流声宏大而深沉,仿佛是从地底涌出,仿佛是唯美挽歌的背景音乐——
…………
十四日午前船过建康白鹭洲码头,并不稍停,径向广陵而去,十五日傍晚抵达扬州广陵,陈操之早早命人准备了防疫汤药,与谢道韫、谢玄一并饮用,入羊府吊唁,方知羊氏女郎去年冬感了伤寒,今春发为瘟疡,临终前曾留书给谢玄,谢玄于灵前览信流涕,焚信拜祭出门。
原扬州刺史王述升尚书令之后,就由桓温遥领扬州牧,是以扬州暂无刺史,以内史王劭总领扬州政务,王劭与谢玄、陈操之是旧交,请入州衙款待,说起瘟疡之事,王劭言道:“每年开春,总有疬病发作。不足为虑。”
陈操之道:“去冬今春,扬州气候偏暖,干旱未得缓解。疫病极易流行,王内史切勿轻视,宜早为之计。”
王劭有些不悦,说道:“葛稚川《疬气论》我已命人抄录百余份,分发至各郡少府,医药多备,无劳子重挂怀。”
陈操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次日与谢道韫、谢玄姊弟乘舟返回建康。
自姑熟来广陵,顺流而下,不过四日。现在从广陵返回建康,两百四十里水路,鼓帆摇橹,水急处还要民夫拉纤。二十二日上午回到了建康,谢氏姊弟自回乌衣巷,陈操之则带着小婵、黄小统和两名陈氏私兵径去横塘顾府,三兄陈尚在司徒府未归,顾恺之已知谢玄未婚妻病故之事。又知陈操之刚刚陪谢玄从扬州吊唁归来。不胜嗟叹——
午时陈尚从司徒府回来,见到陈操之,大为惊喜,匆匆用罢午餐,便陪同陈操之去拜会琅琊王司马昱,因为司马昱吩咐过,陈操之一到建康,即去见他。
陈尚已由典书承升为琅琊王舍人,典书承与王国舍人虽然同为九品,但地位不一样,舍人是闲职,一向是高门士族子弟培养资历的过渡官职,不用两年即可升迁。
司马昱在清言雅室接见陈操之,问知陈操之是陪谢玄吊唁归来,叹道:“半月前庾皇后驾崩,与羊氏女似在同一日,噫,灵蠕动警隐,龙首矫崔嵬。挽歌挟毂唱。嘈嘈一何悲!”
司马昱问了会稽土断之事,虽然对陈操之褒扬有加,但对桓温借彭城王司马玄立威耿耿于怀,彭城王不过隐匿五十荫户而已,现虽已归彭城国,但皇家体面大受影响——
陈操之向司马昱禀报了桓温有意派他出使氐秦之事,司马昱对这事不大感兴趣,晋室之危。不在北虏,而在跋扈之权臣,又听陈操之建议桓温暂缓北伐、坐观氐秦与鲜卑慕容相斗,司马昱甚是赞赏,他担忧桓温第三次北伐建功,声望如日中天,那时就将取代晋室自立为帝了——
正密谈间,有侍婢叩门,进来向司马昱低语几句,司马昱即对陈操之道:“操之,小女道福自去年八月归宁,一直精神不佳,不思饮食,日见消瘦。百药罔效,所以就长居建康,未回荆州——操之承稚川先生遗教,医术精湛,请试诊治之。”
陈操之心道:“怪道在姑孰未见新安郡主,我还以为她回荆州与桓济在一起了,却是在母家养病,不知何病?”虽然觉得替王献之担了烦恼,好在不日即将出使前秦,也不怕司马道福纠缠,便道:“在下医术低微,无非会几个肘后方而已,实不敢为郡主诊治。”
司马昱道:“试为诊治何妨。”便携着陈操之之手,穿堂入户,来到司马道福闺居,进了阁子,见帐帷低垂,内有喁喁细语。
帷外几个侍女见到司马昱,赶紧见礼,司马昱见这几个侍女面生,也不在意,让侍女入帷给司马道福梳妆一番,莫要亵容相见有失礼仪。
片刻后,帐帷拉开,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迎了出来,眼神分外光彩,向爹爹司马昱见礼,却偷眼瞟着陈操之,欢喜之意不加掩饰。容颜与去年相比的确清瘦了不少,下巴明显尖了——
在司马道福身后,有一轻纱遮面的素衣女子跟随司马道福向琅琊王见礼,并未说话,陈操之一见这蒙面的素衣女子,颇感惊讶。虽然看不到这女子容貌,但其身量高挑窈窕,举步之间,风致楚楚。不是李静姝还会是谁!
司马昱显然不知李静姝会在这里,问司马道福:“道福,这位娘子是谁?”
李静姝这才开声道:“妾身李静姝拜见大王。”
司马道福低声补充道:“她是已故归义侯李势之妹,从姑孰来建康祭奠亡兄的——父王可明白?”
司马昱稍一凝想,恍然道:“原来是李氏娘子——”既知这是桓温侍妾,司马昱倒是不便久待,命侍女去请司马道福的生母徐妃来相陪,毕竟李静姝虽只是一个侍妾,但却是归义侯之妹,身份特殊——
陈操之更不想在此久待,便道:“我观郡主气色尚佳,至于不思饮食,可食山药、扁豆,时常郊游散心,定能身体安康。”就要告辞。
司马道福心里着急,好不容易看到陈操之,匆匆就要离去,却又无计留住——
一边的李静姝突然上前扶着司马道福,惊呼道:“郡主你怎么了?”
司马道福无甚急智,心亦不细,愣愣地看着李静姝,李静姝只好又提醒她:“郡主是不是头晕目眩?”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司马道福总算明白过来了,赶紧以手支颐,作娇呻道:“哎呀,头好晕。”两个侍女赶紧扶着她坐回绣榻。
陈操之自然不能拔腿就走,当下也不多言,就于外室写了一方,命人按方煎药,一日二服。然后告辞而去。
上品寒士 卷四 洞见 五十九、江左第一暴发户
出了司徒府,日已黄昏,陈操之即与三兄陈尚一道去拜会郗超,正遇贾弼之也在郗超处。郗超便留三人晚宴,国丧期间,疏食而已,郗超已知陈操之将出使氐秦,叮嘱道:“自永和十二年桓大司马第二次北伐收复洛阳以来,与氐秦倒是相安无事,鲜卑慕容却时时交战,去年十月,燕镇南将军慕容尘与我陈留太守袁披战于长平,我汝南太守朱斌乘虚袭许晶,克之;十二月。燕太傅慕容评、龙镶将军李洪略地河南,与我数度交战,耗费巨大。洛阳西拒氐秦、东北与鲜卑慕容相抗,乃受战之地。难以坚守,子重既献策桓公,要观氐羌与鲜卑相斗。我以为应放弃洛阳,固守许昌和新城,子重以为如何?”
郗超长于谋略。料事多中,而且陈操之也知道史载洛阳的确是这么放弃掉的,只有沈劲矢志于洛阳同存亡,其后不久,洛阳城被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攻破,沈劲不屈而死——
陈操之显然不甘心历史这么一成不变地推演,表面点头道:“嘉宾兄所言极是,我此次出使氐秦,洛阳是必经之地,若桓公肯授我便宜处事之权力,我可审时度势,建议冠军将军陈佑及冠军长史沈劲暂守或者放弃洛阳,总要做到从容不迫方好。”
郗超道:“子重是西府参军。本就有参知军事的权力,只是淮北诸将,大多桀骜不驯,就看子重能不能说服他们了。”
晚宴罢,陈操之见时候尚早,还是戌初时分,便又弃乌衣巷拜访谢安,这些京中重要人物总要一一拜访到的,陈尚代陈操之回顾府去取《东山行乐图》,陈操之便先去了。
谢安、谢万、谢玄俱在,谢道韫过了一会也出来相见,话题自然是陈操之出使氐秦,出使有功固然可得升迁,但同样也是颇具风险的,毕竟那是战乱之地。而且在长安会遇到什么危险也是无法预料——